1
清晨,田蓉蓉悄悄地起床。
她望了望窗户纸,天快亮了。她不想再睡了。
母亲一早打扫院子,听田蓉蓉刷牙的声音,并扬声问起:“蓉蓉起这么早干啥?”
田蓉蓉含着满嘴泡沫说:“去趟县城,今天高考发榜,赶头班车。”声音闷闷的。收拾完书包,田蓉蓉与母亲道别:“妈,我这去县城了,晚上才能回来。”
“路上要小心,早去早回。” 母亲叮嘱道。
田蓉蓉低低地“嗯”了一声。大女儿做事家人挺放心。她从小听话,对父母言听计从,显得乖巧成熟。
傍晚,正围坐院子吃晚饭,院门吱呀开了。起初当是风吹的,见田蓉蓉低头进来,家人都回了头。
田父刚端上酒杯坐下,瞥见女儿身影,并没说话。田蓉蓉也反常地沉默着,没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招呼家人。
“蓉蓉,回来啦?”母亲先开口,忙转身问。
田蓉蓉只含糊地“哼”了一声,径直钻进里屋。
那副灰头土脸、爱答不理的模样,任谁都看出她极不开心。父母心头一沉:怕是呀啦(合肥方言)考砸了。再惹她不高兴更添烦闷,谁也没敢多问。
田蓉蓉把自己关在屋里,久不见动静,母亲坐不住了。
田母起身,贴着门缝听了听——里头果然传出窸窸窣窣的抽泣,断断续续,渐渐连成了片。哭声越来越响,终于变成了嚎啕,撕心裂肺。田母端着饭碗想去敲门,唤她出来吃饭。里头只闷闷回了一句“吃过了,别等”,再无下文。
听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田母心如刀绞,摘下腰间半截围裙,趔趄着要去拍门,却被一旁的老伴狠狠瞪眼拦住。
“心里憋屈,哭出来就好,别管。”田父眼色示意。
“闺女在外受了屈,当妈的能不管?你这糟老头子……”田母沉着脸嘟囔着,很不情愿地退了回来。
女儿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母亲的心上。那时的农村娃,想挣脱黄土地的命,高考几乎是唯一的独木桥。田蓉蓉头一年就落了榜,多年苦读仿佛付诸东流,怎能不痛彻心扉呢?
哭声终于歇了,也许是累了。
那一夜,田母辗转彻夜难眠,不时起身听听屋里女儿的动静。
次日清晨,扫帚声依旧响起。田蓉蓉也起来了,隔着窗户喊道:“妈,早上没事,院子我来扫吧。”
田母看着女儿,没多言,默默地把扫帚递了过去,转身进了厨房。
袅袅炊烟,日复一日,农家的日子就这么过着。
日子一天天淌过,田蓉蓉终于缓过劲来,却也像是向命运低了头,认了命。她去了县城,后来成了棉纺厂的一名女工。
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从中央到地方,一切为经济让路。“苏南模式”成了榜样,招商引资热火朝天,江淮大地的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
A县也不例外。砖瓦厂、水泥厂、棉纺厂……纷纷冒了出来,一片欣欣向荣。有限公司、股份制企业遍地开花,银行门口排起长队。电视里,新闻联播前的广告时段,李宁牌、健力宝、娃哈哈轮番登场,燕舞录音机那句“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响彻大江南北。
大邱庄、华西村的名字如雷贯耳。无锡更是喊出“四千四万”精神,乡镇企业转民营,风头正劲。洗衣机、电饭锅涌进千家万户。
那年头,A县最大的厂子,除了水泥厂,就数棉纺厂了。厂子引进了德国设备,新生产线亟待开工,急招大批青年女工。
A县棉纺厂雄踞城西郊外,本是个三百来人的老厂,乘着改革的东风,彻底变了模样。政府大手笔征地扩建,新厂房拔地而起。对那些高考落榜的青年,这无异于柳暗花明——独木桥断了,眼前却另有一条路。
新棉纺厂成了县里的支柱,招工广告贴满了各乡镇闹市。初高中毕业生蜂拥而至,围着那鲜艳的红纸告示,伸长脖子,挤破头皮。
“让让!借光看看!”后面的人急得喊话。
前面的人侧身让出条缝,议论声嗡嗡一片:“招五百人呢!”“还能转商品粮户口?”“真是天大的好事!”
那天,棉纺厂人事科被挤得水泄不通。
田蓉蓉却因落榜后深居简出,压根不知道这消息。大半年了,她几乎没踏出过三河镇的家门,怕遇见熟人问起近况,脸上挂不住。其实镇上有班车直达县城,周末在县城读高三的妹妹田娜娜也常回家带菜。田蓉蓉何尝不想去看看妹妹呢?只是那点自尊心,像道无形的墙。
后来,是妹妹田娜娜带回了招工的消息。那天她路过校门,见一群人围着告示指指点点。
“看啥呢?”她问同学。
“招工!棉纺厂招工!考不上大学还能当工人!”
田娜娜挤进去一看,果真是棉纺厂的紧急招聘启事。她赶紧掏出小本子,记下联系人和电话——幸亏记下了,不然姐姐又要错过这翻身的机会。
姐姐在家闲着不是办法,久了人就废了。田娜娜想拉姐姐一把。
田蓉蓉捏着妹妹抄回的广告,心头掠过一丝光亮,“山重水复疑无路……”可这束光很快又黯了。清醒过来,现实摆在眼前:复读家里供不起,回村又不甘心,眼前这条路,不走也得走。在妹妹劝说下,她还是硬着头皮去报了名。
本没抱太大希望——报名晚,心里又没底,权当碰碰运气。
没成想,考试刚完,她竟被录取了,自己都觉得意外。
那天上午,她正从池塘担水回来做饭,村长老远就喊:“蓉蓉!快!棉纺厂来信了!”她撂下扁担,拆开信封——录取通知。她没显出太多高兴,只冷静地扫了眼内容:通知明天去县医院体检,“过期不候”。
下午,她草草收拾了点东西,早早搭车进了城。在小旅馆凑合了一宿,天蒙蒙亮就退了房,蹬着借来的自行车赶往县医院。
A县县医院矗立在商河河畔的绿洲上,新建的门诊大楼气派非凡。早年这里只是三间平房,后来在留日博士陈院长手里,渐渐发展成科室齐全的综合性医院。
田蓉蓉赶到门诊大厅时,已是人头攒动。门口拉着横幅:“欢迎A县棉纺厂新职工来院体检”。她惶惶然四顾,没一张熟面孔。领了体检表,贴上照片,填好信息,便按护士指引,坐到指定区域量血压、测身高体重,然后跟着队伍,一科一科地查。
周围都是陌生面孔,反倒让她更不安。
“都是棉纺厂的新人?”她试探着问工作人员。
“嗯,是吧。”对方含糊应着。她不再问,问了也白问,大家的处境,彼此心照。
先去化验室抽血。拐角处,几位年长护士严阵以待,桌上排着整整齐齐的玻璃试管。
“喊到名字的过来!”护士声音干脆。排在前头的姑娘紧张地卷起袖子,一脸视死如归,看得田蓉蓉心也跟着揪紧。她从小晕血,十四岁第一次来例假就晕过去,是母亲掐人中才转醒。此刻看着殷红的血流入试管,双腿不由自主地发颤。
“田蓉蓉!”
她如梦初醒,快步上前坐下,身子还在抖。
“头回抽血?”护士问。
“嗯。”
“怕成这样?放松点!”年长护士边安慰边示意她撸袖子。
田蓉蓉露出白生生的胳膊,紧闭双眼,别过脸去。护士动作麻利,她还没感觉,几管血已抽满。
“好了!瞧你怕的!”护士没好气,递过消毒棉球,“按紧,坐会儿,别鼓包。”
田蓉蓉按着棉球出来,前头的人早没影了。她小跑着追上队伍,涌向放射科。那栋孤零零的二层小红楼,门口贴着刺眼的辐射警示骷髅。轮到她,被技师引进小黑屋,按要求摆好姿势,屏住呼吸。“咔哒”一声,胸片拍完。重见天日,她松了口气。
跟着队伍走完内科、外科,最后做完心电图,流程总算走完。她把体检单送到主检处,医生看也不看,“唰唰”盖上“合格”的红章。田蓉蓉悬着的心才落回肚里。日头已近正午。
她匆匆骑车赶回棉纺厂人事科。童主任还在埋头盖章,旁边等着几个人。有人瞄了眼田蓉蓉的体检表,念道:“田蓉蓉,高中文化。”
“快点!要吃饭了!”童主任头也不抬,老花镜滑到鼻尖,显然饿了,语气透着不耐烦。
田蓉蓉赔着笑递上报告:“耽搁您吃饭了。”
“可不,就等你了!”童主任嘟囔着,见主检栏全是“合格”,懒得细看,大章一盖,在录取名单上划了个勾。
“明早八点,二楼会议室,姜厂长训话,岗前培训,别迟到!记住没?”童主任郑重叮嘱。
“记住了!谢谢童主任!”田蓉蓉道谢下楼。
她倒喜欢童主任这利索劲儿。童主任也拿起饭盒“咚咚”下楼,走了几步又回头:“丫头,叫啥名儿?”
“田蓉蓉。”
“哦,田蓉蓉……快去吃饭吧。明儿培训,八点!”
“哎!”
这就……录取了?成了棉纺厂的新工人?
田蓉蓉脸上没半点喜色,反倒更沉郁了。回想这大半天,体检、盖章……像场梦。童主任最后那声询问,更让她心头疑云密布。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堵在胸口,哭笑不得,只剩一片茫然与惶惑。老天爷这玩笑开得,真够呛。她只能认命。
冥冥中,一个念头挥之不去:人生的岔路口,是不是走错了?“这辈子,就拴在机器旁了?”“往后……就只能嫁个工人了?”她一遍遍诘问自己。贝多芬《命运》的旋律仿佛在耳边轰鸣——“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可她的咽喉,正被命运死死扼住。
当一名纺织女工,憋屈透了,离她最初的梦想,何止千里。对一般农村姑娘,这已是鲤鱼跳了龙门,吃上商品粮,不知多少人眼红。可田蓉蓉心气高。想到远在省城读大学的王伟,更觉黯然无光。眼前这条路,绝非她所愿。
高考落榜像一道闪电,劈碎了她的世界,让她第一次尝到命运的无常与不公。这挫败感,如同路遥笔下《人生》中的高加林,被一场暴雨打回原形,只剩一片迷茫。美好的憧憬戛然而止,心灰意冷,坠入深渊。
眼下这选择,是不得已。回农村?不甘心。复读?不现实——妹妹还在念书,家里早已捉襟见肘。脑子里一团乱麻。
田蓉蓉摇摇晃晃走出厂门,午饭点早过了。糊里糊涂钻进一家馄饨店,要了一碗。热气氤氲中,高中三年的光影浮上心头。她下意识摸摸胸前口袋,掏出王伟那张穿着花哨衬衫的照片,指尖拂过他的笑脸,自己也忍不住牵了牵嘴角。这张照片,她一直贴身藏着。王伟的好,像她至暗世界里最后一缕微光。希望这东西,信了才有。前路荆棘,渺茫彷徨,但总得走下去。想着王伟始终如一的眷恋,田蓉蓉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碗中。
他那样一个有志气的青年……自己却一次次辜负了他的心意,是不是……太狠心了?
2
……午饭时分,校园北墙外照例排起几条长龙。田蓉蓉常姗姗来迟,排在队尾,有时轮到她,饭菜早已售罄。她习惯了,默默掏出从家带的咸菜对付。
那次她又来晚了。眼尖的王伟在队伍前头大喊:“田蓉蓉!这儿!”
众人侧目。田蓉蓉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循声跑过去。王伟长臂一挥,不由分说抢过她的饭缸,从窗口递进递出,一气呵成。
“谢……谢谢。”田蓉蓉声如蚊蚋,心里却暖流涌动。
后来,这成了常态。田蓉蓉也渐渐习惯了他的照顾。
一天下午,田蓉蓉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看书。王伟举着两瓶汽水兴冲冲跑来,额上沁着汗珠。
“看书累了吧?喝点,解暑。”他不由分说插好吸管,把汽水塞进她手里。
田蓉蓉怔了怔,抬眼看他。那双眼睛亮得灼人。她接过冰凉的瓶子,轻声道:“谢谢你,王伟……”声音温软,像夏日掠过树梢的凉风。王伟咧嘴一笑,胡乱抹了把汗,转身奔向篮球场,身影很快消失在喧闹里。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田蓉蓉第一次觉得,这个莽撞的男孩,也有细致暖心的一面。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悄悄爬上心头。
阶梯教室的大课,座位紧俏。田蓉蓉总到得很晚。但王伟总早早替她占好位置。那段备考时光,因他的存在而踏实。一起做题,一起讨论,偶尔也聊聊电影和遥不可及的远方。王伟的成绩却下滑得厉害,几次模拟考垫了底,课堂上挨了老师不留情面的批评。
田蓉蓉心里过意不去,疑心是自己影响了他。她开始刻意躲着他,冷淡他。王伟见不到她,愈发焦躁,情书雪片般飞来。田蓉蓉更怕了,索性一封不回。正值冲刺关头,她哪有心思理会这些?
女人越是沉默,男人越是抓狂。好几次晚自习后,田蓉蓉在回寝室的林荫道上被王伟截住。昏暗路灯下,路过的同学投来异样目光,窘得她无地自容。王伟却不管不顾。
一次熄灯后,田蓉蓉独自离开教室。梧桐树的黑影里猛地窜出个人,抓住她胳膊。
“啊!”田蓉蓉吓得魂飞魄散,看清是王伟,气得跺脚,“王伟!你干什么!吓死人了!”
“信……收到了吗?”他声音沙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写信!疯了吗?”她压低声音怒斥。
“想你……没疯。”他固执地回答。
田蓉蓉又急又怕,生怕被老师撞见。“信都收到了!王伟,马上高考了,求你别胡思乱想行不行!”说完,挣脱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一夜她辗转难侧。每次收到信都心惊肉跳,看也不看,统统锁进箱底。校园里远远见他,立刻绕道。王伟的吉他声飘来时,她躲在寝室窗后静静听,心跟着琴弦颤动,却又强忍着不露痕迹,任矛盾煎熬。
直到王伟考上省城师范大学的消息传来,她才打开尘封的箱子。一封封炽热的信,将一个情窦初开、充满激情的少年推到眼前。
半年后,她终于接受了他的心意。
3
傍晚时分,王伟总爱抱着吉他,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自弹自唱。琴声混着晚风飘远,引得路过的女生放慢脚步。
那时,琼瑶的《窗外》正在热播。王伟一曲《窗外》主题曲《在水一方》风靡校园。他清澈略带磁性的嗓音,伴着吉他和弦,在晚风中轻轻流淌:“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拨动着无数少女的心弦, “吉他小哥”的名号在女生宿舍流传。
那年高二春游,去了田蓉蓉的家乡三河镇。
老旧日大巴里挤满兴奋的同学,汗味、零食味与青春的躁动在空气中弥漫。田蓉蓉坐在王伟斜后方,那时彼时还不算熟络。她因为前一晚收拾东西睡得晚,又起了个大早,此刻昏昏欲睡,但车厢的颠簸和同学们的喧闹却让她难以成眠。她烦躁地推开窗,泥士与油菜花的香气涌入。这时,前排传来一阵略带沙哑(他
正感冒)却深情的歌声,伴着清澈的吉他一—是苏芮的 《酒干倘卖无》。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沧桑又无奈的旋律,在他独特的嗓音演绎下,别有一番韵味。田蓉蓉微微侧头,看见王伟倚着车窗的侧影,神情专注而投入,阳光勾勒出他年轻却带着一丝忧郁的轮廓。她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中途停车休息。班主任发完午餐,车厢里飘着面包味。塑料袋的声音刚消失,吉他就响了起来。
王伟又拨动了琴弦,《外婆的澎湖湾》的旋律像一束阳光刺进车厢。 “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欢快的旋律瞬间勾起了大家对童年和亲情的温情回忆。他似乎会唱所有的流行歌曲,赢得满车厢的喝彩。“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呼声此起彼伏。他又唱起《草原之夜》,悠扬深情的旋律,仿佛将一车人都带到了广袤的草原,带着诗和远方。
不知是谁起哄,非要让平日文静少言的田蓉蓉也表演一个。她羞怯的百般推辞,脸涨得通红。架不住众人的热情。特别是绰号“瘦猴子”汪同学,捏着黄梅戏的调调,带头起哄:“田蓉蓉来一个!田蓉蓉来一个!”,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她只好红着脸,像受惊的小鹿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王伟适时地伸出了长臂,将手中的话筒绅士般地递到她面前,眼中带着鼓励的笑意:“一起吧?”众人立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哦——!默契!肯定默契!”
田蓉蓉袅袅婷婷接过话筒时,碰到了他的指尖,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她唱《我不想说》时总盯着自己白球鞋上的泥点,直到副歌部分才敢抬头。
“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看看可爱的天,摸摸真实的脸,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王伟突然拨错一个音——少女水杏般的眼睛在逆光中像两枚透亮的琥珀,他慌忙低头调弦,后颈却悄悄红了。汪同学在一旁故意拍打座椅靠背,挤眉弄眼,怪腔怪调地跟唱,惹得众人又是大笑又是骂他捣乱,倒也冲淡了那一瞬间弥漫在两人之间的、若有若无的旖旎氛围。
春游归来,那份朦胧的好感在田蓉蓉心中悄然滋长。她想起王伟唱歌时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和泛红的眼眶(后来她才从同学口中得知,那天是他外婆的忌日),心疼之余,悄悄去校医务室买了盒西瓜霜,趁午休无人时塞进了他的课桌。下午的篮球赛,她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在球场上众多奔跑跳跃的身影中,精准地捕捉到那个高大矫健的8号。去开水房打开水时,也“巧合”地频频与他“偶遇”。思念像藤蔓,无声地缠绕上来,一天见不到他,心里便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王伟的心意。从高一开始,他那带着少年莽撞和热情的信,就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她课桌的抽屉里。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克制着,用冷漠和沉默筑起一道堤坝,从不回信。理智告诉她,不该过早触碰这株看似美丽却可能致命的罂粟。可每当傍晚那悠扬的吉他声随风飘来,那精心构筑的堤坝便摇摇欲坠,心湖被搅乱,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周五的晚自习,寝室里空荡荡的。她独自倚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操场上那熟悉的、带着点忧郁的吉他声又悠悠传来,是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琴声如诉,丝丝缕缕钻进她的耳朵,缠绕着她的心。她听得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却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强忍着不让自己沉溺在这份让她心慌意乱的情感里。
高三的冲刺阶段,弦绷到了最紧,空气里都弥漫着硝烟味。一次晚自习后,田蓉蓉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再次被王伟堵在了那条熟悉的、铺着鹅卵石的林荫小径上。“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躲着我?”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声音低沉而困惑,带着压抑的痛苦。田蓉蓉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才鼓起勇气将他拉到一棵巨大梧桐树浓重的阴影里。路灯的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王伟!马上就要高考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别瞎想了行吗?”她顿了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等……等考完……”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她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飞快地踮起脚尖,在他温热的脸颊上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啄了一下!随即,像受惊的鸟儿,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女生宿舍楼那扇亮着灯的安全门里,留下王伟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摸着脸上那转瞬即逝的、带着少女馨香的温热触感,心跳如擂鼓。
高考的帷幕终于沉重地落下。命运的天平无情地倾斜:王伟金榜题名,意气风发地拿到了省城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田蓉蓉却名落孙山,黯然神伤。毕业典礼她无颜参加,那张薄薄的毕业证书是托要好的同学代领的。心灰意冷,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曾经那点可怜的自尊碎了一地,更让她无颜面对的,是那个即将展翅高飞、前途一片光明的男友——王伟。巨大的自卑感和对未来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后,思虑再三,她终于不再犹豫,提笔写下了一封简短却字字重若千钧的信。
当王伟在省城师大崭新的宿舍里,满心欢喜地接到这封来自家乡的信时,心都雀跃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然而,只看了几行,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冻结,整个人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透出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