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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沉闷压得田蓉蓉透不过气来。她坐在宿舍旁，捧着边角卷起、书页泛黄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纸页，从中想汲取一丝遥远的慰藉。她目光停留在孙少平的故事上，心里却翻涌着无尽的酸楚和悔恨。
"如果当初......当初我能再努力一点，如果我没有那么轻易地放弃......"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的她，也曾有过梦想，也曾有过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记得自己曾经站在教室的窗前，望着远处的山峦，心里暗暗地发誓要走出这座小县城，去更大的世界闯荡。可如今，她却仍坐在这里，手里拿着棉纺厂的工牌，身上穿着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花格衬衫，仿佛所有的梦想都被这场狂风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书页上的字迹似乎变得模糊起来。她眨了眨眼，努力不让泪水滑落。可是，那种无力感却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淹没了她所有的抵抗。她放下书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她不想哭，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指缝中流出，滴落到她的膝盖上，浸湿了那件花格衬衫。
"算了，算了......"她低声喃喃道，仿佛安慰着自己，又仿佛在向命运做某种妥协。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都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她知道，自己已没退路了。棉纺厂的工作虽然枯燥乏味，但至少能让她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能让她在这个小县城里勉强生存下去。可是，每当她想到自己曾经的梦想，想到那些未曾实现的愿望，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一样，疼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那片湿漉漉的街道。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街道上零星的行人匆匆走过，仿佛都在躲避着什么。田蓉蓉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远处，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那个"真正温暖的春天"。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四周都是高墙，无论她怎么努力挣扎，都无法逃脱。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曾经，这双手也握过笔，计算过无数道习题，写过无数篇作文，画过无数幅图画。可如今，它们却只能在纺织机前机械地操作，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自己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
她自言自语，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她知道已经无法改变什么，只能接受现实，接受她并不喜欢的这个生活。
"也许，这就是命吧......"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心里总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悔恨。她恨自己当初没有更加努力，恨自己轻易放弃了梦想，恨自己如今只能在这里，过着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
她走回床边，重新拾起那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翻开书页，目光停留在孙少平的故事语境上，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满怀梦想的自己。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像孙少平那样，勇敢地面对生活的苦难，坚定地追求自己的梦想。她只能待在这里，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等待着那个"真正温暖的春天"的到来。
可是，那个春天，真的会来吗？
田蓉蓉的内心经历着的巨大变化前所未有，这种变化是深刻的，仿佛是一场无声的风暴，将她曾经的世界彻底地颠覆。她曾以为读书能改变命运，可如今，这条路彻底断了。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茫然却找不到方向。而王伟，那个曾经与她并肩前行的恋人，如今已经去省城读大学了，两人的差距越拉越大，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田蓉蓉感到深深地沮丧，仿佛被命运无情地抛弃一样，而王伟却在她无法触及的地方继续向前奔跑。
一个月过去了，田蓉蓉没有收到王伟的任何来信。她曾无数次在心底为他找借口——也许他学业繁忙，也许他忘记了，也许他只是暂时没有时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期待逐渐被失望所取代。王伟再也没有来过县城，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田蓉蓉知道，无论他来与不来，现在都与自己关系不大了。他们的世界已经不再重叠，曾经的亲密无间如今只剩下遥远的回忆。远在省城的王伟，或许根本不知道田蓉蓉的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变化。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大学生活中，而田蓉蓉却在这座小县城里，独自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困惑与迷茫。
两人的感情渐行渐远，隔膜也越来越深。这种隔膜逐渐向外向远处蔓延，侵蚀着田蓉蓉的整个生活。她内心忍受着失去一切的巨大痛苦，那种痛苦就像从她的身体里切去了一块巨大的脏器，空荡荡的，却又无法填补。她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将它深深埋藏。对外，她依旧佯装坚强，生怕让别人发现自己的脆弱。她知道，自己与王伟已经没有未来，未来的不确定性太多，谁也无法预测。她不敢再盲目地下感情的赌注，因为她深知，人都是会变的，未来的变数太多，她无法承受再次的失望与伤害。
那天中午，田蓉蓉感到浑身不舒服，喘不过气来。她向车间的任阿姨请了假。任阿姨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还给了她两片退烧药。田蓉蓉感激地点点头，接过药片，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车间。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厂门，天空骤然暗淡下来，紧接着一阵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田蓉蓉没有带伞，只能任由雨水打湿她的衣服。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浸透了她的衣衫，也浸透了她的心。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回到家后，她匆忙服下任阿姨给的退烧药，裹上薄被躺在床上。她的身体开始发烫，汗水浸透了被褥，浑身感到酸痛无力。
田蓉蓉流着眼泪，渐渐陷入一阵痛苦之中。她的思绪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游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她的两只脚仍像踩着棉花，软弱无力。她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尽的梦境中，无法挣脱。
很久没有见到田蓉蓉的笑容了。她时常埋怨自己，责备自己是否选择来棉纺厂是一个错误。她的眼神中时常流露出不安和焦虑，仿佛在寻找某种答案，却又始终找不到。眼前的王伟正在读大学，前程一片大好，而自己却落入了如此不堪的境遇。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望着斑驳的墙壁，心中不免有些凄然寒碜。
田蓉蓉仍住在简陋的石棉瓦集体宿舍，房间除了一张床、一个破旧的书架，几乎一无所有。
有时，她路过厂区的传达室，会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一眼信筒，心中隐隐期待着是否有王伟的来信。尽管她知道王伟不会再来信了，其实来不来信已经不重要了，但她内心仍渴望得到他的安慰，哪怕一句简单的问候。然而，每次她的期待都落空了，信筒里空空如也，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与执着。
2
王伟走后，田蓉蓉变得更加抑郁不安。
早前她那温柔可爱的一面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忧郁与感伤。残酷的现实将她所有的美好击得粉碎，她的眼神中不再有光彩，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无奈。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
田蓉蓉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风暴，这场风暴将她曾经的世界彻底颠覆。她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失去对生活的掌控，失去对未来的希望。她只能在这座小县城里，默默地承受着一切，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快一月了，田蓉蓉仍没收到王伟寄来的信，令她的内心焦躁不安，此刻她更需要有人安慰，哪怕只语片言。其实田蓉蓉内心清楚。上次王伟路过棉纺厂时，田蓉蓉故意爱理不理，恐怕伤了人家自尊伤得太狠。有时女人伤得过头，男人恐怕再不愿回头了。
自从王伟去了省城上学后，两人渐渐断了联系。王伟是否也如同她一样相互挂念呢？人若不见，甚是想念。
上学前，王伟专程到棉纺厂来看望田蓉蓉。他背着鼓鼓囊囊的挎包，在宿舍门口等了挺久。挎包里是他从家里带来的炒瓜子，田蓉蓉以前提过爱吃这个。
中午，田蓉蓉下班回来，一眼就看见王伟站在那儿。她脚步顿了一下，走到门口，也没说让进屋坐，就那么倚着门框。
“你来啦。” 她声音平平的。
“嗯，刚从家过来，看看你。” 王伟拍了拍挎包，想说瓜子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注意到田蓉蓉没看他，眼睛低垂着。
两人就这么站着，中间隔着一道门槛。王伟觉得有点不自在，又解释了一遍是专程来的。
田蓉蓉抬眼看了看他，很快又垂下，只问了一句：
“你还没开学吧？”
“今天就去报到。” 王伟说。
“噢。” 田蓉蓉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有点翘起的漆皮。
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发闷。宿舍楼里渐渐热闹起来，有人端着饭盒去食堂的脚步声，空气里飘着饭菜味儿。田蓉蓉没提吃饭的事，就那么站着。
王伟等了等，心里明白了。他把挎包的带子往肩上拽了拽，里面的炒瓜子轻轻响了一下。
“我走啦。” 他说。
“嗯。” 田蓉蓉低低应了声，看着自己的脚尖。
王伟转身走了。田蓉蓉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水泥路面消失，才慢慢松开抠着门框的手，指甲缝里沾了点白漆。
这位令他朝思暮想的恋人，变得越来越冷漠，让人捉摸不透。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彻底让他寒了心。
回来后，王伟想了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百思不得其解。他索性从此不再理她了。才有田蓉蓉好久没收到王伟信件的状况。
田蓉蓉的确变了。
临走时，她内心并没有想去挽留，也没有说要送他，令他十分失望。王伟开始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早就有所察觉，想也没有办法，只能让这段感情冷处理再说。
他不知道田蓉蓉的内心，她的内心世界究竟藏着什么？究竟为了什么？
王伟走后，田蓉蓉其实并没有走远。她站在窗口默默地盯着玻璃窗外，直到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她抱着那床鸳鸯被褥嚎啕大哭起来，泣不成声。她也不知怎么办才好，焦躁不安如翻江倒海，可她的内心又有谁能懂呢？这样，又难过了好几天，她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王伟离开后，她的心像被挖出一个窟窿，一直在滴血，像带走了她的躯壳和灵魂。她整天以泪洗面，不能自抑。
田蓉蓉正经历着人生从未有过的巨大心灵震荡与迷茫。可这些，王伟一点也没能觉察到。目前田蓉蓉所经历的人生境遇，其实王伟并没有细心留意。
男人追求美好的爱情，是本性使然，这没什么错。但美好的爱情终归属于两个人的事，需要彼此心意相通、相互靠近才能成真。
可王伟与田蓉蓉两人隔得太远了，心又想不到一块，话也说不到一处，更少了那份相互体谅。田蓉蓉心里明白，他们或许本就不在一个世界里的人，这让她连想都不敢多想。
站在田蓉蓉这边，王伟那种热切的靠近，带给她的未必是种温暖。相反，她感觉到的，更多是他单方面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这份“要”，让她心里发沉，她本能地就想躲开。
爱情这东西，有时真会折磨人。至少眼下的田蓉蓉更弄不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在感情这事上，好像天生就隔着一层，谁也看不透谁的心。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那些刚冒出头的花骨朵，还没来不及开放，就蔫了，谢了。
男人在感情上，往往更直接，也更急切。他们追求时，总想着怎么快点翻过女人心里那道无形的篱笆，让春风吹来，让蜂舞蝶飞，让鲜花盛开。
读大一时，王伟所学的中文课程并不轻松。中文系除了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还有那佶屈聱牙的古汉语，样样都得静下心来啃来背。可他和田蓉蓉那悬在半空、断又断不干净的感情，像块石头压在心上，让他定不下神。课堂上，他常常走神，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晚自习也坐不住，有时干脆就窝在宿舍床上，呆呆躺着。他推说累，其实是心里那点事拖垮了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白天精神头也短了，功课自然跟着往下掉。
后来，他失眠了，整天无精打采，不得不去校医室买了安眠药，才感觉轻松许多。
一次考试快结束时，他竟然鼾声雷动，幸亏被老师近前叫醒。这种相思的苦痛确实很折磨人。后来他清醒了，不能模模糊糊地消沉下去，把全部赌注押在爱情上。
他下决心一个月不给田蓉蓉写信，把学业补上来。他真的这样做了，这种坚强与韧性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段最难熬的日子让王伟终生难忘。同学们几天不见，发现王伟消瘦了许多，问他是否病了，该去医院看看。他辩说自己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他慌张地对着镜子，发现自己确实瘦了一圈。一米八的个头，体重竟掉了二十多斤。
他无时无刻不想念田蓉蓉，可他也不知道她内心究竟怎么想的。
他想去个电话，但又顾虑重重。他曾跑去传达室打电话，电话那端一串忙音，他只好挂断，心烦意乱，无可奈何。
后来，他回到寝室伏案给田蓉蓉写信，可写去的信却不见回音。田蓉蓉肯定遇到了什么难处，遇到过不去的坎。她最近究竟生活得怎么样，其实王伟一点也不知道。
周末，王伟啃着一块又干又硬的面包，趿着拖鞋，又跑到传达室旁边的绿色邮筒，把昨晚的心情用书信写下。他匆匆地把信件投进邮筒内，这才如释重负。
其实，王伟多么希望能替她分担一些忧愁啊。
王伟念她，想她，想得发疯。有时下晚自习，他独自躲到后面的酒吧，借酒消愁。
3
那段痛苦的日子，王伟也弄不清楚爱情究竟为了什么。是青春懵懂的生理需求，还是雄性荷尔蒙膨胀时的本能？但他终究控制住了这种躁动。田蓉蓉像本被雨水洇湿的旧书，字迹愈发模糊——他读不懂她衣襟上的棉絮为何总粘着细汗，更读不懂她眼底的渴望与痛楚。所有这些秘密，都锁在那件褪色工装的口袋里。
一周前，王伟写去一封长信，他精心地从集邮册内挑选了一张《宝钗扑蝶》的邮票，这是他留存许久的《红楼梦》邮票中最珍贵的一枚，他耐心地粘上贴好，胶水在信封背面凝成琥珀色的泪痕。一早他跑到传达室对着邮筒投信口，默数三秒，仿佛听见信件坠入深渊的回响。他高兴地掰着手指，算着日子，估计一周应该能到。此时此刻，王伟的内心块垒未消，一种焦灼不安比等待更难受。可谁又能想到远在A县纺织厂田蓉蓉内心的恍惚，何尝不是另一种焦躁呢？这种焦躁占据她的内心，只是她的等待没有半点希望而已。她干涸的心池连投石问路的勇气都蒸发了，没有石子击起的浪漫涟漪，更没有久旱逢甘霖的愉悦，这种焦躁又有何用呢？真正相爱两人纵有万水千山也会心有灵犀，即使乌云蔽日也会霞光万丈。工友们的鼾声在夜色的石棉瓦房顶结成蛛网。
王伟多么希望早日与心爱的人待在一起，永不分离。
周末一早，学校传达室突然传来让王伟快去取信的电话。他心中一紧匆匆地下楼，趿着拖鞋顾不了许多，直奔传达室去了。见了信封让他喜出望外，果然是朝思暮想的田蓉蓉寄来的。他盯着信封上贴着的邮票，那枚徐悲鸿的《双马》邮票上的邮戳晕着水渍，像极了去年暴雨天她校服后背的汗迹。他端详了半天，内心像小鹿乱窜，仿佛暗示着什么。
王伟拿到信激动得不敢打开信件。他一路小跑快速返回宿舍，把门悄悄地栓好，生怕别人知道。他徜徉在床上打开信笺，扉页上的蓝墨水尚未干透，洇出细小的绒毛。仿佛田蓉蓉此时此刻正站在商河老桥褪色的栏杆前。晨雾濡湿了她连夜赶工缝制的的确良衬衫，信筒吞没她手中信封的刹那，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如断线纱锭般空转的声响。汛期商河的水流裹挟着枯枝奔涌，恍惚间，竟然幻化成王伟课本里《赤壁赋》的墨迹。远处山峦撕裂开的晨雾，各具情态，多像他撕开信封时暴起的一条条青筋。
王伟端详着幻想着，仿佛田蓉蓉就立在身旁冲他微笑。他逐字逐句地读着，故意放慢语速，想从字里行间里读出重大发现。
王伟感觉情况有些不妙，不禁心头一怔，打了寒颤。他从头到尾读着，不知读过了多少遍，却始终没能读出半点温暖的字眼，让他大失所望。
扑蝶的宝钗终究没等到化蝶时刻，八分钱的双马也踏不碎情感的冰层。
他完全不明白，田蓉蓉柔软的內心究竟藏着什么？究竟又想着什么？女人心，海底针，让他捉摸不透？现在田蓉蓉究竟遇到什么困境？竟然如此决绝不念旧情。
时至如今，不知如何是好，他摇着头苦笑着，一声叹息。王伟越想越不对劲，仿佛对她陌生起来，目前，他们的关系仍然像一团迷雾，让人难辨。
田蓉蓉初到陌生的棉纺厂，与她在学校时完全不同。她还是遇到了一些不适应，仿佛从云端跌落谷底，心灰意冷。
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纺织工人，其实，她的内心早已给出了答案。这由她目前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状态所决定。她对美好的未来不再寄于奢望。
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她不得不清醒地向现实低头。悲观的现实决定了这种悲观的判断。她与王伟没有未来，对未来不抱有任何幻想。她决定给王伟写一封信。
周末一早，田蓉蓉寄完信，像卸下一身沉重的盔甲，感到一阵轻松。
她独自来到商河老大桥旁边，望着逝去的江流。
正值七月汛期，湍急的河流一直向东奔腾不息。她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山腰下白色的云雾悬浮于半空中，笼罩着四野，雾霭蒙蒙。等到太阳出来时，这清晨的浓雾又渐渐地散去，才慢慢地显露这片瑰丽的山丘、明净清澈的河流......
晚上，王伟索性不上晚自习径直去了门卫传达室，想给田蓉蓉拨一个电话解释安抚一下，减少不必要的误解。
A县棉纺厂的电话终于拨通了。
女接线员接的电话，王伟忐忑不安。对方问道："你是哪里？"信号的声音十分嘈杂，王伟恨不得跑到电话那端跟她明说。他在传达室的电话端大声答道："我叫王伟，XX师范大学大一学生，听到吗？"对方问他性别。他沒好气地答道："男性，未婚。"对方说："够了，没让你报出性别婚姻状况，当是相亲栏目？"王伟一阵小钢炮似的道出姓名和学校，恐怕对方听错听岔，又大声重复一遍。
女接线员让他稍等片刻，于是干扰的忙音再次响起，恰似他内心的焦灼。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不见田蓉蓉的动静。
终于那端响起"吱吱、吱吱"的电话声，终于有人来了。女人喘着粗气问着接线员："哪里是我电话？"
"放着的话筒不是电话吗？是你的，快接吧。＂接线员不耐烦地答道。
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田蓉蓉，她的气息仍没平息，拿起话筒异常镇静。女人的镇静往往不是好事。只听见："你好！"王伟表现得异常兴奋，像电流突然被接通一样，他忙整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握紧话筒。
问道："请问你是田蓉蓉吗？"
"是的，请讲？"对方依然平静、干脆，不拖泥带水。
"田蓉蓉你还好吗？"
"请讲，不然挂断啦！" 依然惜字如金。
"我能过来看你吗？"
"不用了......"
说完三个字，对方果断地挂断电话。
电话又断线了。
只听电话端传来一阵"嘟嘟"的忙音。
后来，王伟试图又拨打几次，一串串"嘟嘟"的声音出现，仍是拨不通。王伟气得捶打墙壁，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他谢了接线员，带着一脸涨红的怒气，旋即返回宿舍。
王伟像泄气的皮球躺在床上，两行热泪滚了出来，不能自抑。
女人啊女人，有时女人的折磨让人有些不可理喻。他回到寝室，心乱如麻，也无心再去教室看书。他索性坐到桌前，拧开靠窗前的台灯，开始给田蓉蓉写封长信，倾诉积郁在内心中的苦闷。
也不知信的开头应该如何去写，对他来说这起笔真的很难。先是信的开头发了一通恼火；然后又觉得不妥，撕了信笺转而开始向她认错；他又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不能把姿态放得太低，又一次撕了重来。这样反反复复，废纸扔了一纸篓。
他开始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把信的开头写好，让田蓉蓉能认真地看下去、读下去，请求她的原谅。
最终，在绝望的挣扎后，王伟选择了用近乎悲壮的鼓励。他恳切地勉励她不要放弃，要努力读书，争取第二年也能考上大学，改变命运。他甚至耗尽心力，写了一首饱含热情与期望的长诗《浪》来激励她，仿佛在黑暗中对虚空呼喊，期盼着遥远的回响。
“与你相遇
才看到那片不一样的海
海潮依旧
浪花依旧
你呼啸而来
一声惊涛拍岸
让人魂飞雀跃
卷起千堆雪
你是大海最奔放的舞者
你与海燕翩翩起舞
华尔兹、恰恰、伦巴……
你的舞姿最美
你要狂奔
你要狂奔
键盘手弹着最美的乐章
弹崩了人世间最后一根琴弦
你是激情燃烧的勇者
像贝多芬
奏响了一首《命运交响曲》
每一个音律都让人震撼
你奏响的是悲怆与呐喊
没有你
这世界多么单调乏味
因为你
这世界才没有缺憾
欣赏你啊
欣赏你啊
你与海鸥在黑浪中搏击
你把浪花举得更高更远
你的刀光剑影
飞溅于混沌的宇宙之间
你把彩虹留下
你把蓝天和白云留下
激情激荡着激情
像雪域高原上的一颗雪莲
雪莲花开了
惊艳了梦中的人
这是一个噩梦
你遇到黑色的闪电
你遇到邪恶的鹰子
你迷失了方向
你看不见彼岸的黎明
你哭了
眼泪和大海一样的咸
你也有断了桅杆的徬徨
你也为触礁后最后一颗星星短叹
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
你撞击的是一团被礁石包裹的火焰
一团爱的
五百年前自然界最绚丽的火焰
总会在激情燃烧过后的晨起
送来第一缕暖阳
火红的浪啊
我在彼岸
看你
等你
等你……”
在信的末尾，他近乎赌咒发誓般地写道：他就像一轮永不坠落的朝阳，永远在对岸守候，等待着她归来。
然而，当田蓉蓉在简陋的宿舍里，望着窗外沉寂得令人心慌的星空时，脑海里闪过的，却尽是王伟在高中课堂上，带着阳光般的笑容帮她抢占座位的温暖片段。这鲜明的对比，让她的内心再次被抛入极度痛苦与矛盾的漩涡之中，撕扯着，找不到出口。
周六，是棉纺厂女工浴室开放的最后一天。田蓉蓉端起搪瓷脸盆和毛巾，趿着磨损的塑料拖鞋，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间，转身没入弥漫着水汽的职工浴室。身后，只留下一阵空洞的脚步声，随即被门内传来的一片持续不断的、哗啦啦的淋浴声所吞没，如同她内心无法停歇的泪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