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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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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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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一章 南方

1

南方大夫倚窗而坐,心绪纷乱如麻。母亲……上次见面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就病倒?中风……他盯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偶尔闪过几盏孤灯,像被随手丢弃的火柴头,亮了一下就熄了。玻璃上映着南方大夫模糊的影子,嘴角绷得紧紧的。一阵铁轨的震动,仿佛从他的脚底沿着脊梁的任督两脉一直往上爬,渐渐和胸腔里的膻中连到一起。

咣当——又是一声震撼。南方下意识地数着这不安的节奏。这声音仿佛从小就刻在他的记忆里,那时听着这声音是欢快的,是通向诗和远方的声响。而现在,听着听着,却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裂开。

车轮碾压铁轨的单调声响,渐渐幻化成记忆中那哀婉的渔歌调子。他仿佛又看见三岔口渡头,晨雾弥漫,一个孤伶瘦削的少年身影,咿呀摇橹,歌声凄凉得催人泪下。河对岸,张家绣楼那扇小小的天窗准时推开,一盏温暖的琉璃灯亮起,昏黄的光晕固执地穿透薄雾,只为照亮打渔郎归来的身影……那盏灯,曾是多少个寒暑晨昏里,两颗年轻的心隔着河水唯一的慰藉与期盼。后来呢?少年染上怪病,痴心的小姐被囚禁绣楼……风雨夜,少年含恨而终;大年夜,小姐血泊产子,香消玉殒……那个被竹篮遗弃在田家门口的苦命婴孩,究竟流落何方?这成了田叔叔故事里永远拂拭不去的雪,也沉甸甸地压在南方心头。

列车转过一个弯道,钢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嘶鸣。南方猛地想起老家屋后那条旧的铁轨。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也想起自己的童年。小时候他总爱蹲在路基边数着绿皮车厢,一节、两节……父亲有时会蹲在他身边,粗糙的手指也跟着他一起点,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母亲站在不远处,用手挡住额头的太阳想喊他离远一点,远离危险,但又怕扫了他的兴。

……钢轨的震动似乎急了些。南方摸出手机,屏幕上亮起冷光:凌晨三点十七分。还有两个小时到站了。他按熄屏幕,那盏虚幻的琉璃灯仿佛还在眼前闪烁,与窗外偶尔掠过的孤灯重叠、消散。他继续听着车轮和铁轨单调的对话。那声音此刻听来,仿佛在固执地、一遍遍叩问同一个问题:来得及吗?

车厢里的灯光惨白,照得人脸色发青。邻座的乘客歪着头打盹,嘴角流着口水。南方盯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发现眉头不知什么时候也皱成了一个结。

母亲……仅仅两周前。

他休假回家,母亲还站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迎他,手里端着一簸箕刚晒好的毛豆子,笑容像秋日暖阳一样熨帖。她絮叨着家长里短,抱怨着今夏雨水太多,豆子晒不干,抱怨着那只总爱飞上篱笆打鸣扰她清梦的大公鸡,抱怨完了,又忙着给他张罗他从小爱吃的腌制雪里红。那身影,利落,硬朗,带着土地赋予的坚韧生命力。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倒下了?

姐姐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急促:“……脑梗……右边身子动不了……急诊过道……没床位……”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南方的意识里。“脑梗”两个字,更是如同一块巨大的、带着棱角的寒冰,猝不及防地砸在他的心口上。瞬间的钝痛之后,是迅速蔓延开的、令人窒息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撞得眼眶发热发胀。他用力闭上眼,试图将那汹涌的湿意逼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压抑着胸腔里翻腾的呜咽。车窗玻璃上,映出他模糊而憔悴的倒影,额角新添的白发在昏黄顶灯的照射下,刺眼得让他心慌。这列北上的火车,载着他奔向病危的母亲,也像一头扎进了他自己人生的某个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漩涡。

列车在南京站短暂地喘息停留。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下,拖着行李、行色匆匆的旅人如同被风吹散的落叶。南方木然地看着窗外,广播里报站的女声机械而遥远。停留的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每一秒都煎熬着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汽笛再次嘶鸣,列车如同重新注入了生命,带着更深的疲惫,驶向终点——合肥。

当列车最终在合肥站彻底停下它沉重的身躯时,天边已泛起一丝灰蒙蒙的鱼肚白,但黎明前的寒意却最是刺骨。南方随着稀疏的人流挤出车厢,一股裹挟着工业尘埃和城市尾气的凛冽寒气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外套,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阔别多年的A县县城,裹挟着全然陌生的庞大轮廓和冰冷的钢筋水泥气息,沉默地矗立在他眼前。没有乡音,没有熟悉的热闹,只有一种被时代洪流粗暴重塑后的疏离感。

A县医院急诊大楼的灯光,在灰白的晨曦中显得格外惨白而刺目。他曾经在这里工作过数年,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记得哪条走廊的瓷砖缺了一角。如今,那栋记忆中的低矮红楼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拔地而起、挂着崭新烫金招牌的崭新建筑——“XX医科大学附属A县医院”。这巨大的招牌,像一枚冰冷的勋章,宣告着某种辉煌的蜕变,却让南方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附属?这意味着什么?那些他熟悉的、或许还能帮上忙的老面孔,还在吗?一种物是人非的巨大荒诞感攫住了他。

急诊大厅内部更是翻天覆地。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光线,崭新的自助挂号机和电子显示屏,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和排泄物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然而,这表面的光鲜之下,是触目惊心的拥挤和喧嚣。过道里塞满了临时加设的推床、折叠椅,呻吟声、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家属焦灼的询问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喊话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的噪音背景墙。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焦虑和痛苦。

南方的心猛地揪得更紧了,目光急切地在混乱的人潮中搜寻着。终于,在一条被挤得只剩狭窄通道的过道尽头,他看见了——一张窄窄的、铺着白色床单的推车紧挨着冰冷的墙壁。上面躺着的,正是他日思夜想又恐惧面对的——母亲。

姐姐佝偻着背坐在旁边一张破旧的塑料凳上,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满脸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麻木。她正用一只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润着干裂的嘴唇。

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着,当目光捕捉到南方身影的瞬间,那浑浊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亮光,泪水迅速蓄满了整个眼眶,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她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而哽咽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儿……儿啦……你……你回来啦……” 那声音里饱含的委屈、依赖、以及见到亲骨肉的巨大安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南方的心。

“妈!回来了!我回来了!” 南方几乎是扑了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推车铁架上,也浑然不觉。他伸出双手,紧紧地、又无比小心地握住母亲那只无力地搭在床沿的手。那只手,曾经多么有力!能灵巧地穿针引线,能麻利地剥豆切菜,能稳稳地扶住他学骑自行车时的后座……如今,它却像一片失去水分的枯叶,冰冷、松弛、毫无生气地躺在他的掌心。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鼻腔,他用力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将眼眶里打转的热浪逼退。

“路上……累坏了吧?……没……没歇会儿?” 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她衰弱的神经。她的目光贪婪地停留在儿子脸上,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

“车上眯了会儿,不累,妈,您别说话,省点力气。” 南方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仔细端详着母亲的脸,病容憔悴得脱了形,半边脸颊似乎也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下垂,更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那曾经红润饱满的脸颊,如今干瘪凹陷,像被风干的橘子皮。他不敢想象,那被被子盖住的半边身体,是怎样的瘫痪景象。

姐姐在一旁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嘶哑而压抑,带着浓重的怨气:“这过道,连个挡风的东西都没有,冷风飕飕地灌!你看看,全是等床的!急诊说没床,住院部也说没床!妈这情况……这都熬了一宿了……” 她的声音哽住了,用力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姐,别急,别急,有我在,我来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南方用力捏了捏姐姐瘦削的肩膀,既是安慰她,也是在给自己打气。他的目光扫过这拥挤、混乱、充斥着痛苦和绝望的急诊大厅。曾经熟悉的环境变得如此陌生而冰冷,那些穿着崭新白大褂匆匆走过的年轻面孔,没有一张是他认识的。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三十多年的时光,像一把无情的扫帚,将他熟悉的一切痕迹,连同那些可能存在的“关系”和“人情”,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了吗?

2

天色在煎熬中终于彻底放亮,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暖意。彻骨的寒意从水泥地透过鞋底往上钻。南方看着母亲干裂的嘴唇和姐姐疲惫不堪的脸,决定出去买些热乎的早点。

走出急诊大楼那厚重的玻璃门,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他站在医院门口,茫然四顾。马路对面,记忆中那条热闹喧嚣、飘着油香和食物热气的“中街”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得近乎冷漠的柏油马路,以及马路对面拔地而起、反射着冰冷天光的玻璃幕墙摩天大楼。记忆中那家热气腾腾、永远排着长队、能买到最正宗三河米饺的老店旧址,如今是一家灯火通明、播放着震耳音乐的手机大卖场。寻不到一丝旧日的痕迹,连空气中曾经弥漫的油条豆浆香气,也被汽车尾气和尘土的味道彻底取代。

站在这个全然陌生的街头,南方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走。医院的门口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一张张面孔行色匆匆,漠然而疲惫。没有一张他认识的,甚至没有一张带着他记忆中A县人的质朴和熟稔。那些当年一起值夜班、一起在食堂抢饭、一起为疑难病例争论的同事呢?王主任、张护士长、爱开玩笑的老李……他们像秋日枝头的黄叶,早已被岁月的风吹散,飘零四方,杳无音讯。三十多年的时光,原来不止冲刷了街道和建筑,也彻底冲刷掉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留下了一片情感的荒漠。

一阵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将南方从茫然的呆滞中惊醒。他匆匆在附近一家新开的连锁快餐店买了些清粥小菜,转身快步走回医院。提着那袋温热的食物,穿行在冰冷陌生的急诊大厅里,一种深沉的悲凉和孤立无援感将他紧紧包裹。为母亲找一张真正的病床!这个迫在眉睫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该找谁?能找谁?

就在这绝望的焦灼中,一个名字,如同沉船后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毫无征兆地、异常清晰地跳入了他的脑海——田娜娜。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沉寂多年的巨大涟漪。记忆的闸门被一股汹涌的暗流猛烈冲开,时光疯狂倒流,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拽回了那个汗水涔涔、尘土飞扬、混合着青草与泥土气息的夏天——他初来县医院报到的日子。

3

那一年,南方背着半旧的帆布行李卷,像所有回乡的那个年代大学生一样,带着前途未卜的茫然和不甘的落魄,回到生养他的小村庄。

他乘着省城回乡的大巴车上,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沿途麦浪翻滚,空气里弥漫着成熟谷物炙烤的焦香。快走近村口,村前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开得正盛,满树槐花雪白,宛如一片凝固的白浪。这景象,瞬间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让他想起辛禾《槐》意象——那是深植于江淮人骨血中的坚韧与不屈,是苦涩生活里开出的、带着清苦芬芳的浪漫与高洁。然而,这瞬间的诗意很快被现实击得粉碎。他被分配回A县人民医院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浇灭。那种感觉,与路遥《人生》里高加林卷着铺盖灰溜溜回村的狼狈,何其相似?是人生的溃败,还是命运强塞给他的一个新起点?彼时的南方,心中没有答案,只有一片被烈日烤得发白、望不到边际的迷茫。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熟悉的鸡鸣鸭叫鹅吼猪哼牛羊哞哞声浪扑面而来。小院里一如既往地喧闹而充满生机。然而,这日常的喧嚣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他放下行李,站在院子中央,目光失神地投向屋前那片郁郁葱葱的竹园。这片竹子,承载着他少年时代最珍贵的记忆。是他和父亲,在一个同样炎热的夏日,从村后的山前小心翼翼挖来竹鞭,一株株亲手栽下的。父亲粗糙的大手覆在他稚嫩的小手上,一起培土,一起浇水,一起憧憬着竹林成荫的清凉。十几年光阴倏忽而过,父亲早已化作村后山坡上一抔沉默的黄土,唯有这片竹子,在风霜雨雪中愈发茁壮茂盛,绿得深沉,绿得苍凉,无声地诉说着物是人非的永恒悲怆。

“都快晌午了……” 南方焦灼地踱着步,脚下的泥土被踩得微微发烫。母亲下地还没回来。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仿佛母亲也像父亲一样,会突然消失在这片熟悉的土地里。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如同天籁。

“儿啦?你……你咋回来啦!” 是母亲!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南方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又骤然松开,他几乎是弹跳着转过身:“妈!”

母亲推着那辆老旧的独轮车进来,车上放着锄头和一小捆刚割下的豆秸。汗水浸湿了她花白的鬓角,脸上被烈日晒得黑红,但那双眼睛在看到儿子的瞬间,迸发出纯粹而炽热的光芒,漾开了深深的笑意:“啥时到的?咋不提前捎个信儿?”

“刚到,妈。” 南方赶紧迎上去,接过母亲肩上的车绊,帮着把车推进院子角落。

“不走了吧?” 母亲的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不走了。” 南方低声回答,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分哪儿了?” 母亲追问,声音里那丝紧张更明显了。

“……就咱们县医院。” 南方吐出这几个字,感觉嘴里发苦。

“哦……” 母亲明显顿了一下,随即连声说着,“回来好,回来好。离家近,踏实。” 她像是急于说服儿子,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话里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轻松,反而透出难以掩饰的失落。南方含糊地应着,母亲那强装出来的“言不由衷”,像细小的麦芒,扎在他心上。

“吃早饭没?这都晌午了,哪能不饿?” 母亲麻利地放下锄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妈这就给你做饭去!想吃点啥?”

“吃了,妈,路上吃过了,真不饿。” 南方不想母亲再劳累。

“瞎说!坐那么久的车,哪能顶饿?” 母亲不由分说,转身就往灶房走,走了两步又停住,“儿啦,帮妈剥点毛豆。晌午炒个新鲜毛豆,咱娘俩边剥边说说话。”

娘俩搬了小凳子,坐在堂屋门口通风的阴凉处。面前放着一个大搪瓷盆。翠绿的豆荚带着清晨的露水和泥土的气息,饱满得几乎要裂开。指尖捻开坚韧的豆荚,圆润碧绿的豆粒便争先恐后地滚落盆中,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上一次这样和母亲坐在一起剥豆子,还是去年端午节。此刻重逢,母亲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皱纹里似乎都盛满了欢喜,动作也比平时更轻快了些。这六月豆,是伏天里最时鲜的好菜,也是清贫日子里难得的滋味。

在家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拉长、揉碎,浸泡在琐碎而温热的农事里。清晨,天色刚泛起鱼肚白,南方撒一把新碾的谷粒在院中,鸡鸭鹅便喧闹着从各个角落奔涌而来,挤挤攘攘,啄食声汇成一片嘈杂的乐章。唯有那只羽毛油亮、冠子鲜红的大公鸡,吃饱喝足后,总爱跃上竹篱笆的最高处,昂首挺胸,睥睨众生,然后眯起眼睛,享受它尊贵的晨间小憩。直到它安静下来,小院的喧闹才渐渐平息,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清晨,暑气尚未蒸腾,屋内空无一人。南方洗漱完帮着母亲扫洒庭院,然后给院子里十几只毛色鲜亮的芦花公鸡添食加水。竹篱笆和着泥巴垒砌的矮墙,在晨光里显得质朴而温暖。一排公鸡整齐地蹲踞在篱笆上,昂首挺胸,宛如一支精神抖擞的合唱团,衬得这个小院生机勃勃。母鸡们则咯咯叫着,争先恐后地跳上墙角的鸡窝,准备贡献今日份的“鸡蛋银行”。

早餐简单却熨帖:一碟自家泡菜坛子里捞出的、酸辣脆爽的豆荚,一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煮鸡蛋,一碗熬得稠稠的、米香四溢的清粥。坐在小木桌旁,听着院里的鸡鸣,看着母亲满足的笑容,南方心底那份因分配而起的郁结,似乎也被这农家清晨的惬意暂时熨平了些。

饭后,南方喜欢在房前屋后闲步消食。远眺村后的山脚,晨雾如乳白色的轻纱,尚未完全散去,缠绕着青翠的山峦。山沟像一条墨绿色的游龙,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蜿蜒伸向远方。忽见山坳处黑影攒动,人声喧哗起来。有人踏着露水湿重的野草,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狂奔,嘴里发出兴奋而粗粝的嚎叫,像是在追逐着什么极其重要的猎物。

一个背着长长猎枪的身影猛地从草丛里窜出,动作敏捷得像头豹子,很快又隐没在另一片更高的蒿草后。旋即,那身影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后探头,肩稳稳地托住枪柄——瞄准——

“砰——!”

清脆而爆裂的枪声,如同一个巨大的爆竹,猛然在寂静的山谷里炸响,回声激荡,惊飞了无数林鸟。紧接着,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鸣传来。一只正在田埂豆地里啃食嫩叶的灰色野兔应声栽倒,四条腿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山脚下玩耍的孩童们闻声,像被磁石吸引般,从四面八方的田埂、小路涌来,小小的身影在晨雾和绿意中奔跑跳跃。猎人提着还在冒烟的猎枪,大步走过去,弯腰拎起那只尚有余温的野兔耳朵,得意地高高扬起,向着围拢过来的孩子们炫耀着血淋淋的战利品。孩子们挤作一团,瞪大眼睛,既害怕又兴奋地看着草地上那团小小的、血肉模糊的躯体,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这六月豆成熟的时节,也正是野兔肆虐之时。这些被饥饿驱使的精灵,在青纱帐般的豆地里神出鬼没,像跳着诡谲而无声的芭蕾,专挑最鲜嫩的豆荚啃食,一夜之间就能将一小片豆地糟蹋得一片狼藉,茎叶倒伏,豆荚破碎。农人对此深恶痛绝,恨得牙痒痒,却又防不胜防。唯有黎明时分,野草上还挂着沉甸甸的露珠,是它们活动最频繁也最易暴露行踪的时候。持枪巡弋这片它们惯常出没的山沟田埂,就成了最有效的猎杀方式。

没过多久,远处的另一片豆地边缘,又是一声沉闷的枪响。另一只趁着晨光出来觅食的兔子,也稀里糊涂地见了阎王。

上午稍晚,三三两两的猎人们会在村头大槐树下碰头,龇牙咧嘴地交流着经验,互相展示着各自的收获。枪管上晃晃悠悠挂着的几只野兔,便是他们一上午的“收成”,等着赶集时换回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补贴家用。

然而,这看似平常的狩猎,前些日子却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惨剧。一个猎手眼神不好,加上晨雾朦胧,竟将草丛里奔跑追逐的一个孩子,误当成了跳跃的野兔!枪响之后,孩子应声倒地……等送到乡卫生院,早已回天乏术。那孩子,南方依稀记得,是村东头赵木匠家最小的孙子,虎头虎脑的,才七岁。受害的赵家是村里的大户,人丁兴旺。噩耗传来,巨大的悲愤瞬间点燃了这个家族。几十号人,披麻戴孝,抬着那口小小的、刺眼的棺材,吹吹打打,唢呐凄厉,直扑猎户家闹丧!孩子的母亲捧着儿子的遗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刀子一样划破村庄的宁静:“还我儿子!还我儿命来啊——!” 她几次哭得背过气去,被人掐着人中救醒,那凄厉绝望的回音震得整个山沟都嗡嗡作响。悲愤的人群将猎户家那本就破旧的院门堵得水泄不通。

那肇事的猎人,闻讯早吓得魂飞魄散,翻过自家后墙,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逃命去了。家里只剩下毫不知情的妻子和刚放学回家的十岁小女儿。悲愤欲绝的母亲看到“仇家”的女眷,眼珠子都红了,如同疯虎般扑上去厮打抓挠。猎户的妻子自知理亏,又惊又怕,只能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告饶。小女儿吓得躲在母亲身后,嚎啕大哭,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整个村子的人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叹息、议论、指责、劝解……场面混乱不堪。

傍晚时分,猎户大儿子闻讯赶了回来。他在邻县砖窑打工接到讯息。刚踏进村口,看到自家门前白幔低垂、黑纱飘动,一口小小的棺材触目惊心地停在自家院门正中,周围哭天抢地,几个腰缠孝布、膀大腰圆的赵家壮汉虎视眈眈地守在他家门口。院子里,母亲跪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带着血痕,小妹哭得嗓子都哑了,蜷缩在母亲旁边瑟瑟发抖。小妹一眼瞥见哥哥回来,如同见了救星,爆发出更尖锐凄厉的哭喊:“哥!哥你终于回来了!他们打妈!他们……”

那猎户儿子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直冲头顶!他什么话没说,几步冲进屋里,抄起父亲留在墙角的一杆猎枪,冲出院子,对着阴沉沉的天空,“砰”地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他双目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朝着赵家人怒吼:“快滚!都给老子滚!谁他妈再敢动我妈和我妹一根指头,老子今天就跟你们拼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和不要命的架势,瞬间把哭丧闹事的赵家人吓得魂飞魄散!哭喊声戛然而止,人群如同被惊散的鸟雀,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抬棺材的也慌了手脚,场面一片混乱。

村里人都知道,这猎户的大儿子是刚刑满释放回来的,年轻时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打架下手极狠。看他此刻这副要拼命的架势,谁都怕他真的发了疯,不管不顾地开枪。慑于这亡命徒般的凶悍,赵家人最终骂骂咧咧地抬着棺材撤了。这场风波,直到惊动了乡派出所来人,才算是勉强压了下去。乡政府也借此下了严令,彻底禁绝农人上山捕猎,违者重罚。那孩子的夭折固然令人痛彻心扉,但赵家这聚众抬棺、堵门闹丧、甚至动手打人的行径,也让南方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无奈。乡村的法则,有时就是如此原始而残酷。

春忙过后,农人们依旧会在田埂地头见缝插针地套种上六月豆。夏季雨水充沛,阳光炽烈,豆苗极易成活,是贴补家用的一笔小小指望。然而,这也为野兔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盛宴。南方看着母亲精心侍弄的豆苗,心中充满了忧虑和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后来,他灵机一动,学着书上的样子,用稻草和旧衣服扎了几个惟妙惟肖的稻草人,插在自家豆田的关键位置。那随风摇摆、张牙舞爪的“假人”,竟真的唬住了那些鬼祟的精灵,豆田得以保全,这让他颇感欣慰。

有时傍晚,放牛娃骑着老水牛慢悠悠地路过田埂。那馋嘴的老牛,闻着鲜嫩豆苗的清香,忍不住伸出长舌头偷啃了几口。若是被眼神锐利如鹰、脾气火爆的花老太远远瞧见,那可就捅了马蜂窝!花老太骂起人,那叫一个抑扬顿挫,滔滔不绝,像唱出高亢的山歌,能骂上半个时辰不带重样,全村无人敢惹。她抄起一根长长的竹竿,能把骑在牛背上的孩子追出老远,追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身后只留下她中气十足,骂声响彻半个村子,久久回荡在黄昏的田野上。

这花老太的脾气,比起老水牛的犟劲还要大几分,又可怜又可叹。几年前,她丈夫在田里犁地,突遇雷暴雨,匆忙躲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避雨,谁知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下,竟遭了雷殛,当场身亡。乡亲们感念他老实本分,连夜帮忙收殓安葬。她那在边陲哨所当兵的儿子,接到电报星夜兼程,却终究未能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村里人念及她是“光荣军属”,平日里都让着她三分,挑水打谷这些重活,邻里也常会搭把手。

在这“三抢”(抢收、抢种、抢管)时节,天干物燥,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单调得很。砍些鲜嫩的毛豆角,或清蒸,或用猪油渣爆炒,便是一道难得的、带着田野清香的美味,足以抚慰辛劳的身体和寡淡的肠胃。

然而,伏天的夜晚,对南方来说却是另一场折磨。蚊虫凶猛得像轰炸机群,在耳边嗡嗡作响,轮番轰炸。他买了几盘最便宜的蚊香点燃,那呛人的烟雾在闷热的夏夜里弥漫,却依然挡不住嗜血的蚊虫前赴后继。整夜整夜地摇着蒲扇,直到手臂酸麻,身上早已布满了红肿发痒的疙瘩,抓破了便渗出黄色的组织液,又痛又痒,苦不堪言。

南方没在家多待几日,实在不堪农村这般苦热。加之晚上蚊虫叮咬,内心的巨大失落,他光着膀子不停地扇着蒲扇,写了一首打油诗解闷。

他匆匆地收拾完行囊,不想在家再呆了,几乎逃离一般,提前去了县医院报到。

……

一阵更加尖锐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夹杂着救护车凄厉的警笛由远及近,才将南方从纷乱如麻、汗味与血腥味交织的往事泥沼中猛地拽回现实。他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沉重的记忆碎片甩掉,目光再次落回急诊室过道那张窄窄的推车上,落回母亲憔悴痛苦的脸上。时代的巨轮一直轰隆向前,无情地碾过一切旧日的痕迹。而他曾经视为归属、付出青春的老东家,早已面目全非,变得如此庞大、冰冷而陌生。

……当务之急,是给母亲找一张病床!一张能遮风挡雨、能让她得到妥善治疗的病床!田娜娜……这个沉寂在记忆深处多年的名字,此刻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再次清晰地、固执地浮现在他焦灼的脑海。

第一天报到时遇见的那个穿着白大褂、眼睛明亮、笑声爽朗的漂亮同事,竟然是当年走村串巷、摇着拨浪鼓、用针头线脑换取鸡蛋鸭毛的那个货郎担子的女儿……这个世界,有时小得像一个首尾相接、逃不开的圈。命运的丝线,在三十多年后,竟又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将他们重新牵扯到一起?南方深吸了一口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空气,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孤注一掷的眼睛。他翻找着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或者,他需要鼓起勇气,走向那个同样面目全非的行政科?田娜娜,这个名字,成了沉没前他唯一能抓住的、渺茫的希望之光。他按下了拨号键,或者,他迈开了沉重的脚步,走向记忆中的方向,每一步,都踏在时光的断层上,忐忑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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