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光透过窗玻璃,将澄澈的光束倾泻在医院磨石地上。南方大夫遇见提热水瓶的田阿姨,袅袅的白汽从瓶口升起,在光线中如游丝盘旋。她的脚步比往日轻快了许多,脸上透着久违的松弛。
“田叔叔今天如何啊?”南方大夫停下脚步,问道。
“南大夫,老田好多了,幸亏你们照顾。”田阿姨的眼角纹舒展开来,像被春风拂过的水面漾起细纹。
“确实恢复得不错。”南方大夫颔首。
“多长时间啦!”
田阿姨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犹豫:“没告诉你,快二十多天了,老田今天要出院了。”
“啊?”南方大夫一怔,“怎么没听说这事?”
“护士一早来通知的,说今天不用订饭了,上午就办手续。”田阿姨解释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热水瓶的提手。
南方大夫心里微微一沉。作为主治医生,他竟不知病人今日出院,这实在不合常理。“田大夫知道这事吗?”
“就是她告诉护士的。”田阿姨说着,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
南方大夫立在原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田大夫作为同事,理应提前与他沟通。但转念一想,或许是临时决定。那时候通讯不便,许多事情都是口头传达。
田阿姨接到出院通知时,心里的重负终于卸下。这些日子在医院照顾老伴,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家里的猪啊鸡啊,不知邻居照看得如何。她恨不能立刻飞回家去。
南方大夫走到护士站,见病员牌上田叔叔的名字已经取下。这下他确信出院是真的了。
推开病房门,田叔叔正在收拾行李。几个编织袋堆在床上,里面塞满了住院期间的衣物用品。
“田叔叔,这是准备出院了?”南方大夫问道。
“是啊,今天就走。”田叔叔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这些天可给你们添麻烦了。”
南方大夫注意到田叔叔收拾东西的手还有些发抖,但精神确实好了许多。“真的决定今天出院了?”
“手续都去办了。”田叔叔放下手中的衣物,擦了擦额角的汗。
“田大夫没跟我提这事。”南方大夫还是觉得奇怪。
“昨晚临时定的。”田叔叔解释道,眼神有些闪烁。
南方大夫不再追问。作为医生,他理解病人急着出院的心情。“恢复得不错,确实可以出院了。不过回去后要注意休息,饮食要清淡...”
“谢谢你们啊,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田叔叔忽然抓住南方大夫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南方大夫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弄得有些无措。“您恢复得好是您自己的福气,我们只是尽了本分。”
“两周了,也该出院了。”田叔叔松开手,擦了擦眼角。
“老伴着急,家里养了不少牲口,她天天念叨着要回去。”田叔叔卷起袖子,露出黝黑的手臂,“农村人就是这样,离不开那些活物。”
南方大夫点头表示理解。“田大夫一会儿还来吗?”
“娜娜说好今天来办手续的。”田叔叔说着,朝门外望了望。
“那位一中的老师也来吗?”南方大夫一时想不起名字。
“王伟也来。”田叔叔提到女婿时,语气明显轻快了些,“他们上午都会过来。”
“哦,田大夫已经来了?我还没见到她。”
“早来啦,去楼下办手续了。”田叔叔说着,又继续收拾东西。
田娜娜确实一大早就来了。她特意请了半天假,先去住院部结账。结算手续繁琐,要核对各种费用清单。她站在窗口前,手指无意识地轻叩台面,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结完账回到病房,田叔叔已经将所有东西打包妥当。他还特意备了一面锦旗,上面绣着“大医精诚”四个金色大字。南方大夫回到办公室时,发现锦旗已经挂在墙上,想必是田娜娜趁他不在时送来的。
“您太客气了。”南方大夫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医生治病救人,太辛苦了。”田叔叔又说了些感谢的话。
这时护士来叫南方大夫,说有病人要办理出院带药的手续。他只好匆匆告辞。
回想前几天查房时,田叔叔听说可以出院的消息,高兴得像个孩子。那时他刚能下床走动,喝点稀粥,但气色已经好多了。
“出院后还是要注意饮食,以面条、米粥为主,不要太油腻。”南方大夫反复叮嘱。
“七成饱,少食多餐。”田叔叔认真地重复着。
“他最爱喝酒,以后还能喝吗?”田阿姨插嘴问道。
“绝对不能再喝了!”南方大夫严肃地说,“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田阿姨立刻转头对老伴说:“听见没有?大夫说的,以后一滴酒都不能沾!”
田叔叔讪讪地笑着点头,但眼神里明显有些不以为然。田娜娜站在一旁看着父母斗嘴,嘴角微微上扬。父亲能康复出院,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办完所有手续,南方大夫将田叔叔一家送到医院门口。田娜娜搀扶着父亲,王伟提着大包小包,四人朝着汽车站的方向走去。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2
午后二时,送走父母回老家的班车,田娜独自站在汽车站出口。望着那辆熟悉的客车卷起的尘土渐渐消散在路的尽头,一种奇异的空茫感攫住了她。压在心口两周的大石轰然落地,带来的并非纯粹的轻松,反而是一种失重般的漂浮,让她一时无所适从,仿佛卸下了重担的挑夫,反而不知如何行走。
医院那边,父亲出院了,她下午回去似乎也没了那份急切。几乎是本能驱使,她的脚步转向了一中的方向——去帮姐夫收拾收拾屋子吧,这段时间他医院学校两头跑,肯定累坏了,屋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这个念头自然得如同呼吸,带着一种近乎“理所应当”的、属于“家人”的责任感,也悄然填补了那份突如其来的空荡。
王伟的宿舍在一中教师公寓的一楼,带着个小院子。田娜娜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栋熟悉的红砖楼房。远远地,她就看见了院门口那两棵玉兰树——一棵白玉兰,一棵紫玉兰。它们挺拔而沉静,成了她辨认王伟住处的温暖路标。
田娜娜在院门口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仰头望着高高的树冠。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阔叶,在地上洒下细碎晃动的光斑,像一地碎金。一首久远的、外婆教的《玉兰谣》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带着外婆温柔沙哑的嗓音:“玉兰谣/绰态亭亭如玉立/阔叶葳蕤恰风摇/花藏花半蔽... ...”她想起老家屋前也曾有过一棵高大的广玉兰,四月里,洁白硕大的花朵缀满枝头,香气能溢满整个小院,那是她童年记忆里最芬芳的符号。可惜有一年大旱,那棵树没能熬过去,枯死了。她记得自己当时抱着树干哭了很久,仿佛失去了一位沉默的守护者。望着眼前这两棵生机勃勃的玉兰树,一种遥远的、带着馨香的安稳感,混合着淡淡的、对逝去时光的惆怅,悄然漫上心头。这树,总让她想起一种叫做“家”的归属感。
从背包里,她轻轻地摸出那把冰凉的钥匙——这是上次王伟匆匆塞给她的,让她方便取东西。金属的寒意让她指尖微微一缩,随即定了定神。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一股浓烈到近乎实质的气味扑面而来——香烟焦油味、隔夜饭菜的酸馊气、汗液闷出的酸腐,还有灰尘、纸张混杂在一起的浑浊气息,霸道地瞬间填满了她的鼻腔。胃里一阵轻微的翻搅,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眉头微蹙,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
然而,眼前的景象更是让她怔在门口,一时无言。
客厅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拖鞋东一只西一只,散落在各处。小小的茶几上,堆满了吃剩的方便面桶,汤汁凝固在桶壁上,泛着油光;空的零食包装袋揉成一团;几个空啤酒罐随意倒着,一个印着“一中纪念”字样的搪瓷缸里面积满了深褐色的茶垢。沙发上,几件皱巴巴的衬衫和一件外套胡乱堆叠着,像一座色彩混乱的小山。
这……这是姐夫王伟的住处?田娜娜脑海里嗡的一声,眼前这混乱景象,与她记忆中那个在讲台上温文尔雅、一丝不苟,在医院里沉稳可靠、衣冠整洁的姐夫形象,形成了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反差!这哪里是家?分明像一个被疲惫彻底淹没的避难所,充满了潦草与放任。
“天哪……”她忍不住低声喟叹,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障碍物,弯腰捡起一只倒扣的拖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橡胶底,心头却是一片冰凉。推开卧室门,情况更甚——床上的被子胡乱堆成一团,枕头歪斜地靠在床头,床单皱巴巴的,看起来许久未换洗。最刺眼的,是那床被褥——那是姐姐田晓薇去年冬天怕他冷,特意从家里带来的、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绣花鸳鸯被褥!姐姐当时脸上洋溢的幸福和期待,田娜娜还记得清清楚楚。可现在,那本该鲜艳喜庆的红色被面已经变得灰暗,被头处泛着油黄污渍,精致的鸳鸯图案被揉得模糊不清,沾着几点难以辨认的斑点。
一股强烈的心酸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眼前的混乱不再是简单的邋遢,而是具象化地呈现出了王伟这段时间独自生活的狼狈与艰辛。姐姐远在异地,鞭长莫及。他一个人,白天要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维持着为人师表的尊严;下课要匆匆赶往医院,照顾病重的岳父,扮演着孝顺的女婿;晚上回来,还要在灯下备课、批改堆积如山的作业试卷……他哪里还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和心神去照顾自己的生活?这满屋的狼藉,这被委屈的鸳鸯被褥,不是懒惰,分明是疲惫到极点的无奈和放弃。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光鲜,大概都耗在外面了,回到家,只剩下一具需要倒下的躯壳,连最基本的体面都无力维持。
“男人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对姐姐远在他乡无法照顾丈夫的无奈,对他独自承受压力的理解,还有一丝……一丝猝不及防涌上心尖的、带着温度的怜惜。这怜惜像一根细小的藤蔓,悄然探出,迅速缠绕住她的心,带着一种柔软却不容忽视的力量。
那点“理所应当”的责任感,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主动的情感取代了。她不再犹豫,果断地挽起袖子,眼神变得沉静而专注。她开始动手收拾,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仿佛不是在打扫一间脏乱的屋子,而是在拂拭一件蒙尘的珍宝。先是拉开厚重的窗帘,推开紧闭的窗户,让初夏带着玉兰树青草香气的微风涌进来,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浑浊。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床承载着姐姐心意、却饱受委屈的鸳鸯被褥拆下来,连同皱巴巴的床单、枕套一起,轻柔地抱在怀里,走向水房。洗衣机很快发出轰隆隆的运转声,像一首充满力量的进行曲。她系上围裙,拿起扫帚和抹布,神情专注,开始了一场彻底的大扫除,决心要驱散这屋里所有的阴霾与孤寂的痕迹。
田娜娜忙了一个下午,汗水浸湿了鬓角,才让这个小小的家重新焕发出干净、整洁的模样。
看着窗明几净、物品归位的屋子,田娜娜的心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期待。“等晚上姐夫回来,让他有个惊喜,”她想,“都是小妹下午帮收拾的。”这个“小妹”的自称,此刻带着一种亲昵的、微妙的归属感。
一会儿,她又把晒干的衣物叠好,动作轻柔仔细,重新放回原处。那床洗得干净、重新焕发出鲜艳红色的鸳鸯被褥,被她平平整整地铺在床上,抚平每一道褶皱。
推开一扇窗户,太阳将要落山,不温不火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晃了她的眼睛,仿佛落山前仍然眷恋着这片蓝天,也眷恋着这间刚刚被收拾妥当的小屋。
西边吹来几块云团,云团遮挡了太阳的余晖,天空渐渐染上灰蒙蒙的色调。周围杂乱的宿舍区,粗陋的招牌,几处炊烟开始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父亲住院时,田娜娜经常骑车沿着这片杂乱的宿舍区,过来朝王伟这里拿饭,然后再原路返回。这里的环境她太熟悉不过了,此刻却因屋内的洁净和她心中那份悄然变化的情愫,而显得不同起来。
该做饭的时候了。想必王伟快要下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