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想不到会在医院的食堂遇上多年没见的田叔叔。南方大夫愣在原地不动了。田叔叔低头翻找饭票的身影是那么熟悉,仿佛……
仿佛……仿佛他与那个美好的傍晚有缘。
二十年前第一次遇见也是这样的傍晚,一个陌生的货郎担子,把担子停在老槐树下面……
“货郎担子来了。”一阵拨浪鼓“咚咚”的响声刺破了傍晚的静谧。
傍晚那吆喝声,拖着三河镇特有的尾音,糯糯的、长长的,像刚熬化的麦芽糖丝,在热烘烘的空气里颤悠。
"买针、买线,鸡毛鹅毛拿来换糖吃咯——"
孩子们赤着脚丫沿着河岸肆意地奔跑,惊飞了槐树上一群麻雀。傍晚,整个村子都鲜活了……
货郎担子姓田,敦厚的个头,四十刚出头,一副弥勒佛似的方脸,见人总带着三分微笑。他是专程来看南方父亲的——当年在省城大办钢铁时结下的老交情。田叔叔吆喝时总带着三河镇特有的尾音,黏黏糯糯的,像刚熬化的麦芽糖丝。孩子们学着他的调子,把"换糖吃"编成荒腔走板的童谣,在巷子里窜来窜去。
父亲见着田叔叔,眉眼都舒展开来。"快叫田叔叔!"蒲扇似的大手按在南方的后颈上,粗糙的掌纹磨得孩子生疼。南方咬着嘴唇不肯出声,父亲脸色眼见着就沉了下来。这孩子向来怕父亲——家里从不见他露个笑脸,对外人倒是和颜悦色。
南方的声音蚊子哼似的:"田叔叔......"
"孩子认生多平常!"田叔叔一把将南方揽到身边,衣袖上沾着麦芽糖和鹅毛的混合气味。南方偷偷从田叔叔胳膊底下望过去,竟看见父亲笑得露出烟熏的黄牙——这可是头一遭。孩子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
拨浪鼓声招来了抱着鸡毛鹅毛的村人。田叔叔那顶三河镇特有的鸭舌帽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有人问起籍贯,他总笑呵呵答:"三河镇人咧。"这话像颗种子,在南方的记忆里扎了根。
打那以后,南方跟田叔叔渐渐熟络起来。小家伙机灵着呢,有事没事 “田叔叔”、“田叔叔”地叫得亲热——喊一声有答应不说,还常能得着三河镇老字号的糖块甜甜嘴。
村里的孩子们耳朵尖,听说货郎担子来了,还带了不少糖果,呼啦啦全围了上来。田叔叔担子里的糖果五花八门:乌油亮的芝麻糖、喷香的花生糖、透心凉的薄荷糖、辣丝丝的姜糖。最招人的,还是那“中和祥”雪白方正的玉带糕。
孩子们一见玉带糕,眼睛都直了,口水在嘴里直打转,跟着南方起劲地喊着“田叔叔——”。田叔叔听着这脆生生的呼唤,乐得眼睛眯成缝。瞧着这群小馋猫,笑呵呵地摆手:“不急,不急,见者有份!”每个孩子分到一小块攥在手心,那股子甜劲儿从舌尖漾到心底,欢天喜地地跑远了。
每年稻子金黄或是中秋过后,田叔叔必定准时出现在村里。还是那顶标志性的鸭舌帽,肩上挑着沉甸甸的担子。
七十年代的光景,农闲时分总能听到那熟悉的“拨浪——拨浪——”声音。田叔叔寻村前那棵老槐树树荫下,放下担子,撩起衣襟扇风,掏出洗得发白的手帕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跟围上来的乡亲热络地打着招呼。老槐树上的秋蝉也来凑趣,“知了——知了——”叫个不停,仿佛在应和着这份热闹。
庄稼汉们叼着烟袋锅,吐出浓白的烟气聚拢到槐荫树下,七嘴八舌地唠叨没完,烟嗓带着微笑,眼睛却忍不住瞟向货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和亮闪闪的针头线脑缠着不让他们走。
田叔叔每次来,总要在南方家待些日子,短则十天,长则半月,像走亲戚一样自然。大概鹅毛收得差不多了,才把包鼓鼓囊囊的大包装上车,心满意足地拉回三河镇。
2
"田叔叔该来了吧?"
"今年咋还没见人影哩?"
"估摸着就这两天了......"
秋凉,孩子们聚在村口老槐树底下,盼着田叔叔能来。嘴里念叨不停。
孩子们想田叔叔了。
其实,孩子们盼田叔叔能来,盼的不是他来村里收鹅毛,而是惦记着他担子里那些三河镇的老店糖果——尤其是那雪白方正的"中和祥"玉带糕。一想到那甜滋滋的滋味,孩子们的口水便在嘴里直打转。
有一年,田叔叔竟真没来。南方缠着父亲闹腾了一整天:
"田叔叔今年为啥不来?"
"他到底还来不来了?"
父亲被问得烦了,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晌才闷声道:"今年来不成啦......他娘瘫在床上了,得有人端屎端尿伺候着。"
南方眨巴着眼:"谁病了?"
父亲提高嗓门:"你表奶奶!田叔叔他娘!"
"噢......"南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皱成了一团。
父亲年轻时去过三河镇,见过田叔叔的老娘。听说老太太病重,他本想去探望,可家里老母猪刚下了一窝崽子,他是生产队长,离了队要扣工分的,实在走不开。
其实南方想田叔叔想得紧——不光是为那口甜食,更爱听他讲那些走南闯北的故事。他多希望能跟着父亲去趟三河镇,看看田叔叔,也瞧瞧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奶奶"。可他还太小,要是再长大些,定会替父亲跑这一趟。
孩子垂着头不吭声了。父亲这消息是可靠的——赶集卖猪崽那天,他碰见了田叔叔的表亲陆裁缝。两人蹲在集市边的石墩上抽了袋烟,陆裁缝这才说起田家的事情。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父亲捏着卖猪崽得来的票子,心里却沉甸甸的。
第二年,田家老太太过世了。田叔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自然要守孝一年。
待到田叔再次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巷时,南方那孩子已经长高了不少。小家伙成天屁颠屁颠地跟在田叔身后,肩上还扛着个沉甸甸的秤砣。田叔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不知情的乡亲见了,总爱打趣道:"田掌柜,这是你家小子吧?"田叔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侄儿,一位故交的孩子。"问的人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有一回可把田叔吓得不轻。南方扛着秤砣跟他出门,一个不留神,那铁疙瘩就从肩上滑了下来,差点砸着孩子的脚后跟。幸亏南方机灵,一个闪身躲开了。田叔后怕得直冒冷汗,心里念叨着:这要是真砸着了,可怎么跟老友交代?打那以后,田叔再不许他扛秤砣了,只让他在前头走,自己在后头紧紧盯着。有时为了哄他,还掏出两块糖果来。南方却觉得委屈极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当"小货郎"的成就感。
那年秋天格外燥热,暑气久久不散。田叔热得连鸭舌帽都戴不住,长袖褂子更是穿不住。他摘下帽子当扇子使,拨浪鼓随着动作"不郎不郎"地响着。他把随身带的蒲扇让给南方,自己硬扛着酷暑。
童家庄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大村子,前庄、中庄、后庄连成一片,足有百十来户人家。田叔最爱来这儿做买卖,每次都能收得盆满钵满。有些人家攒了一整年的鹅毛,就盼着货郎的拨浪鼓声。那些装在麻袋里的鹅毛捂久了,主人家总担心会生虫发霉。
"拨郎——拨郎——"
货郎担子一进村,这熟悉的声响把男女老少都唤了出来。乡亲们跟田叔打招呼,递烟,寒暄声此起彼伏。童家庄不仅人多,俊俏媳妇闺女也多。她们拿着积攒的鹅毛来换货,笑靥如花地围在货郎担子前,成了村里最亮眼的风景。
田叔叔弯下腰,大手一伸,掐起一撮鹅毛掂量着,脸上乐哈哈的,那笑容比一旁的女人们还要灿烂几分。他那双大手就是活秤,一掐一捻,鹅毛是干是湿、有无掺假,半斤八两的轻重立时分明。旁边那杆大秤倒像个摆设,难得派上用场。
货郎担子给每人带来的鹅毛都让了几分利,女人们立时止住了唠叨,瞧着自家多得的份儿,眉眼弯弯地笑了。田叔叔瞅着她们满意,也跟着呵呵地笑起来。
田叔叔指肚在秤砣底下一抹,鹅毛上了秤盘,秤杆便悠悠翘了起来。一旁眼尖的女人矫情地叫开了:“哎呀翘啦!翘太多啦!秤杆子都翘到天上去了!快压下来点儿嘛!”旁边那个没正形的男人,龇着牙咧着嘴,涎水都快淌出来了,一副讨嫌的坏笑。
“翘起来不正好?娘们不就稀罕‘翘’的嘛!”一阵荤话甩出来,臊得那女人脸上“刷”地飞起红云,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老没正经!孩子还在边上呢!”
女人是真恼了。
那男人却还在不知趣地傻乐,得意地咧着嘴,露出一口烟熏火燎的黑黄大牙。旁边一位抽旱烟的老汉终于看不过眼,抄起铜烟锅,“咚”地一下顶在他脑门上,沉声斥道:
“你啥辰光能长成人?!”
男人这才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尴尬地捂住嘴,笑声噎在喉咙里。眼见讨了个没趣,缩着脖子,灰溜溜地钻出人群走了。
童家庄都是老主顾。田叔叔照例会让几分利。他那手指在秤杆尾的秤砣上轻轻一拨,动作轻柔得像抚弄琴弦,秤杆便稳稳停在让女人心满意足的位置。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也像被这秤砣压住了似的,渐渐消停下来,不响了。
女人们扶着围裙,抿着嘴,围着货郎担子,眼睛偷偷跟着田叔叔的手指打转,生怕他指缝里藏了“猫咪”。田叔叔眯缝着眼,笑呵呵道:“乡里乡亲的,图个满意,哪能让你们吃亏。”
没几天,田叔叔就圆满收齐了鹅毛,脸上挂满了笑容。他又用那平板车,把大包小包的鹅毛,稳稳当当拉回了老家。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送田叔叔去车站,一路帮着推那沉重的板车。直到田叔叔上了大巴,父亲才放下心来。田叔叔在车窗里探出身子,老远就挥手让父亲回去。两人隔着车窗,依依不舍。
田叔叔眼圈泛红,忽然从车窗里扔出一包“老九分”香烟,喊着让父亲接住。父亲扬声叮嘱:“明年秋天,早点来啊!”
田叔叔一声洪亮的“好呐!”应着,挥动的手还没放下,汽车“突突”地冒出一股黑烟,终于开动了。
有一年大雪封门,田叔叔被困在南方家里,生意做不成,老家三河镇也回不去,急得他在屋里团团转。南方的父亲怕他烦闷,特意喊来村里会搓麻将的老人,陪他消磨漫长的冬日。
那时正是困难年月,南方家里地窖藏的过冬山芋也快见底了。一天清早,母亲踩着厚厚的积雪,背着个空米口袋从邻家回来,正巧被细心的田叔叔撞见。他见老嫂子去邻家借米,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当下梗着脖子就要往风雪里走——这冰天雪地的,往哪走啊!父亲追出老远,硬是把他拽了回来。这又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后来,田叔叔每年再来,总是大包小包地捎带好吃的。三河镇的土产是少不了的:黏牙的麦芽糖、韧香的牛皮糖、酥脆的酥糖、“中和祥”那切得方方正正的玉带糕……那会儿物资紧俏,这些稀罕物儿让孩子们见了,馋得眼睛发绿,转眼就哄抢一空。田叔叔瞧着,也只是乐呵呵地笑。
父亲年轻时嗜酒,几乎是顿顿不离。酒量不大,一沾酒就上脸,喝不多会儿脸就涨得通红。酒后的父亲格外安静,话也少了,只坐在那儿。
每回田叔叔来,必定捎上三河盛产的散装米酒。用那种厚实的塑料桶装着,一桶足有五斤,一带就是两桶,够父亲喝上好一阵子。
父亲一见酒桶,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晚上必定亲自下厨,炒上一盘喷香的毛豆花生米,拉着田叔叔小酌。两人就着昏黄的灯光,就着那盘毛豆花生,絮絮叨叨,能说到月牙西斜……
3
春节前,父亲听说布票将要作废,他攒下了不少旧布票,一下子着了慌。
天刚亮,父亲就赶去集市排队。队伍排得老长,他站在末尾,好不容易轮到了。他掏出一小布袋布票兑换。营业员没见有这么多布票,也吃了一惊,算盘珠子拨拉了半天,才终于都给兑成了布匹。父亲扯来满满一麻袋布料,心里乐开了花,立刻想起桂花树窑的陆裁缝,该请他来家里做衣服了。
那时候,父亲弟兄几个还没分家,每年都请陆师傅来一趟。年前,陆师傅会在我家忙活上小半个月,孩子们过年才能穿上新衣裳。
陆裁缝是田叔叔的表亲,每年来裁制衣服,从不收钱。父亲过意不去,总会送去两担稻谷算作酬谢。
今年自然又要请陆师傅来,给孩子们做身新衣服。
那晚吃饭,裁缝师傅多喝了几杯,还给父亲带来了个惊喜:他家表哥田叔叔,当上了三河镇粮站的站长!父亲听到这消息,为这位老友高兴得直落泪。那是一九八〇年。
田叔叔不来乡下收鹅毛了,父亲很理解:人家工作忙,实在抽不开身嘛。但他心里肯定没忘了我们。只是孩子们不大懂这些。南方还收藏着田叔叔送的牛皮糖糖纸,那上面的金箔,随着年月流逝,渐渐褪了色,就像记忆里那个摇着拨浪鼓的身影。每次掀开这褪色的糖纸,他总会想起田叔叔说“见者有份”时,眼角漾开的笑纹——那皱纹里,仿佛还沾着他货郎担上的风霜。
有一年腊月,快过年了,父亲特地去了趟三河镇,带上几斤咸货腊肉,看望田叔叔一家。
田叔叔硬是留父亲住了几天。
听说南方考上了大学,还塞给父亲一个红包。后来父亲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临走时悄悄给田叔叔的小女儿丢了五十块钱,让她买件新衣裳。
上车时,父亲满脸醉醺醺地谢过田叔叔一家。田叔叔呢,非要父亲捎上几桶三河米酒带走不可。
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各家顾各家的活计,和田叔叔走动渐渐稀了。可心里那份挂念却像老酒,越陈越浓。
逝去的岁月,总让人生出些自叹自怜。人活在这世上,有时真像一头辨不清方向的驴,迷茫得很。可谁也想不到,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就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撞进了命里,悄然发生了。
记得小时候,田叔叔曾说起过他的家世……
咸丰年间,他爷爷从遥远的北方迁来三河镇落脚。
早年间,一家子守着三岔口摆渡讨生活。爷爷是家里的顶梁柱。可就在一个黢黑的夜里,他送一帮逃兵过河,竟叫人家开枪打死了。后来,他爹田大子承父业,偏偏也是那年腊月,被抓了壮丁,出去没一年就战死了。
当年那个在三岔口河滩上懵懂玩耍的"田伢子",就是后来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走四方的田叔叔。
田叔叔还有个哥哥,叫田大大,自小在水里扑腾,练就一身打鱼的本领,村里人都喊他"打渔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