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来了。”
“虎哥虎哥,是一位女子,冲你来的。”
“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真的!”
省城东桥头那片被司机们戏称为“码头”的空地上,一群“的哥”席地而坐,围着扑克牌吆五喝六,吐出的烟圈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打着旋儿。忽见一个年轻女子撑着素雅的遮阳伞,步履匆匆,目标明确地径直朝停成一排的出租车走来。这群大老爷们立刻就像被注入了兴奋剂,嬉皮笑脸地冲着人群中央那个敦厚的身影起哄:“虎哥!虎哥!快看!这漂亮妞像是奔你来的!生意上门了!”
田虎闻声扭头望去。果然是一个妙龄女子,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明丽。
那女子目标十分明确,直奔打头第一辆擦得锃亮的蓝色“上海”牌轿车——正是虎哥田虎的座驾。田虎心里正嘀咕着下午没开张,见状女子过来眼睛一亮,精神头“噌”地就上来了。“接牌接牌!干活了!”他利索地把半截“大前门”摁灭在泥地里,习惯性地拍拍沾灰的卡其裤,屁颠屁颠地朝自己的“老伙计”小跑过去。
此刻,田虎麻利地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熟练地发动车子。那台老旧的引擎经过他精心调校,虽仍有些杂音,启动却还算比较顺畅。他摇下车窗,脸上堆起职业司机特有的真诚与微笑。
他探出头热情地招呼走近的女子:“姑娘,上车吧!这就走!”
那女子却没立即跟着上车,先紧走两步,慢慢移到车窗前,带着几分急切问道:“师傅,马上能走吗?”
“现在就走!保证不耽误!”田虎答得斩钉截铁,这可是他下午头一单生意啊。
“您去哪儿?”
午后的阳光斜斜打在车窗上,映着女子微蹙的眉头。她沉默着,目光掠过田虎那张让人心安的圆脸,短暂停驻,最终定格在他洗得泛白、几乎与车厢内朴素陈设融为一体的旧工 装服上,那目光带着无声的审视,来回逡巡,仿佛要穿透这层粗布,看清些什么。
田虎也趁机打量着她:约莫二十七八岁,身量中等,皮肤白皙。一件浅蓝色长裙,只在腰间绣了朵素雅的白兰,衬得人清丽脱俗。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温婉里透着书卷气。只是此刻,那双秀气的眉毛紧锁着,眼底凝着一团驱不散的焦躁与绝望,像暴风雨前沉闷的云。
陌生女子似乎确认了眼前这位司机面相可靠,她“啪”地合上伞,低声道:“师傅,走吧。”
“好嘞!”田虎应着,探身就去开后车门。
“我坐后排。”女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谨慎。
田虎的手顿在半空,心里嘀咕了句“随你”,面上笑容不减,顺势坐正。
女子拉开后门坐定,声音透着疲惫:“师傅,开车吧。”
“得令!坐稳。”车子平稳滑出。田虎从后视镜观察着,问道:“姑娘,咱往哪儿去?”
“东圃水库。”回答干脆,甚至有些不耐烦。
田虎像是没听清,侧过头微笑:“您说哪儿?刚外头吵。”——这是他多年跑车的警觉。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去荒郊水库?他心口“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浮起。镜片后的目光,更专注地锁定了后座那张苍白的脸。
“东圃水库!”女子音量拔高,语气急促。
“哦!明白!”田虎恍然大悟般应道,压下心头不安,稳稳开车。
年轻女子看上去目光游离,飘忽不定,大大的眼睛失神而又迷茫。让田虎顿生疑窦。
女子一上车,就没好气地问着:“这车内怎么这么闷呀。”
然后又烦躁地开口问道:“师傅,车里憋气,能开点窗吗?”
“行!透透气好!”田虎爽快地答应。见女子把头伸向窗外,他又补了一句,“姑娘,可千万别把头手伸出去,危险!开条缝就行。”
女子没应声,默默将后窗摇开一道窄缝,侧过脸,凑近缝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出,那叹息沉得像灌满了铅。田虎从后视镜中看得分明,再次提醒:“小心,姑娘,别探出去!”
女子缩回座位,沉默笼罩车厢。没多久,焦灼的声音又起:“师傅,还有多远?能再快点吗?”那语气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
“快了快了,这段限速,咱稳当着点。”田虎嘴上安抚,心弦却绷得更紧。
车子驶出城区枯黄的芦苇荡,在深秋的秋风里,瑟瑟作响,沙沙入耳,倍感萧瑟。就在这时,后视镜里的一幕让田虎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女子突然抬手,狠狠从脖颈扯下一件明晃晃的东西,好像是她自己的项链。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臂决绝一扬!那亮晶晶的小物件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无力地荡悠几下,便无声无息地坠入深不见底的芦苇丛里,瞬间被吞噬!紧接着,压抑着浓重哭腔的咒骂炸响:“都给我见鬼去吧!”话音未落,更狠的控诉撕裂空气:“都是骗子!!”
田虎从反光镜看到这一幕,想到女子肯定受到很大刺激,这才引起高度警惕。他继续假装若无其事开他的车。
田虎已开了十几年的车,对女子的诧异举动引起警觉,让他联想到几年前遇到的那名女子,同出一辙。心想:“这女子十有八九感情出了问题”。按常理这项链是男女定情的信物,是对一段感情的庄重承诺,怎么说扔就扔掉呢。这女子肯定有故事,不然不会出现如此异样举动。
他凭着过来人的判断:“这女子肯定失恋了,或者男友背叛了。”
寒意瞬间从田虎尾椎骨窜上头顶,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他强迫自己镇定,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后座。太熟悉了!这绝望的姿态,这抛弃信物的决绝!几年前那个被他从鬼门关拉回的姑娘,也曾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微颤的声音,试探着开口,语气格外温和:“姑娘,看你脸色……是不是遇到啥难处了?跟哥说说?说出来心里松快些。”
后座没有回应。镜中,她的眼圈瞬间红了,鼻翼翕动,却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闭上眼,扭脸望向窗外,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
田虎没有放弃。他稳稳把着方向盘,车速悄然放慢,语重心长:“小妹啊,听哥一句劝,天大的坎儿也能迈过去!千万别钻牛角尖啊!有啥憋屈,哭出来!说出来!说不定……哥还能搭把手?”
“你能帮我?”女子猛地睁眼,从镜中直直对上田虎的目光,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怀疑、疲惫与深深的忧郁,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苦笑,“笑话!”她嗤笑一声,再次扭开脸,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整个人笼罩在万念俱灰的绝望里。
田虎心里反而稍定:“总算开口了!”他装作不经意又瞥了一眼后视镜,恰好撞上那双冰冷、毫无生气的眸子。
就在这时!积蓄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哇——!”女子失声痛哭,泪水汹涌,“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哭声断断续续,浸透了痛苦与悔恨。她仰起头,对着车窗外飘浮的白云,像对天倾诉,又像喃喃自语:“……我那么信她……她是我最亲的妹妹啊!……”
田虎的心猛地一沉。妹妹?亲妹妹?!他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难道与她的妹妹有关吗?胖子也糊涂了,不敢相信。
“……是她抢走了他!……就是她!!”女子抽泣着,声音因激动变得尖利,头痛苦地摇晃,“……我瞎了眼!……怎么就没看出来?!……”几声令人心悸的冷笑夹杂在更深的悲泣中。绝望的过山车在深渊里疯狂颠簸!突然,她猛地前扑,双手死死抓住前排椅背,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那声音凄厉欲绝:“我不想活了!让我跳湖死了干净!!!”
惊雷在狭小车厢炸响!田虎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坏了!比他想的严重百倍!人命关天!
他当机立断,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在空旷郊道上划出急弯,调头朝市区狂飙!同时强压惊涛骇浪,用最平稳急切的语气稳住她:“妹子!听哥说!不能做傻事!天大的事儿有办法!不值当!真不值当啊!”油门被他猛踩到底,老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好妹子,告诉哥,你叫啥?家在哪儿?哥通知你家人!一起想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然而,女子已被巨大的背叛彻底淹没,对男人充满极度不信任。她紧闭着嘴,只剩痛苦的呜咽和重复的控诉。
田虎没有气馁。车子轰鸣着飞驰,他绞尽脑汁开导:“妹子,哥不骗你!几年前,我也拉过个姑娘,跟你差不多,为情吞了药!就在我这车上!我发现不对,立马调头冲医院!硬是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这人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回头看看,真不算啥!你可千万不能糊涂!”
这番话像微弱的火苗,短暂照亮女子绝望的黑暗。她从镜中看着田虎写满焦急真诚的胖脸,眼中浓重的怀疑似乎松动了一丝,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他……真能救我?
这念头刚起,体内那股被强压的冰冷麻木却猛地席卷!药效凶猛发作!女子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地哆嗦!巨大的死亡恐惧攫住了她——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绝望!她猛地抓住前排座椅,指甲几乎抠进洁白的床单座套,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哭喊:“师……师傅!我信你!救救我……快……我叫……田蓉蓉……省城……教育学院的……我不想死……我……我吃了药……好多……药……”
话音未落,身体猛地一软,像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向前瘫倒,沉重的头颅“咚”地撞在田虎臂膀上,瞬间失去意识!“田蓉蓉!田老师!醒醒!”田虎用力摇晃她肩膀,毫无反应!
田虎的心顿时沉入谷底!恐怕女子服药药劲儿彻底上来了!他脑子“嗡”的一声,来不及害怕多想,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跟阎王抢人!
油门被他一脚踩到底!老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轮胎尖叫,在空旷路上疯狂加速!车身剧烈颠簸,昏迷的田蓉蓉随之抽搐、呕吐,污物沾染了洁白座套。呼吸变得又浅又慢!田虎心急如焚,汗水浸透后背。他一手死握方向盘,一手尽力护住瘫倒的她,嘶声力竭地呼喊,仿佛能唤回流逝的生命:“田蓉蓉!坚持住!醒醒!马上送到医院!”回应他的,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引擎绝望的嘶吼。
在引擎的嘶吼和女子微弱的呼吸声中,一股奇异的熟悉感猛地攫住田虎。不是对这场景的熟悉,而是对“水”的某种本能感应。东圃水库那幽深的水面仿佛隔着时空在召唤他,像七岁那年高烧时梦见如墨一般的河水,像十二岁春游护城河边无意识哼唱的渔歌。养父临终时一再叮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虎子…你命里有水…但千万不能近水……” 这念头一闪而过,此刻他只有一个目标——医院!他仿佛又成了那个能在水里憋半炷香的打渔郎的儿子,正用另一种方式,与夺命的“水”搏斗。
2.
墙上老式挂钟的指针,颤巍巍指向午夜十二点。田虎精疲力竭地跨进家门,带着一身尾气、汗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瘫倒床上。
“死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见田虎推门进来,掩不住担忧与责备。她在灯光下等候半天。
“妈,别提了。”田虎有气无力应着,趿拉着鞋,“轰”地陷进旧沙发,长长吁出口浊气。
母亲放下针线,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和衣襟污迹,眉头拧紧。儿子开出租七八年,老伴走后,母子相依。田虎孝顺,每天交钱。只是四十三了还打光棍,是她心头大石。八十年代初,田虎东拼西凑租了桑塔纳干出租,风里雨里,一干就是七八年,当初二十多个小伙,都成了“老司机”。
“妈,”田虎挣扎坐起,声音疲惫愧疚,“今儿……生意不好,没挣着钱。”
“跑一天,怎会?”母亲不信。
“真没骗您,”田虎挠头,“连……份子钱都没挣够…”
“哦?”母亲起身走近,“跑一天,一趟钱没收?说说,咋回事?”心里已有猜测。
“哎……”田虎揉着太阳穴,“又遇件……离奇事儿,您说怪不?”
“啥奇事?快说!好事都让你撞?”母亲好奇又紧张。几年前救人误工差点开除,记者堵门,被她骂走。那次救跳河姑娘,湿漉漉晚归。姑娘后来非要嫁他报恩,这傻儿子死活不答应,气煞人。一晃又几年。
“别问了妈,”田虎摆手,肚子咕咕叫,“饿扁了,快弄点吃的!”又忍不住嘟囔,“……下午又救一个,唉……”叹息里满是后怕。
“哦…又救人啦?”母亲心一沉,快步进厨房,“救谁?人咋样?”声音满是忧心。
厨房响起锅碗声。田虎闭眼靠沙发,后座那张惨白的脸又浮现。田蓉蓉…省城教育学院的老师…多好的姑娘。白皙,顶多三十,不算绝色,但沉静温婉,标准的淑女。这样的姑娘,大概顺风顺水,一点情伤,竟决绝至此!
“妈,”他提高声音,“下午遇个挺俊的姑娘,非去东圃水库,您说怪不?三点多,一个女人去那荒郊干啥?”故意卖关子。
母亲端出热饭菜:米饭、炒青菜、酱菜。没好气放桌上:“别卖关子!快吃!凉了闹肚子!”看着儿子疲惫样,终究心疼。
田虎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咧嘴笑:“妈,冰箱有啤酒没?累,想喝口解乏。”
母亲努嘴:“早喝光了!凑合吃吧,太晚。”叹气,旁边藤椅坐下。
田虎蔫了,埋头扒饭,心思在医院。“妈,那田老师……不知咋样了?车上那会儿……气儿都快没了,吓人。”忧心忡忡,饭没滋味。
“唉,尽人事吧。你做了好事,积德!老天爷看着呢。”母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上次救那姑娘,不也好好的?好几年了。”
“是啊,”田虎放下碗,眼神飘忽,“上次……快三年了。”他的人生,似乎总在马路和救人之间切换。好人有好报,他信。
思绪飘回三年前闷热傍晚。梅雨季刚过,湿黏闷热。他等夜班司机接班,在桥头馄饨店对付一碗。快下班,桥上车流如织。刚掏火机想点烟,就听桥下微弱“救命……”!心一紧,扒栏杆看。暮色中,浑浊河水微光,一只苍白手在水面晃几下,沉了!田虎想都没想,甩鞋“噗通”跳进臭河!浑浊水里摸索半天,呛几口脏水,终于抓住女子头发!奋力托出水面,仰面朝上,拼命游向岸。拖上岸,女子脸铁青,没呼吸心跳!田虎浑身湿透,累喘,立刻跪地胸外按压,半天没反应,又扛肩上沿河岸来回跑颠簸。终于,“哇”地吐出大滩污水,渐有微弱呼吸…救护车来,人活了。也是为情跳河……那姑娘后来找过他几次,托人打听他单身,非要嫁他,“命是你给的,人就是你的”。田虎五味杂陈,终是婉拒。一晃,又是几年…
“儿啊,”母亲声音拉回他,“这回救的姑娘,叫啥?干啥的?快说说。”
“妈,叫田蓉蓉,省城大学老师,教书的,年轻,挺俊。”田虎回神。
“哦?是吗?”母亲眼睛一亮,“大学老师?学问大。”
“是啊,”田虎想起惊险,心有余悸,“您是没见!半道看她不行了,急死!正好瞅见骑摩托巡逻的警察,赶紧拦下,说车上有姑娘吃药昏迷,危险!一分钟耽搁不起!警察二话没说,摩托一跨,警灯开,警笛拉,‘呜哇呜哇’前面开道!好家伙!风驰电掣!我油门踩到底,跟着警车,嘴里不停喊:‘田蓉蓉!坚持住!醒醒!’真跟阎王爷赛跑啊!”比划着。
“哎哟!”母亲拍胸口揪心,“这姑娘……真很俊?没成家?你说……能不能……”老母心思又活络。
“妈!想哪儿去了!”田虎哭笑不得,“人家大学老师!救命要紧!您心思够远!”无奈摇头。
母亲撇嘴,关切未减。
田虎敛笑,叹气:“姑娘……是俊。可您说,咋就想不开?亲妹妹……抢她男朋友……这口气,谁咽得下……”惋惜不解。
“天爷!”母亲惊瞪眼,蒲扇忘了摇,“有这事?亲姐妹抢男人?妈活这大岁数头回听说!造孽!”难以置信。
“天下之大。”田虎随口应,扒完最后饭。
“后来呢?后来咋样?”母亲追问,身子前倾。
“后来?就我说的,昏迷了呗!”田虎放碗筷,“下午三点多,跟老张他们桥头打牌呢,听喊‘虎哥,有人要车’。回头一看,是个姑娘,点名坐我车,去东圃水库。妈,您说,那会儿去水库干啥?我一听就觉不对,心里留了意。”
“她……去水库干啥?”母亲心又提。
“还能干啥?”田虎看她一眼。
“上车后,那状态就不对,眼神直勾勾,像丢魂。我心里嘀咕,十有八九想不开,寻短见!”田虎继续,“后来,车到城外大芦苇荡边,您猜咋着?她‘唰’从脖子扯下个亮闪闪的,像是银项链,想都没想,‘嗖’扔窗外芦苇荡了!嘴里骂‘都见鬼去!都是骗子!’骂得狠!再后来,跟我哭诉,说亲妹妹抢她男朋友…说着说着,药劲上来,人不行了,昏迷了!”
“哦……老天爷……”母亲直念佛,“再后来?送医院了?”
“嗯,送抢救了。”
“哎呀!好险!差一点……差一点……”母亲拍大腿后怕。
“可不嘛!”田虎感慨,“真命不该绝!幸亏让我碰上!您知道她吃多少?一瓶安眠药!整瓶!她一路硬忍着不说……等快不行了,可能觉着要死了,怕了,才突然抓我胳膊说‘师傅,我不想死,救救我……’话没完,人就彻底没声了!我哪敢耽搁,油门到底冲医院!”
房间沉默,挂钟滴答格外响。母亲深叹,空气凝重。沉默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问:“那…后来救过来没?医生咋说?”
“我离开时,人还在抢救室,没出来。”田虎摇头,满脸忧虑,“听医生说,药量大,送来时间……可能耽搁了,情况危险,能不能救回……不好说。”语气沉重。母亲拍拍他胳膊:“好儿子,积德了!菩萨保佑她!别想了,饭凉透,快吃。妈再给你热热?”
“不用了妈,饱了。”田虎摆手,疲惫再袭。
……
当田虎说出“田蓉蓉”这个名字时,心里莫名“咯噔”一下。田……这个姓,像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扯动了他深埋的记忆:大年初一,那年三岔口的风雪下了一夜,天寒彻骨,那田家门口竹篮里的红布襁褓,田奶奶饱含凄苦浑浊的泪花,还有……那块刻着“长命百岁”背面有个“田”字的断银锁……他下意识摸了摸贴身口袋的那半块冰凉的银锁还在。这姑娘也姓田……来自三河镇方向?是巧合吗?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悄然弥漫心头。他救她,仿佛不只是救一条命,更是在冥冥中,偿还着田家那份风雪夜的恩与痛。
3
第二天一早,田虎破天荒地没去公司报到。他一夜没怎么合眼,脑子里全是田蓉蓉那张惨白的脸和抢救室紧闭的门。他胡乱编了个家里有急事的理由,跟公司请了半天假,天刚蒙蒙亮就直奔省立医院。
重症监护室(ICU)厚重的玻璃门像一道生死屏障。田虎只能隔着玻璃,远远地望进去。里面光线幽暗,各种仪器闪烁着冰冷的指示灯,发出规律的“嘀嘀”声。田蓉蓉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氧气面罩扣住大半张脸,随着呼吸机节奏微弱起伏。她被安置在特需隔间,有专门的护士和护工专人看守。
田虎进不去,心里堵得慌。他在门口按了呼叫铃,等护士出来,把手里捧着一大束新鲜的百合花递过去,花束里插着一个小卡片,上面是他请花店老板代写的几个朴实的字:“祝您早日康复!” 他踮起脚,努力透过玻璃想看得更清楚些,最终只能悻悻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ICU家属等候区,就看见一对满面风霜、衣着朴素的老夫妇相互搀扶着坐在长椅上。田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田蓉蓉的父母。他走过去,轻声打了个招呼。
田蓉蓉的母亲眼睛肿得像桃子,显然哭了很久,看到田虎,泪水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丫啦……我的丫啦啊……你的命咋这么苦啊……年纪轻轻的,有啥想不开的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跟你爸可咋活啊……”这“丫啦”是江淮三河镇一带的方言,是对女儿最亲昵的称呼。旁边田蓉蓉的父亲,一个典型的庄稼汉子,也是满眼血丝,眼角糊着眼屎,显然也是一宿没合眼。他强忍着悲痛,用手揉着老伴的背,哑着嗓子低声劝慰:“孩儿她妈,别哭了,别哭了……丫啦还在抢救呢,咱不能灰心……医生在尽力……别哭了,啊?这是医院……”他努力维持着坚强,但那沙哑的声音里也带着哽咽。
老人抬眼看到田虎,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他猛地站起身,一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庄稼人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田虎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老人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半天才哽咽着挤出一句:“谢……谢谢……谢谢您啊……恩人!”说着,腰就要弯下去鞠躬。
田虎吓了一跳,赶紧用力扶住老人的胳膊:“大叔!使不得!使不得!您快别这样!现在人还在抢救,您二老千万保重身体!别太难过,医生医术高明,会好起来的!”他笨拙地安慰着,心里也沉甸甸的。看着两位老人悲痛欲绝的样子,他不敢多待,匆匆安慰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医院。身后,田蓉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像细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在扶住田父胳膊的那个瞬间,田虎瞥见老人棉袄第三颗纽扣上缠着褪色的红线——三河镇老人为儿女祈福的旧俗。这细微的熟悉感,像一把钥匙 “咔哒”一声打开记忆的闸门:风雪夜,田奶奶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婴儿稀疏胎发,浑浊的泪砸在褪色红布襁褓上;七岁高烧,打渔郎数着七勺星的模糊梦境;养母颤抖的手抚过他滚烫的额头……这些碎片汹涌而来,让他扶住老人的手微微发颤。他看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和红肿绝望的眼,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个失去儿子、又不得不送走孙儿的田奶奶。他救田蓉蓉,冥冥中,何尝不是在慰藉那个风雪夜里绝望的老妇人?这份血脉的牵连与救赎,无声无息,却重逾千斤。他默默祈祷,愿这田家的女儿,能如他当年一样,获得重生的机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