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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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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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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四十二章 回响

1.

"老田,快!你闺女出事了!"

深夜,田家老旧的座机突然炸响。小卖部老毕急促的声音从话筒另一边传来,惊得老两口浑身一颤。田大爷半天说不出话,嚷着老伴"快快"就往镇外跑去。

秋夜的寒风像刀子般刮在脸上。老两口站在30 1国道边拼命地挥手,可过往的汽车就是一辆也不肯停下。田大爷的胳膊都挥酸了,老伴的嘴唇也冻得发紫。

就在快要绝望之时,一辆满载蔬菜的农用三轮车"突突"地停靠在路边。开车的老汉满脸皱纹大声地喊道:"要去省城吗?捎带你们!"田大爷赶紧点头,忙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塞了过去。老两口挤进满是青菜萝卜味的车斗。三轮车"突突"地开动了。

车斗里,田大妈攥紧老伴竹节的双手,浑身颤栗。两位老人手都冰凉,身子却随着三轮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晃得老骨头快要散架。但此刻他们心里只盼着能再快些,再快些......

三轮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才赶到省城医院,已是后半夜了。

医院大门紧闭着,老人又惊又怕,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按着保安的指点找到重症监护病房,终于见到了生死未卜的女儿。

田虎仍待在医院等候多时。见两位老人推门进来,一脸惊愕,猜想肯定是患者父母。他赶紧上前搀扶:"叔,婶,你们来了。你们的女儿吃了药,医生正在极力抢救。"

看着老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问:"二老歇会,还没吃饭吧?"两位老人木然,不停地摇头叹气,巨大的悲痛早让他们忘记了饥饿。

田虎让他们坐下等会,连忙跑往医院外面小吃部,买了两碗热腾腾的泡面。老人捧着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不饿......不饿......先看看我闺女吧.....谢谢您啊师傅......"那伤心欲绝的样子,让田虎也跟着红了眼眶。

当田母颤微微地透过ICU的玻璃窗户,第一次看见女儿浑身插满了管子,还戴着乡下人从没见过的呼吸机,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时,她吓得腿一软,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顿时就垮了下去,在走廊里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差点瘫倒在地。

护士们赶紧跑过来,把患者家属扶到一旁坐椅上坐下,让她老伴搀扶着。田父见老伴已崩溃成这样,再回望看看病床上的女儿,这个一辈子坚强的庄稼汉终于也撑不住了。他蹲在地上,捂着脸恸哭,肩膀不停地抖动,压抑的泪水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病房需要安静,田虎好说歹说才让田母慢慢地平静下来。看着老人目光呆滞地瘫坐长椅上,像是被抽走了魂似的。田虎也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得知眼前这位敦厚的出租车司机就是女儿的救命恩人,田父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洪流,"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田虎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托住老人胳膊,将他拉起:"叔,使不得!"老人紧抓田虎的手声泪俱下,痛诉女儿的不幸,痛骂那位"没良心"的妹妹和"白眼狼"的负心汉,一遍遍感谢田虎的救命大恩,称他是田家的大恩人!

田虎被这巨大的感激冲击得手足无措,他笨拙地安慰道:"叔,婶,别太着急难过,医院会全力以赴抢救,要相信医生,保重自己,后面照顾女儿还得靠你们呢......"安抚许久,看着两位老人相互依偎着情绪稍微安定,他才拖着疲惫的脚步离开病房。

2.

一周后的午后,秋阳懒洋洋地倾泻在桥头空地上。一群出租车司机蹲在草坪上闲聊,烟雾缭绕中,话题渐渐拐到了粗俗的男女八卦上。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闷头抽烟的田虎,挤眉弄眼地问:"哎,虎哥!上回拉走那漂亮姑娘,后来去哪儿了?说说呗!"语气里带着下流。

田虎眼皮都没抬,吐着烟圈:"凭啥告诉你?"

"嘿!有啥不能说的?"有人跟着起哄。

"这还用问?"旁边另一个怪笑道,"肯定让虎哥留着自个儿'快活'了呗!哈哈哈!"

"快说快说!"几个人闹得更起劲了。

"随你们咋想。"田虎懒得解释。

"虎哥咋快活的,说说嘛!"

"无聊不无聊!"

看着这群人没完没了,田虎心里烦,只顾抽烟。有人还不死心:"虎哥,别卖关子啦!"另一个说得更露骨:"是不是......带回家了?嘿嘿,那滋味儿......"

田虎正烦得要冒火,脑子里突然"咯噔"一下,猛地一拍大腿:"坏了!忘大事了!"

"咋了虎哥?"

"报销!今儿月底最后一天!差点忘了!"田虎懊恼地喊道。

"哎哟!赶紧去!会计四点就关门了!"有人提醒。

田虎赶紧掐灭烟头,顾不上掰扯,丢下一句"对不住,下回聊!"拔腿就往公司跑。

田虎气喘吁吁跑到公司楼下,离四点只差十分钟。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

门一开,他愣住了。只见华书记办公桌前坐着一位打扮时髦、气质优雅的年轻女子,正和华书记谈笑风生。那侧影...有点眼熟?田虎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下意识后退一步,为自己没敲门感到尴尬。他正想退出去,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这不是住院的田老师?她出院了?这么快?!

田虎心里顿时打起了鼓:她来这儿干啥?投诉我?投诉我开车太快?还是......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不由得提防起来。

那天送田蓉蓉进医院后,他记住了她的名字,心里一直盼着她好。第二天他还特意买了束花去探望,可惜田蓉蓉还在昏迷,他只能隔着玻璃远远看看,祝她早点好起来。

后来跑车太忙,他就没顾上再去看,但心里一直惦记着,相信医院能治好她。

华书记一眼看见田虎,笑着招呼:"哎,田虎?来得正好!正要找你呢,快进来!"

田虎拘谨地走进屋,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下意识想往墙角缩。

那位漂亮的女子闻声立刻站起身,目光投向田虎,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声音清脆又激动:"华书记!这就是我要找的人!我的救命恩人,田虎师傅!今天我专门来感谢他的!"

田虎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光彩照人的女子,就是几周前被他送去医院抢救的、脸色惨白如纸的田蓉蓉。她个子高挑,乌黑的长发垂在肩头,合身的粉红连衣裙衬得她笑容灿烂,气色特别好!这......真是车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田老师吗?田虎一时看呆了,像在做梦。

华书记拍着田虎的肩膀介绍:"田老师,这位就是我们公司的优秀员工田虎同志!老模范了!"

田蓉蓉落落大方地看着敦厚的恩人,说:"田师傅您好!我叫田蓉蓉,是XX省教育学院的老师。那天,真是太感谢您了!要不是您心细发现不对,当机立断送我上医院,我这条命......早就没了!救命之恩,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请受我一拜!"说完,她神色一正,双手轻轻提起裙角,竟真的要跪下行大礼!

田虎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赶紧伸出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托住田蓉蓉纤细的胳膊,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田老师!快别这样!折煞我了!"他动作有些笨拙,脸涨得通红。田蓉蓉感到一股沉稳的力量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就像那天在车上被他拉回来的感觉一样!田虎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薄茧。他紧紧抓着田蓉蓉的小臂,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没了。田蓉蓉甚至能感觉到他手心微微的汗湿和不易察觉的颤抖。田虎猛地意识到自己抓得太紧太久,像触电似的慌忙松开手。他红着脸,尴尬地搓着手掌,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用谢,田老师,这......应该的,换了谁......都会......"

田蓉蓉被他憨厚朴实的反应逗得心头一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退后一步,再次对田虎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哽咽却无比真诚:"谢谢您!田师傅!真的,谢谢您!这份恩情,我田蓉蓉一辈子记在心里!"

"田老师千万别这么说!"田虎慌忙摆手,憨厚地笑着,"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看到您恢复得这么好,我比啥都高兴!"

华书记欣慰地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坐下说!小刘,倒茶!"气氛一下子轻松融洽起来。

华书记感慨地说:"田老师,您今天能来,是我们公司的荣幸!田虎同志这次救人的事,公司非常重视!他助人为乐、见义勇为,可不是头一回了!他是公司的优秀员工,大家都拿他当榜样!以前他的事迹还上过报,受过表彰呢!我们正准备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田蓉蓉望着田虎的目光更加敬佩和感激,不住地向他点头致意。"非常感谢华书记!感谢公司培养出田师傅这样的好人!"说完,她拿起一块红布盖着的长条物件,郑重地递到华书记手中。华书记掀开红布,一块崭新的木质牌匾露出来,上面刻着六个金色大字:"感谢救命之恩"!

这块饱含田蓉蓉重生感激的牌匾,后来就挂在了出租车公司办公室最醒目的墙上,无声地讲述着那个生死攸关的夜晚和人间的温暖。

看着那块闪亮的牌匾,再看看眼前容光焕发的田蓉蓉,田虎心里百感交集。

眼看交班的时间快到了,他和华书记、田蓉蓉匆匆道了别。

临走前,田蓉蓉主动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他也郑重地记下了她的地址和电话。两人在夕阳里告别,一个继续开着车穿行在大街小巷,一个带着新生的希望,走向人生的下一程。

3.

天道无常,却常在绝境中以意想不到的偶然让生命之花重新绽放。田蓉蓉便是这样的幸运者。在她人生的断崖边,遇见了贵人——出租车司机田虎。田虎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一种善良,终被另一种更大的善良所救赎。冥冥之中,似有无形的因果,牵引着善缘,点亮濒临熄灭的星火。

田虎开了十多年出租车,为人憨厚爽朗,同事们都叫他"虎哥"。他人缘极好,却很少提起自己的过去,像个谜。他幼时跟着被打成"臭老九"的继父继母生活,受了不少白眼,常被骂"野孩子"。但他从不抱怨,心地依然善良。

传闻田虎祖籍河北,后来迁到江淮三河镇。他的生父是位打渔郎,唱得一手好渔歌,歌声打动了当地张财主家的千金。两人冲破阻碍结为夫妻。一年后,打渔郎不幸去世。妻子在大年三十悲痛产下遗腹子后,也含恨离世。那个寒冬,刚出生的婴儿被裹在红艳艳的襁褓里,弃于门外。幸得被一生信佛的种氏夫妇收养。他们膝下无子,视如珍宝。送来时,包被里有张字条"打渔郎田大大之子......",底下还压着五块银元。继父一直把字条和银元锁在箱底,临终前才告诉田虎身世片段:"那年大年初一......你被人用红艳艳的包被...放在竹篮里......送过来......"也解开了他为何姓"田"不姓"种"的缘由。动荡年代,田虎高中辍学插队,后来成了公交司机。一九八六年企业改制,他转做出租车司机,一直干到现在。

田虎救人的事迹很快引来当地记者注意。他们家访时却被继母婉言拒绝,记者们找到田虎的单位,做了一期"好人榜"的专题报道,影响很大。渐渐地,"虎哥"的名声在公司内外传开了。

田蓉蓉出院后,四处打听救命恩人的下落,终于在市出租车公司找到了田虎。一月后,她的父亲田叔叔听闻救女儿的人名叫田虎,心头不觉为之一震,隐隐感到一丝宿命的牵连。他不顾年老病体,执意要女儿陪他亲自再去公司感谢恩人。

在公司简陋的休息室里,田叔叔见到了女儿的救命恩人。他怔怔地瞅着田虎的眉眼,让田虎都不好意思。他仿佛有所发现,仿佛见到了自己哥哥的影子,尤其那双眼睛!当田虎递上茶水、衣袖微卷露出憨厚笑容时,田叔叔的目光猛地钉在对方右手小臂内侧——那里,赫然有一块铜钱大小、形似渔网的暗红色胎记!

田叔叔浑身一震,手中茶杯"哐当"落地,热水溅了一身也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那块胎记,嘴唇哆嗦,老泪纵横:"孩子......你......你这手臂上的记号......你......你是不是大年三十生的?生父......是不是三河镇会唱渔歌的田......田大大?"

田虎愕然:"您......您怎么知道?我继父临终前提过...生父叫田大大......"

"天哪!天哪!"田叔叔踉跄后退,被女儿田蓉蓉慌忙扶住。他紧紧抓住田虎的手,泣不成声:"孩子!我是你亲叔叔啊!你爹田大大......他是我苦命的亲大哥啊!当年......家里遭难......实在养不活......才......才把你送走的......这些年......梦里都在想你......找得好苦啊......心里这痛......从没停过啊!我的侄儿......"说完,老人嚎啕大哭。

田虎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看着眼前痛哭的老人。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迟来几十年的血脉悸动涌上心头。他再看看同样震惊的田蓉蓉——自己救下的女子,竟是从未谋面的亲堂妹!

因果轮回,天道好还。

"大哥的孩子终于找到啦,和他一样善良,是他救了我的亲闺女!"田叔叔喃喃道。

他一生最大的隐痛,是当年无力抚养大哥的遗孤。万万没想到,失散多年的侄儿,竟在冥冥之中成了救回自己女儿的恩人!这份迟来的相认,带着血泪般的救赎,让小小的休息室充满了悲喜与震撼。田蓉蓉看着相认的父亲与堂哥,想着自己死里逃生竟是至亲所救,百感交集,泪如雨下。善良的种子,终究在血脉相连的土壤里,开出了救赎的花。

4.

王伟和田蓉蓉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让人叹息。他们的爱情,也曾有过蜜里调油的年月。

那是七年前的春天,省城师范大学的梨花正盛。大二的王伟为了追求已是省教育学院老师的田蓉蓉,几乎每个周末都坐着末班大巴从省城赶往A县城,再换成公交G 1赶赴郊外偏僻的A县棉纺厂,看往纺织工女友田蓉蓉,至少折腾两个多小时。记得有一次突降暴雨,没带伞的王伟硬是在雨中站了一个多小时,只为了把一本田蓉蓉随口提过的《普希金诗选》及时送到她手上。当田蓉蓉下楼看见浑身湿透却把书护在怀里的王伟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你这个傻子!"她一边用毛巾替他擦头发,一边哽咽着说。

王伟却憨憨地笑着,从怀里掏出那本只有书角微湿的诗集:"你说想要,我就想着早点送来。"

那些年,王伟用整整四年的坚持,才打动了原本因年龄和身份差距而犹豫的田蓉蓉。而田蓉蓉也熬过了最难的时光,一边工作一边自学,最终考上了大学。八十年代初的异地恋,就像隔着银河,两人的结婚证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领成,只能像候鸟一样在省城和县城间来回奔波。

最初的几年,每一次重逢都像节日。王伟总会提前准备好她爱吃的桂花糕,在站台翘首以盼;田蓉蓉则会省下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一件时髦的衬衫。夜深人静时,他们曾在县城的小河边许下诺言:"等我们结婚了,一定要在院子里种满梨花,年年春天都能一起看花开花落。"

可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年复一年的分离和等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重逢的喜悦渐渐被现实的琐碎消磨。见面的次数从一周一次,变成一个月一次,最后是几个月一次。电话里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沉默越来越多。

上次田蓉蓉来学校闹过之后,王伟被停了课,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说来讽刺,田蓉蓉这一闹,反而把一直在犹豫的王伟推向了田娜娜。王伟心里不是没有过挣扎——那些与田蓉蓉共度的青春岁月,那些在信纸上写下的海誓山盟,都像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但这次之后,他们之间最后那点情分也彻底断了。学校让他尽快处理好感情问题。田蓉蓉回到省城后一直闷闷不乐,陷入自责和怨恨的漩涡,错过了最后挽回的机会。王伟独自想了很久,终于也断了复合的念头。

田蓉蓉这才如梦初醒,可惜已经晚了。她整夜整夜地翻看王伟以前写的情书,那些发黄的信纸上,字迹依然清晰:

"蓉蓉,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一首诗:'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突然就很想你。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分离?"

"蓉蓉,领导找我谈话了,说如果我再这样每周往省城跑,转正就要再考虑。可是我不在乎,只要能见到你,什么都值得。"

她一页页地翻着,泪水模糊了墨迹。那些炽热的誓言还历历在目,写誓言的人却已经变了心。她终于明白,这段感情已经无药可救。她决定放下自尊,再找王伟好好谈一次——不是为挽回,而是为了一场郑重的告别。

那是个阴冷的冬日。田蓉蓉急匆匆往县城赶,熟悉的街道突然变得陌生。她心不在焉,在商河桥头撞到了一个买菜的老人。"姑娘,走路看着点!"老人埋怨道。田蓉蓉慌忙道歉,冷风中裹紧了风衣。这条桥,王伟曾陪她走过无数遍,夏天在这里纳凉,冬天在这里看雪。如今桥还是那座桥,人却已不是从前的人了。

她不敢多想,低着头往王伟宿舍赶。门前那两棵玉兰树——那是他们刚确定关系时一起种下的,象征"纯洁永恒的爱"——如今已是另一番光景。

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垂死的臂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仅存的几片枯叶蜷缩着,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褐黄,如同被岁月灼伤的信笺。一阵冷风掠过,又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轻飘飘地跌在厚厚的落叶层上,连一丝声响都吝于发出。

田蓉蓉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这片萧索。她记得植树那天,王伟一边培土一边笑着说:"等咱们老了,就在这两棵树底下喝茶乘凉。"那时的玉兰树枝繁叶茂,洁白的花朵像他们刚刚绽放的爱情。如今,树还在,花已谢,叶已落,承诺也随风而逝。

一只麻雀在枝头孤零零地叫着,更添几分凄凉。地上满是枯叶,显然很久没人打扫了——就像他们的感情,早已积满了失望的尘埃。

王伟打开门,看见是田蓉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门外那两棵死气沉沉的玉兰树。他板着脸,像看陌生人一样,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田蓉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恍惚间仿佛看到七年前那个站在女生宿舍楼下、手捧野花、笑容腼腆的青年。可定睛一看,眼前只有这个神色冷漠、胡子拉碴的男人。她顾不得面子,走进屋里。

她偷偷打量着王伟的侧影。这个曾经让她日思夜想的男人,现在却这么陌生。他的冷漠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明明人就在眼前,却像隔着一整个世界。

王伟瘦了很多,脸上写满了痛苦。原本结实的身材现在瘦得厉害,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他点着烟,眯着眼看窗外,两个人就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田蓉蓉深吸一口气,想打破沉默。她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放下骄傲,轻声说:"王伟,"她字字斟酌,"我们走到今天不容易,总得把话说开。今天我就问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憋得太久了。这一刻,她突然想起有一年冬天,她发烧住院,王伟请了三天假守在病床前,笨手笨脚地给她削苹果,结果把手割破了还笑着说"见红有喜"。

田蓉蓉的低声下气并没有打动王伟。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听完她的话,王伟只是"嗯"了一声,说了句"你说",继续抽着他的烟,好像事不关己。

他不停地看向窗外,吐着烟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镜都快贴到窗玻璃上了,眼神空洞得像要穿透什么。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看远处。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压得很低。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看着烟圈飘向乌云。

田蓉蓉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王伟,你摸着良心说,还爱不爱我?我要听真话。我想了很久,要是不爱了,我马上就走。"

王伟还是背对着她抽烟。烟雾慢慢散开。他抿着嘴,上唇的胡茬蹭着下唇。突然他猛吸一口,叹了口气,把烟头狠狠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沙哑而郑重地说出了最后的判决:"爱过,那是以前。现在我发现,我更爱田娜娜!"

"爱过"两个字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开了田蓉蓉的心。她想起他们第一次牵手时,王伟红着脸说:"蓉蓉,我会爱你一辈子。"而"更爱田娜娜"这五个字,则像补上的一记猛击,把所有的回忆都击得粉碎。

"田娜娜"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田蓉蓉背上!她突然失控了:"王伟!你这个感情骗子!你不该骗我!"说完摔门而出,哭着跑走了。在转身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二十三岁的自己正站在时光的那头,对着她悲伤地微笑。

王伟没有追,异常平静,依旧望着窗外,看着天空,看着浮云。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窗外,最后一片枯叶从玉兰树上飘落,在寒风中打了个旋,轻轻落在积满落叶的地上。那片叶子枯黄卷曲,像一封被退回的情书,像一个被遗忘的承诺,更像他们七年的感情——曾经枝繁叶茂,如今只剩一地凄凉。

这个冬天,玉兰树不会再开花了。他们的爱情,也再不会有春天了。

5.

回到学校,田蓉蓉知道感情已经无法挽回,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情绪低落到极点。感情上的伤,像这秋天的冷风,又硬又疼。她的自尊心碎了一地,就像满地的落叶。她是个好老师,在大学教书,特别要面子,实在没法接受这突然的变故。她哭了一次又一次,整日以泪洗面,吃不下睡不着,人眼看着瘦下去。哭累了就躺下,心里总是不安稳。

田蓉蓉彻底垮了。精神受了刺激,整晚整晚睡不着,只能靠安眠药熬过黑夜。白天也恍恍惚惚,课都上不了了,只好请了长假,把自己关在家里。

她一遍遍想着和王伟走过的路,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就像一阵风,说散就散了呢?她怎么也想不通。就这么想着,哭着,耗着自己,越来越消沉。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辈子。她恨王伟浪费了她的青春,骗了她的感情。一想到他,心里就一阵阵恶心和厌恶。哭一阵,累了,又把所有的怨恨都转到妹妹田娜娜身上——是她抢走了自己的爱人!

田蓉蓉忽然停住了哭,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又忍不住抽泣起来。她记事早。有一年村里放电影《闪闪的红星》,姐妹俩争潘冬子和胡汉三谁先出场。妹妹一口咬定坏蛋胡汉三先出来,两人吵着吵着打了起来。妹妹像头小老虎扑上来,在她脸上狠狠抓了几道血印子。她捂着脸直哭,血和泪混在一起。大家都瞪着妹妹,外婆也厉声责骂。妹妹哇的一声撒泼大哭起来。她顾不上疼,赶紧哄妹妹:"别哭,没事,姐姐不好..."这么多年过去,这事她记得清清楚楚。

把错全怪在妹妹头上,确实不应该。感情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妹妹以前是家里的开心果,招人疼。是她这个姐姐带大了妹妹,处处护着。中学时两人住一起,一块复习,还同一年考上了大学(田蓉蓉工作一年后考的,和妹妹同年入学),那是田家最风光的时候。姐妹俩像两朵花,日子过得像首歌。

可万万没想到,妹妹现在变得这么陌生!一股火在她胸口烧。她真想立刻去找妹妹和王伟当面问个清楚。可那天偏偏下起了暴雨,她只好断了念头。她披头散发冲进雨里,发疯似的喊叫,任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烧了三天三夜。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妹妹是什么时候和王伟好上的?恐怕是父亲生病那段日子,让他们钻了空子。这段荒唐事,她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是被自己的亲妹妹抢了男人!就像小时候争电影谁先出场,抓得满脸是血一样荒谬可笑。

想着这些,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田蓉蓉不再哭了,脑子里空荡荡的。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会输在自己妹妹手里,真是让人又哭又想笑。越想越觉得憋屈窝囊,她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撞得头上起了大包。她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人样。深深的悲痛和恐慌淹没了她,不祥的念头挥之不去。她想死。

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天还是阴沉沉的。田蓉蓉匆匆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最后一次仔细地化了淡妆,换上自己最喜欢的那条裙子,闭上眼睛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想体面地结束......

她把准备好的一整瓶安眠药倒进嘴里,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泪水决堤般涌出:"爸,妈,女儿不孝......先走了......"她哭着说。

最后,她把王伟写的那厚厚一沓情书抱过来,一页一页,慢慢丢进火盆里,看着它们烧成灰烬。然后,她发出了一阵奇怪的笑声......

这才有了后来司机田虎拼死救人的那惊心一幕。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铮铮硬骨绽花开,漓漓鲜血染红它......"

那曾经一路芬芳的青春啊,多少年过去,早已变了模样。命运的齿轮,总在不声不响的地方,悄然咬合,缓缓转动。芳华已逝,此处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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