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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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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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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三十六章 古镇

1.

十月的三河镇,小南河倒映着岸边金黄的杨柳,秋意已浓。南方站在粮站家属院门口,看着田叔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十分板正的深蓝色中山装,背脊挺得笔直,精神矍铄地向他走来。三个月前A县县医院那场凶险的消化道大出血带来的苍白与虚弱,此刻竟寻不到多少痕迹。看到南方,田叔叔脸上绽开笑容,那笑容像秋阳穿透薄雾,温暖而真切。

“南方!可算把你盼来了!”田叔叔的声音洪亮依旧,带着一种回到主场般的熟稔与自豪。这声音,却瞬间将南方的思绪拉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大雪封门的冬至。

……炉火映着家人闲谈的影子,暖意融融。忽然,门外邮差刹车的声音和着风雪传来,一声高喊穿透窗纸:“来信了!三河镇来信了!”

南方心头一跳,快步走到门边。邮差从冻得通红的脸上抹掉雪花,从鼓囊囊的挎包深处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扬了扬:“你家的!田有福寄的!”

“田叔叔的信!”南方接过信,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有些洇湿的痕迹,像是落过泪。一家人围拢过来,父亲摩挲着信封,感慨道:“是老田!好久没他音信了……这字迹,写信时怕是又想起伤心事了。”母亲也点头:“老田是个重情的人,还惦记咱家。”南方捏着信,薄薄的信封仿佛带着三河镇水汽的温润。

二十年过去,那个温暖的瞬间枥枥在目。父亲离开他们也有十几个年头了,最终,父亲与田叔叔自上次分别后,终究是没能再见上一面…… 这份遗憾,沉甸甸地压在两家人的心头。

田叔叔,这位刚从死亡边缘被南方和同事们拼尽全力拉回来的老人,他像一道坚韧的桥梁,横跨在父辈风雨飘摇的岁月——那段充满了如同《序曲》中他的祖父田立坤渡口惨死、父亲田大被抓壮丁战死沙场的黑暗与血腥——与南方这代人看似平稳的生活之间。这次病榻上的邀请,更像一根温热的藤蔓,牵引着南方踏上了这趟探望之旅。

“走,带你去赶个早集,喝碗咱们三河镇的早茶!”田叔叔的声音打断了南方的思绪,他熟络地拍了拍南方的肩膀。

两人沿着湿润的石板路走向老街。小南河静静流淌,倒映着岸边金黄的杨柳和粉墙黛瓦的倒影。河水清澈,几只野鸭在稀疏的芦苇丛中倏忽游弋,留下一圈圈涟漪。田叔叔指着河面,脚步慢了下来,声音低沉了几分:“91年夏天,那次大水就是从这里漫上来的。那水头,黑压压的,像堵墙……一眨眼,街面就没了顶。”他停在一座古朴的石拱桥边,抚摸着冰凉的石栏,目光投向远处那座橘黄色琉璃瓦顶的七层古塔——望月楼,“那天,我和粮站的伙计们,就在那塔旁边的老仓里,拼了命地抢粮食,三天三夜没合眼,肩膀都磨烂了……”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扛麻袋留下的粗糙印记。南方默默听着,感受着平静水面下隐藏的惊涛骇浪,以及老人话语中那份沉重的责任感——这责任感,或许从他年幼时目睹祖父在渡口惨死、父亲被抓走、大哥病死、家族重担骤然压肩那一刻起,就深深刻入了骨髓里。此刻,南方也更深地理解了二十年前那封信中田叔叔的唏嘘:“水退了,房子能再盖起来,可有些东西,被冲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那被洪水带走的,何止是砖瓦?更是像他祖父、父亲那样,被时代洪流无情吞噬的生命,以及那个大年除夕夜被遗弃在屋檐下竹篮里的襁褓——那个他大哥田大大(打渔郎)留下的苦命遗孤……或许还有更多湮没在岁月洪流中熟悉的面孔……而眼前这位老人,也刚刚从另一场人生的“洪水”中惊险逃生。

刚拐进老街,喧嚣的市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时间尚早,但狭窄的街巷早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国庆的游人给古镇添了额外的热闹。

各种摊位挤挤挨挨:油条在翻滚的油锅里滋滋作响,金黄酥脆;刚出笼的三河米饺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卖茶蛋的老妪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卖臭豆腐的摊子前围满了捂着鼻子又跃跃欲试的年轻人;更有卖鸡鸭鹅的笼子、卖竹编器具的、卖老鼠药的(“耗子药,灵得很!”)……地摊从街边一直铺到路中央,货物琳琅满目,几乎无处下脚。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不同口音的交谈声(庐江话的硬朗、舒城话的绵软、肥西话的利落,甚至夹杂着外地游客的普通话),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冲击着南方的耳膜。

田叔叔如鱼得水,不时用纯正的三河口音和相熟的摊主打招呼,顺手拿起摊上的小玩意儿给南方看:“瞧瞧这竹编,老手艺了!”“这茶干、这狮子头点心是舒城那边过来的,味道正!”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南方新奇地感受着这份扑面而来的、带着烟火气的生命力,这是县城里少有的鲜活。

忽然,一阵哀婉凄美、起伏跌宕的黄梅戏曲调,从一家卖土产的小店里传出,透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飘荡在街巷上空:

“表我家住湖北浠水县/我姓蔡字鸣凤离家已三年/自那日投宿在柳凤英饭店/店姐她人意好我难回家园……”

田叔叔的脚步停住了,他侧耳倾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欣赏,也有难以言喻的感伤。“《小辞店》,”他轻声对南方说,“严凤英唱的。这故事,就发生在咱们三河镇。”

南方记起小时候在官亭听过庐剧版的《小辞店》,懵懂不解。此刻,在这故事的“原乡”听着严派唱腔,那凄楚哀怨的曲调仿佛有了具体的指向,直指人心。田叔叔背着手,跟着旋律轻轻摇晃着脑袋,嘴里也低声哼唱起来:“曾记得客人哥店前一走……”带着浓重鼻音的哼唱,竟也透着一股苍凉的韵味。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低声讲述了蔡鸣凤与柳凤英的悲剧,末了,叹息一声:“严凤英唱得是真好,把人的心都唱碎了……可惜啊,她自己的命,跟这戏里人一样苦……” 南方默然,想起那位早逝的艺术家的遭遇,心头也笼上一层阴翳。这曲调里的悲欢离合,在这片土地上,似乎从未断绝。

穿过拥挤的人流,田叔叔带着南方来到“三河茶馆”。门楣上“百年老店”的匾额古旧斑驳,店堂内早已座无虚席,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慕名而来尝正宗三河米饺的游客。

“这茶馆,老字号了,听说太平天国那会儿就有了。91年大水也淹过,后来原样重建的。”田叔叔拉着南方排在队尾,指着店堂里一张张油光发亮的八仙桌,“瞧见没,那些桌子椅子,都是老物件,水泡过,修修补补又用回来了。”南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不少桌椅上留有修补的痕迹和水渍浸染的深色印记。田叔叔摩挲着门框上一道深深的裂痕,仿佛在触摸一段被洪水撕裂又缝合的岁月:“这裂口,就是水退后我从瓦砾堆里把这门框刨出来时留下的。”他顿了顿,指尖在那粗糙的裂痕上停留片刻,声音更低了些:“就像人……有些伤疤,是抹不掉的。”

排了许久,终于等到空位。刚坐下,田叔叔就迫不及待地点了米饺和茶水。他点起一支烟,烟雾中,眼神变得悠远,絮絮叨叨地讲起三河米饺的讲究:“这米饺啊,皮儿得用上好的籼米粉,揉得筋道;馅儿是五花肉丁、小河虾仁、豆腐干,讲究个鲜香。个头比普通饺子大一圈,下油锅炸得金黄焦脆,咬一口,外酥里嫩,满嘴香!”他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那香气已萦绕鼻尖。末了,又神秘地压低声音:“老辈人说,当年英王陈玉成在‘三河大捷’后,就是吃了咱们这儿的米饺才缓过劲儿来的!”

看着热气腾腾、金灿灿的米饺端上桌,香气四溢。南方夹起一个,小心吹着气,一口咬下去,酥脆的外皮破裂,鲜美的汤汁混合着肉香、虾香、豆干香瞬间充盈口腔,果然名不虚传。“好吃!真香!”南方由衷赞叹。田叔叔看着南方满足的样子,也拿起一个,却只是端详着,眼神有些恍惚,半晌才低声道:“我大哥田大大……就是那个打渔的……小时候就最爱吃这个,那时家里再难,过年时母亲总要想法给他弄几个……”他捏着米饺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咽下某种哽在喉头的巨大悲怆——那个在祖父惨死、父亲战死后,小小年纪就扛起家计、靠打渔为生,却在青春正盛时撒手人寰的大哥田大大(打渔郎)。他终究没再说下去,只是默默地将米饺送入口中,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将那沉重的思念和无法弥补的遗憾一同嚼碎咽下。南方心下了然,默默地将一杯热茶推到他手边。田叔叔接过茶,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熨帖了翻腾的心绪,他朝南方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那笑容深处,是挥之不去的痛楚。

2.

吃过早茶,田叔叔带着南方继续在老街徜徉。路过“中和祥”糕点铺,那熟悉的招牌和甜香勾起了南方的童年回忆:“田叔叔,您以前去官亭,总带‘中和祥’的点心!”田叔叔哈哈一笑:“是啊,那时候这可是好东西,走亲访友必备!你爸就最爱吃他家的玉带糕。”看着如今店铺里琳琅满目的糕点,两人都感慨物质匮乏的年代已成过往。

接着,他们拐进了那条赫赫有名的“一人巷”。巷子极窄,两侧是高耸的青砖墙,光线昏暗,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田叔叔指着幽深的巷道:“喏,杨振宁小时候,就是天天打这儿走,去学堂念书。谁能想到,这么个窄巷子里,走出了个世界闻名的大科学家。”语气里带着一种乡土的骄傲。他感慨道:“读书,真能改命啊……” 话未尽,南方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或许他想到了那个在风雪夜被遗弃、后来被送往省城、送给留过洋的一对夫妇的小侄子?那个他大哥田大大(打渔郎)和翠翠留下的骨肉?那个命运被彻底改写、从此音信渺茫的血脉至亲?他的目光在巷道的阴影里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突然,一阵急促的吆喝声由远及近:“闪开!闪开道!碰着不赔啊!” 只见一队身着黄马甲、肩搭白毛巾的人力车夫,拉着堆满货物的板车,像一阵旋风般从稍宽的巷口呼啸而过。沉重的车轮碾压在光溜的石板上,发出隆隆声响。车夫们汗流浃背,面色黝黑,奋力前行。路人慌忙避让,场面惊险又充满原始的劳力之美。南方第一次目睹这旧时码头才有的景象,一时看呆了。车队过后,他心有余悸,又觉大开眼界。田叔叔拍拍他的肩:“老早以前,三河镇码头全是这样拉货的,现在少喽,也就老街里还能见着。”他看着那些远去的背影,眼神有些飘忽,低声补了一句:“那年抓壮丁……他们也是这样,用绳子把人像牲口一样捆着拉走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那被拉走的,正是他无辜的父亲田大和瞎眼阿婆家的阿喜,父亲战死了,阿喜再没见回来……

最后,他们来到了英王府。这座后来重建的府邸,力图复原当年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指挥所模样。青砖灰瓦,庭院深深,依稀还能感受到一丝肃杀之气。

在一面特意保留的、弹痕累累的旧墙前,田叔叔停住了脚步。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弹孔,动作缓慢而庄重。他的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声音也陡然变得洪亮而充满力量,仿佛瞬间变回了那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货郎:

“咸丰八年(1858年),就在这!就在咱们三河镇!”他指着脚下的土地,目光炯炯,“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带着太平军,就在这河边,跟曾国藩的湘军精锐干上了!那叫一个惨烈!六千湘军,整整六千精锐啊,被咱们的太平军团团围住,一个没跑掉,全埋在这块地底下了!湘军的大将李续宾、曾国华(曾国藩的弟弟),也都在这儿送了命!这就是响当当的‘三河大捷’!”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豪迈,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金边。南方看着老人沉浸于历史荣光中的侧影,感受到一种穿越时空的悲壮与力量。然而,当田叔叔讲述完毕,收回手,那挺直的脊背似乎又微微佝偻下来,豪情散去,只剩下一个暮年老者的沧桑。他望着远方巢湖的方向,喃喃道:“烽烟散了,水照样流…打来打去,苦的还是老百姓。子弹不长眼,专找穷苦人……”这声低语,带着洞穿历史的苍凉,瞬间将南方从金戈铁马的想象拉回现实,也拉回了序曲中那个被子弹夺去生命的祖父田立坤身上。

3.

夜幕降临,三河镇华灯初上,小南河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别有一番静谧风情。田叔叔一家在古镇旁一家临河的“渔门宴”为南方饯行。桌上摆满了三河特色的河鲜:清蒸白鱼、红烧河虾、银鱼羹……香气扑鼻。

田叔叔因大病初愈不能饮酒,却执意拿出一瓶包装朴素的酒,瓶身标签已有些褪色,上面印着“三河陈酿”几个字。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瓶身,眼中带着珍视:“这酒,八六年出的。那会儿,我还是酒厂的厂长呢……这牌子,还是我们几个老伙计一起琢磨着打出去的……”他拧开瓶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酒香溢出,醇厚绵长。南方看到,在倒酒给田娜娜和南方时,田叔叔飞快地用袖口抹了一下眼角——那逝去的岁月里,不仅有他奋斗的足迹,更有他永远无法释怀的家族伤痛。

席间气氛温馨。田阿姨不停地给南方夹菜,嘴里念叨着:“南方啊,以后认了门,常来!把这当自己家,千万别客气!”田叔叔也频频点头:“对,常来常往!你爸不在跟前,我们就是你长辈。”田娜娜笑着举起酒杯:“南方哥,欢迎以后再来三河!”她爽朗地与南方碰杯。

酒过三巡,田叔叔看着桌上的清蒸鱼,忽然对南方说:“想起你爸第一次来三河镇,我请他吃的第一顿,也是这渔门宴,点的也是这道清蒸鱼……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头发乌黑,力气多得用不完……”他的筷子在碗沿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眼神飘向窗外流淌的河水,仿佛在凝视着逝去的青春和友情,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了氤氲的酒香与河风里。那叹息声中,或许也包含着对那个消失在冰冷河水中的身影——他苦命的大嫂翠翠——的无言追忆。

临别时,夜色已深。田叔叔将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系着红绳的包裹塞到南方手里,沉甸甸的。“‘中和祥’的玉带糕和烘糕,”他仔细地把红绳系紧,打了个漂亮的结,动作缓慢而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带着路上吃……你爸以前,就最爱这两样。”他将包裹按在南方手心,用力握了握,目光深沉地看着南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声道:“路上小心。”

月光清冷,洒在古镇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田叔叔佝偻的身影站在粮站家属院幽深的巷口,一直目送着南方。南方几次回头,那模糊的身影依旧固执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望雕像,守护着那些深埋于此、永难磨灭的记忆,直到拐弯再也看不见。

回程的汽车在夜色中行驶。远离了古镇的喧嚣,车厢里一片宁静。南方小心地打开那个油纸包。层层包裹下,喷香的糕点散发出甜腻的香气。在糕点的中间,夹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纸是普通的稿纸,字迹是田叔叔的,却比平时更加潦草用力,仿佛每一个笔画都承载着千钧重负:

“那年大雪除夕夜屋檐下的孩子,是我大哥田大大(打渔郎)的亲骨肉。他爹(我大哥)和张家姑娘翠翠相好,留下这遗腹子。孩子娘产后没了,家里实在养不活。娘(你田奶奶)做主,托人送给了省城一对好心的教书先生夫妇收养,没了音信。后来一直没敢去省城相认,怕扰了他清净。这念想,藏了大半辈子,成了块心病。如今告诉你,心也安了。莫声张。”

信很短,没有落款日期。南方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紧紧攥着信纸,那薄薄的纸张此刻仿佛重若千钧。他终于明白了田叔叔那深藏的悲痛——那是对祖父横死的恐惧、对父亲失踪的茫然、对大哥早逝的哀恸、对大嫂丢下遗腹子的愧疚、以及对那个被送走的侄子的无尽牵挂!他望向车窗外。三河镇方向的灯火早已消失在连绵的丘陵之后,只余下无边的黑暗。然而,那条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苦难与救赎、父辈情谊与两代缘分的路,却在南方的心里,被这封信和古镇两日的点点滴滴,照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温暖。

车轮滚滚,载着他驶向归途,也驶向一段被血泪浸透、又被坚韧与温情重新连接的历史与情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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