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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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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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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三十五章 探望

1.

十月的风,带着凉凉的秋意,卷起路边梧桐飘落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A县汽车站喧嚣的站前广场上。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尘土味和路边摊贩刚出锅的烧饼香气。

又是一年国庆,医院大门上贴出的放假通知还带着浆糊的湿气,南方的心却早已飞向了那个因水而兴、因商而盛的古镇——三河。

去看望田叔叔的念头,自上次县医院那场意外重逢后,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二十年过去,父亲口中那个鲜活的“走街串货郎”,竟以同事父亲的身份,更是父亲故交的身份,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命运的线头,绕来绕去,竟在这一刻,把两代人紧紧连在了一起。田叔叔刚出院不久,身体还得养养,这国庆假期,正是探望的好时候。南方想着三河镇此时此刻的模样:青石板路面游人不断,雕花门楼挂起彩灯,丰乐河、杭埠河与小南河交汇的地方,碧波上漂着画舫,一定十分热闹非凡。

车站里人来人往,人声嘈杂,南腔北调,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南方挤到售票站的窗口,排了好一会长队,终于买好了去三河镇的车票。他举着手臂捏着那张薄薄的硬纸片,心里踏实了许多。一早出来,确实肚子饿了,他转身想去周围找点吃的,左右环顾,目光扫过车站旁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刚要抬脚跨过栏杆,却和一个敦实的身影撞了个结实。

“哎哟!”对方揉着肩膀抬头,露出一张顶着浓重黑眼圈、胡子拉碴的圆脸,“南方?”

“胖子?”南方也愣住了,“你怎么在这儿?刚下夜班啊?”胖子那副被生活熬干了的憔悴样,他太熟悉了,准是刚熬了整个大夜。

“是啊,”胖子打了个大哈欠,眼角糊着眼屎,“困死老子了。回家看看老娘,快七十的人了,再不回去,怕是要骂我没良心了。”他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点愧疚。

“是该回去看看。”南方点头,想到自己远在官亭的母亲,“比我妈还大两岁呢。”

两人在嘈杂的人流边站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胖子累得眼皮直往下耷拉,说话也没力气。南方这才明白,难怪昨晚医院的平房里那么安静,原来胖子值夜班去了。

“你呢?这大假期的,去哪儿快活?”胖子随口问。

“去趟三河镇。”南方回答。

“三河镇?”胖子原本耷拉的眼皮一下子抬了起来,脸上先是惊讶,随即变成一种“我懂”的暧昧表情,嘴角咧开一个促狭的笑,“哦——去三河镇啊……”他拖长了调子,没再追问。医院里关于南方和田娜娜两家的事,早不是秘密。胖子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小子,是去看未来老丈人吧?

“旅客们请注意,开往三河镇的班车即将发车,请抓紧时间上车……”女售票员尖利的声音透过喇叭响起。南方如释重负,赶紧和胖子挥手道别,逃也似的挤上了大巴。

车厢里充斥着汗味、劣质烟味和说不清的食物气味。

南方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松了口气。窗外,秋高气爽,天蓝得透亮,大朵的白云悠悠地飘着。他掏出在站口买的两个烧麦和一杯温豆浆,慢慢吃着。目光投向车窗外,公路上尘土飞扬,运送秋粮的拖拉机、卡车和小三轮挤在一起,向着三河镇方向慢慢挪动,构成一幅乡土气息浓厚的秋收图景。大巴引擎轰鸣着驶离县城,把喧嚣和胖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都甩在了身后。车窗外掠过一片片收割后的稻田,焦黑的稻茬是“烧秋”留下的痕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烟火味。远处,连绵的丘陵在秋阳下显出暖融融的土黄色。

车子颠簸在坑洼的土公路上,扬起的灰尘在阳光里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坐在南方旁边的一位老者,主动搭了话。他约莫六十多岁,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毡帽,脸瘦,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有神,像藏着光,眼角的皱纹很深,却舒展着。他操着浓重的三河口音,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从窗外的秋景讲到三河镇的过去现在,话里透着精明和自豪。

“小伙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儿来啊?”老人笑眯眯地问,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油光光的。

“官亭。”南方回答,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在这个以精明著称的古镇人面前,他那点来自小地方的自卑感又冒了出来。

“官亭?”老人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宝,“好地方啊!我年轻时候,可没少往官亭跑!”他嗓门洪亮,引得前排几个乘客也扭过头来。

“您去过官亭?”南方有些意外。

“何止去过!”老人挺直了腰板,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追忆的光,“那会儿,我可是参加了大名鼎鼎的‘淠史杭’工程!就在你们官亭那段,叫‘潜南干渠’!从1958年一直干到72年才通水通航,那可是新中国水利史上的大工程,了不起啊!”老人的话语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豪气。

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乘客们都听着老人的讲述。他描述着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开山凿石的场面,铁锤敲石头的叮当声、开山炮的轰鸣、挑夫们高亢的号子声仿佛就在耳边响。然而,老人激昂的声调慢慢低了下去,明亮的眼神也黯淡了。

“那个冬天……特别冷,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子……”他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窗边,声音哑了,“就在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家里捎来口信……我媳妇儿……在三河镇医院……难产……人……没了……” 老人的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他别过脸,望向窗外飞驰的田野,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溢满眼眶,顺着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往下淌,滴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

南方的心猛地一紧。他看着老人佝偻的侧影,那含泪的眼睛里,除了深切的悲伤,还有一种被岁月磨砺出的、石头般硬朗的坚韧和骄傲。那是一个时代刻在普通劳动者身上的印记,又深又重。这眼神,这沉默的泪水,竟莫名地与记忆中田叔叔在病床前、在饭桌上偶尔流露出的那种深沉的痛楚重叠起来。

南方忽然想起田叔叔曾经说过的故事,讲述田家那段被苦难浸泡的那段家史:田叔叔的爷爷,一个老实巴交的船工,早年就在这三河镇的三岔口,被过路的兵痞子寻衅,一枪打死在自家的船头,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田叔叔的父亲田大,顶梁柱刚塌就被拉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留下孤儿寡母在乱世里挣扎;田叔叔那打渔为生的十五岁亲哥哥,人称“打渔郎”,风里来雨里去,累垮了身子没能挺过来就病死了,留下怀有身孕的嫂子;而那苦命的嫂子,大年三十生下遗腹子,却油尽灯枯,撒手人寰……这环环相扣的厄运,像沉重的枷锁,死死扣在三河镇无数像田家这样的普通百姓身上。

车厢里弥漫开一种肃穆的寂静,只有引擎单调地响着。窗外的秋景飞速掠过,焦黑的稻田、起伏的丘陵,在这沉重的讲述和南方心头翻涌的联想里,仿佛都浸染了旧日三河镇的艰辛底色。老人所经历的丧妻之痛,不过是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无数苦难故事中的一个音符。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啊……”老人低声自语,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对那段充满激情又满是悲痛的岁月说话。这时,售票员提着热水壶过来加水,老人这才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角,不再讲了。南方默默点头,思绪回到了官亭。老人参与修建的“潜南干渠”历经沧桑,主体虽废了,但那座老旧的进水闸,依然固执地流着清冽的渠水,无声地诉说着过去。

车子继续颠簸前行,窗外是典型的江淮丘陵。南方听着老人渐渐平复的絮叨,讲官亭晚清的名人,讲这片土地的旧事,疲惫感涌上来,他靠着椅背,在引擎的嗡鸣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颠簸把他晃醒。睁眼看去,蜿蜒的石子路已被甩在身后,车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收割过的田野。远处,一股浓重的灰白烟柱直冲蓝天,显得格外刺眼。空气里飘来烧秸秆的焦糊味。窗外,水汽蒙蒙的河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寒烟,和遍地金黄的落叶一起,构成了一幅萧瑟又壮阔的深秋图景。“烧秋”的习俗,在这片土地上依然顽固地延续着,尽管它正被时代所不容。

车子驶近丰乐河。河岸边的村子渐渐密了,青瓦白墙的农舍掩在树丛里。快到中午了,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带着柴火和饭菜的香味,飘在河岸上空,宁静又温暖。大巴沿着河岸公路开,有抱着孩子的农妇站在门口张望,一群光脚丫的孩子追着汽车跑,兴奋地喊:“车来了!车来了!”给这条古老的丰乐老街添了几分生气。丰乐镇挨着三河镇东边,这几年新建的社区让这里人多了不少。

车子在丰乐镇一个简陋的桥头停靠点停下。一块写着“某某烟酒商店”的大红广告牌,突兀地立在公共厕所旁边,和周围低矮的红瓦灰墙很不协调。“临时停车,要方便的赶紧!”司机粗声喊道。车门一开,乘客们鱼贯而下。

南方也下了车,走到河岸边。丰乐河水清见底,水流平缓,倒映着蓝天和岸边金黄的杨柳。秋风吹过,柳条轻拂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他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洗了把脸,凉意直透心底。水底,几尾小鱼悠闲地游着。有人把面包屑撒进水里,立刻引来一群鱼儿争抢,水花四溅,惹得孩子们欢笑起来。这情景让南方想起一丝童年。

“快上车了!”司机催道。南方起身,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腥气和草木清香的空气,精神一振。金秋的阳光洒满大地,路边笔直的白杨树,叶子已变得金黄耀眼,在秋风里沙沙作响,像在演奏一首丰收的歌。风里飘来成熟稻谷的香气、泥土的味道和阳光晒暖草木的气息,清新又醉人。

2.

大巴车终于开进了三河镇汽车站。南方的脚刚踩实地面,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带着欢喜的喊声穿透嘈杂:

“南方!这边!”

他循声望去,田叔叔正笑呵呵地朝他招手,田娜娜站在父亲身边,脸上是明媚的笑容,阳光在她乌黑的发梢跳跃。田叔叔穿着一身整洁的深蓝色中山装,气色很好,腰板挺直,走路带风,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刚从鬼门关闯回来。

“南方,路上还好吧?顺利吗?”田娜娜快步迎上来,很自然地接过南方手里装水果的网兜。

“挺顺利的。”南方笑着回答,目光关切地落在田叔叔身上,“田叔叔,您看着精神真好!气色多红润!”

“哈哈,托你们的福,捡回条老命,能不精神吗?”田叔叔爽朗大笑,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南方的肩膀,那力道透着恢复的劲儿,“走走走,回家,你田阿姨饭菜都烧好了!就等你开饭!”

从车站到田家住的粮站大院,走路也就十几分钟。田娜娜像只欢快的鸟儿,一路兴致勃勃地给南方介绍着沿途风景和古镇风情。她指着远处一座飞檐斗拱的牌楼:“看,那是古镇入口,鹊渚廊桥,晚上亮灯可好看了。”又指指河边停泊的小船:“喏,那些就是跑水上游览的,坐在船上看两岸的老房子,感觉不一样。”她的声音清脆,充满了对家乡的喜爱。

南方认真听着,目光却总忍不住看向走在前面的田叔叔。老人步子稳当,脊背挺直,每一步都踏得扎实有力。这种经历风雨后的沉稳和硬朗,让南方莫名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心里暖乎乎的,又有些时光交错的感慨。命运真奇妙,让父辈的交情,在下一辈这里又续上了。

“感觉三河镇比县城还热闹啊?”南方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古色古香的店铺,真心实意地说。

“那是!”田叔叔声如洪钟,带着自豪,“别看它叫镇,地盘大着呢,一脚踏三县(肥西、舒城、庐江),人口好几万!早年间就是大码头,商埠重镇,热闹了几百年了!”他大手一挥,指点着街上各色人等,“听听,南腔北调,像不像百鸟朝凤?”

南方凝神听,果然,各种口音混在一起,成了市井生活的热闹交响。“真是!明天一早一定得去集市上转转。”

“对!明天一早让我爸带你去赶早市,”田娜娜接话道,语气肯定,“那才叫真热闹!再尝尝我们三河最有名的米饺,皮薄馅鲜,你肯定爱吃。”

“三河米饺,早就听说了!馋得很!”南方笑着应道。坐车的疲惫这会儿才真切地袭来。田娜娜敏锐地察觉到了,体贴地放慢了脚步。

田叔叔伸手就要帮南方拿那两瓶用报纸仔细包好的烧酒,南方执拗地不肯松手。第一次上门,只带了这点东西,他心里还有点打鼓,不知合不合适。

“南方弟,你能来看我爸,我们全家就特别高兴!东西是份心意,太见外我们可要恼了!”田娜娜温婉又干脆地说,打消了他的顾虑。她的笑容真诚温暖,像秋日里的阳光。

3.

田家住的粮站家属院,透着旧时光的安稳。推开虚掩的木门,一个生机勃勃的小院展现在眼前,比南方想的要宽敞。

最扎眼的是沿着竹篱笆爬得正旺的丝瓜藤,巴掌大的绿叶间挂着一条条翠绿或金黄的丝瓜,饱满诱人。墙角,一架葡萄藤叶子染了秋色,累累的紫葡萄像一串串玛瑙,沉甸甸地挂着,散着甜香。院子中间一条灰砖小径隔开两边,几只芦花鸡正悠闲地踱步啄食,一只肥壮的老母鸡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在瓜藤下刨土找食。整个院子充满了农家小院特有的、活生生的烟火气。

南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热闹景象,突然,一阵极具威吓力的“嘎——嘎——”声炸响!只见一只体型硕大、毛色雪白、脖子老长、头顶红冠的大白鹅,活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昂着头,挺着胸,气势汹汹地就冲他这个“闯入者”扑过来了!那扁嘴张着,橙红的嘴缘闪着光,绿豆眼凶光直冒,翅膀半张着扇风,目标直指南方的裤腿!

这突如其来的“下马威”让南方猝不及防!他“哎呀”一声,狼狈地向后跳开几步,手里的水果袋差点掉了。那鹅将军一击落空,毫不气馁,掉转头,伸长脖子,又恶狠狠地啄来!南方手忙脚乱,左躲右闪,场面一时有点滑稽。

“哎哟!这鹅将军!”田叔叔洪亮的笑声在院门口响起,他非但没拦,反而看得直拍大腿乐。田娜娜也忍不住笑,捂着嘴肩膀直抖。

“老白!回来!不许没规矩!”田阿姨带着点嗔怒的声音及时传来。她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快步从厨房出来,对着那凶悍的大鹅连声呵斥,挥手赶它。那大鹅似乎很听女主人的,虽不甘心地又“嘎”了两声示威,还是悻悻地收拢翅膀,像个败将似的踱着方步,被田阿姨赶进了角落的竹笼里。院子这才安静下来,只剩几只鸡还在探头探脑。

南方定了定神,有点狼狈地整理被弄皱的裤脚,自嘲道:“田叔叔,您家这‘门神’,可真厉害!差点给我个‘开门红’!”

田叔叔走上前,大笑着重重拍打南方的后背:“哈哈,吓着了吧?这老白啊,性子烈,最护家!见生人进院,比狗还灵!跟我年轻时下乡收鹅毛碰上的那些‘硬茬子’一个样,难缠得很!犟脾气!不过啊,它也就凶这一回,熟了就好了!”田叔叔看着那只悍鹅,眼里流露出欣赏,仿佛瞧见了年轻时的自己。“这看家护院的劲儿,随我!”

晚饭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田阿姨手艺真好,菜很丰盛,多是三河特色的河鲜:红烧鲫鱼浓油赤酱,香得扑鼻;银鱼蒸蛋又滑又嫩;还有一盘翠绿的清炒水芹,爽脆可口。田叔叔兴致很高,不顾田阿姨的眼神劝阻,执意要开一瓶南方带来的烧酒。

几杯温热的烧酒下肚,田叔叔脸上的红晕更深了,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他端起酒杯,神情郑重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南方:

“南方啊,”他看着南方,眼神满是真诚的感激,“那天在鬼门关边上打转,要不是娜娜当时就在医院,反应快,第一时间把我送进去……要不是你们这些大夫,尤其你,南方,拼了命地救我……”他的声音有点发颤,眼眶迅速红了,举杯的手也微微发抖,“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早交待在那急诊室的床上了!我的命啊,是我闺女抢回来的!也是你们这些好大夫,硬从阎王爷手里给我拽回来的!这杯酒,叔敬你,也敬你们医院!救命之恩,记一辈子!”

南方心头一热,连忙双手端起酒杯:“田叔叔您快别这么说!您福大命大,吉人天相!再说,您跟我爸是那么多年的老交情,我做这些是应当应分的,是本分。我爸要知道我帮上您了,他比谁都高兴!”他仰头把杯中酒一口干了,一股暖流从喉咙直涌到心口。

提到南方的父亲,田叔叔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悠远柔和,像是穿过了时光的尘埃,回到了很久以前。他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杯沿,脸上现出回忆的神情,声音也软和下来:

“老南啊……”他轻轻叹口气,声音低沉温暖,带着浓重的乡音,“那时候,我挑着货郎担,走乡串户,收点鹅毛鸭毛、鸡胗皮换几个糊口钱。官亭那片,我可没少跑。你爸……是个实诚人,厚道!心眼儿特别好!家里但凡攒点鹅毛鸭毛,总给我留着,从不卖别人。有时走累了,就在你家歇个脚,喝口水。赶上刮风下雨,或者收的货多,就在你家住下,一住十天半月也是常事……你妈也好,从没嫌弃过我这个穷货郎……拿我当自家兄弟待……” 田叔叔嘴角带着暖意,那些清贫却满是情义的岁月,此刻都化作了眼里的柔光。

屋里的白炽灯好像闪了一下,光线暗了一瞬。田叔叔脸上的笑意像退潮一样消失了,一层深重的阴云迅速罩了上来。他端起酒杯,又猛灌了一大口,辣酒似乎给了他继续说的力气,声音却变得沙哑沉重,像砂纸磨过木头:

“南方,你知道吗……”他停住,像要攒足力气说出那个尘封的名字,声音压得很低,“我其实,还有个亲哥哥。”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才是真正的‘打渔郎’,一辈子都在三河这三岔口的风浪里讨生活……唉,命苦啊……” 这一声“唉”,沉甸甸地落在桌上。

田娜娜轻轻放下筷子,伸出手,温柔地覆在父亲青筋微凸、紧握酒杯、指节发白的手背上。南方屏住了呼吸,他想起了父亲提过的那个悲怆故事——《打渔郎》。

田叔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他垂下眼皮,目光落在桌面的木纹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个字都浸着风雪:“我哥命短……他走后,我那苦命的嫂子……怀着孩子,受不了打击,又惊又怕……就在一个大雪像鹅毛的夜里……生下孩子……大人……也没熬过来……”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像在吞咽巨大的痛苦,“就留下一个……刚落地,还在吃奶的……男娃儿……”

饭桌上死一般寂静。只有田叔叔沉重艰难的呼吸声,和墙上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田阿姨悄悄别过脸,用围裙角擦了擦眼角。田娜娜紧咬着下唇,眼圈通红,强忍着泪,只是更用力地握着父亲冰凉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田叔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来,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砸在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撕扯着挤出来,浸透了风雪和绝望: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大年初一……天还没亮透……我娘……哆哆嗦嗦地开门……就看见……门槛边上……放着一个……破竹篮子……里面……用一件破棉袄裹着……一个冻得……小脸发青的……奶娃娃……篮子边上……塞着一张……用毛笔写的字条……还有……五块……用红布包着的……银元……” 他哽咽得几乎喘不上气,大口喘着,胸膛剧烈起伏。

“我……我抱着那孩子……他……他浑身冰凉刺骨……像抱着块冰……我自己的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家里……一粒米都没了……拿什么……养活他啊?”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扭曲了他的脸,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呜咽,“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啊……我娘……哭得昏天黑地……她怕……她怕这孩子……跟着我们……活活饿死冻死啊……最后……最后只能……狠下心……趁着天没大亮……雪还大……把他……把他放在了……镇西头……育婴堂……暖和点的……门廊下……”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饭桌。角落里笼子里的大白鹅,不安地“嘎——”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凄清,像一声穿过时空的、微弱的婴儿啼哭。

田叔叔死死攥着女儿的手,仿佛那是他生命唯一的支撑。他抬起布满血丝、泪痕狼藉的脸,望向南方,眼神里是无法消解的愧疚和暮年的苍凉:“所以啊……南方……你说……我这命是捡回来的……是娜娜救了我……是你们救了我……可我……我这心里头……总觉得……欠了我哥……欠了那个……苦命的孩子……一辈子……一辈子都还不清啊……” 他剧烈地喘息,泪水再次奔涌,“有时候……半夜里……迷糊中……总觉得……能听见……那大雪夜里……孩子……像小猫似的……哭声……就在……就在耳朵边上……响啊……响得人心里发慌,发疼……”

“爸……” 田娜娜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般涌出,她哽咽着,声音又软又碎,带着无尽的心疼,“别说了……爸……都过去了……您别总想这些……您看,您看啊……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您看,南方哥也来看您了,咱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多好……多好啊……” 她一边流泪,一边努力挤出安慰的笑容,端起自己的酒杯,转向南方,声音虽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像是对父亲,也是对南方父亲的承诺:“南方哥,谢谢你……真的……也替我……谢谢南伯伯……谢谢他当年……收留我爸……”

田叔叔看着女儿带泪的笑脸,又看看眼前这老友之子、救命恩人年轻关切的脸庞,仿佛终于从那冰封刺骨的往事里,抓住了一丝现实的暖意。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重的疲惫,也带着一丝解脱。他抬起颤抖的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努力地、挤出一个无比复杂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混合着悲伤、释然和一种深沉的慰藉。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他喃喃着,声音沙哑,“现在好……现在好……有娜娜在身边……老南的儿子……又救了我……这……这大概……就是老天爷……看我……太苦了……可怜我……给我的一点……一点补偿吧……” 他端起那杯一直没动的酒,对着南方,也像对着冥冥中的兄长和那个孩子,近乎虔诚地一口饮尽。辛辣的酒液烧着喉咙,也仿佛烧着积压了半生的风雪。

南方看着眼前这位被岁月和苦难反复捶打却依然挺立的老人,看着他紧握女儿的手,像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死死抓住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唯一绳索。父亲口中那个爱讲故事、走街串巷的货郎形象,那个悲壮苍凉的《打渔郎》传说,此刻都凝结在田叔叔含泪的讲述里,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带着血肉的温度、刺骨的寒冷和命运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重量,无比真实地撞击着南方的灵魂。

他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宿命感。父辈在艰难岁月里结下的情分,如同一条坚韧的藤,在时光里默默生长,历经风雨也没断,竟然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在生死的边缘,又一次牢牢地系住了他们这一代。而田娜娜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蒙着一层朦胧的泪光,那泪光里映着的,不只是眼前的父亲,更像映着那个风雪交加的弃婴之夜,映着整个家族沉重又绵长的哀伤与坚韧。这一刻的寂静里,流淌着无声的悲欢,也沉淀着跨越两代人、终于在此刻交汇的情义。

窗外的三河镇,华灯初上,古镇的喧嚣隔着院墙隐隐传来。而屋内,一片温热的、带着泪痕的宁静,正缓缓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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