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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在破旧篮球场的废墟里时常有野猫出没,闪动着幽绿的瞳光窸窸窣窣地翻东找西,带着几分瘆人的孤寂。常又临厕的女生半道上吓得惊叫,汗毛直竖。
清晨,大院内女职工陆陆续续地走出院内,拎着小马桶经过平房前面的篮球场,无不捂着鼻子加快脚步,仿佛要逃离这片杂乱之地。
而到了傍晚,这片荒凉之地才渐有了生气。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声、鞋底摩擦水泥的“吱吱”声、还有年轻人大呼小叫的呼喊声,终于驱散了白日的死寂。人群中有两位常客格外醒目:一高一瘦,总是打得格外起劲。
高个子名叫匡衡,外号叫 “篮球先生”。一米八几个头,往那儿一站,就像电线杆一样的挺拔。他投篮准得吓人,三分线外看似随意一抬手,“唰”的一声脆响,球便空心入网了,那飞出的弧线又高又飘,在夕阳余晖下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彩虹。
瘦瘦的那个,是隔壁陈大夫,有人喊他“猴子”,他却一点也不生气,人如其号,精瘦得像根竹竿。可打起球却滑溜得像条泥鳅。带球过人时,身子骨仿佛没有关节,一扭一晃,就从防守队员的缝隙里钻了过去,对方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只能干瞪眼。
偶尔,南方大夫也会过来凑个热闹,推推眼镜看着"篮球先生"打球。"篮球先生"行云流水的动作,忍不住一阵咂嘴:“这‘篮球先生’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手上功夫跟怎么他做手术一样利索。”
近日,A县总工会职工篮球赛即将开战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扑棱棱飞遍医院的每个角落,在食堂、在走廊、在护士站,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和躁动。
这天早晨,医务股的张股长显得格外精神焕发。他特意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压箱底的藏青色中山装,一丝不苟地穿上,头发用发蜡梳得油光,连苍蝇站上去都会打滑。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他嘴里叼着红塔山香烟,手里拎着磨得边角发白的旧公文包,脚下生风般往院长办公室赶去。路过护士站时,那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神态,惹得小护士捂着嘴窃笑——张股长今天怎么啦?走路都带着风,活像打了胜仗、趾高气扬的大公鸡。
“院长!院长!今年的篮球赛事,咱们得早作打算啊!”张股长门都没敲利索就嚷开了,烟灰簌簌落在簇新的衣裤上浑然不觉。孙院长从堆积如山的文件堆里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老张啊,急什么?年年不都是这么应付了事,走个过场嘛。”
“这回可大不相同!”张股长搓着手,急切地凑近办公桌,“我打听了,机械厂今年下了血本,请了省城体工队的专业教练!税务局更狠,直接从省体校借调了两个学生过来,听说一个是得分后卫,一个是强力中锋!咱们要是再不重视,还像往年那样敷衍,怕是要垫底,丢人丢大发了!”
孙院长闻言,放下手中的钢笔,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突然,他眼睛一亮:“外科那个‘篮球先生’……匡衡!对,他还在一线吧?让他来带队!这小子不是挺能打的嘛!”
傍晚时分,夕阳如同一只巨大的、熟透的橘子,把后院那个破旧不堪的篮球场涂抹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这球场堪称医院的“活化石”,建院伊始便矗立在此。历经风雨的水泥地面早已龟裂纵横,像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唯一幸存的篮筐也歪歪斜斜地挂着,像个喝醉了酒的醉汉,摇摇晃晃。可就是这么个寒碜的地方,却是医院里年轻医生们下班后释放激情、挥洒汗水的最爱。
“传球!传球!”匡衡洪亮的喊声穿透喧嚣。他箭步如飞,一个漂亮的抢断将球从对方手中夺下。一米八五的个头,结实的肌肉将洗得发白的背心撑得紧绷绷的,黝黑的皮肤上爬满了豆大的汗珠,在橘红色的夕阳下闪闪发亮,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篮球先生”的名号,此刻显得如此实至名归。
“好球!”球场外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不知何时,张股长也背着手站在了场边,眯着眼睛,手指间夹着半截香烟,袅袅青烟飘散,他已经盯着匡衡他们打了半天球了。
匡衡撩起汗湿的背心下摆胡乱擦着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小跑着来到张股长跟前:“张股长,您今天怎么有兴致过来看我们瞎玩?”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
“小匡啊,”张股长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目光却越过匡衡,落在了那个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歪斜篮筐上,“你这三分球,是越来越有准头了。就是这球场……唉,太寒碜了,配不上你这身手。”
匡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爽朗:“嗨,张股长,能凑合打就行啦!反正我们也就是瞎玩,图个乐呵,活动活动筋骨。”
张股长突然压低声音,脸上的笑容收敛,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小匡,要是……院里头下决心,给你们换个像模像样的塑胶场地,再配上专业的教练指导训练,你有没有信心,带咱们医院队拿个像样的名次回来?别的不说,至少别像去年那样……”
匡衡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手里的篮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一边。去年县总工会比赛的场景猛地撞进脑海——被县税务局那帮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个一脸横肉的大个子中锋,在赢球后故意撞开他们,还大声嘲笑他们是“穿白大褂的娘子军”,那刺耳的笑声和鄙夷的眼神,至今想起来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一股怒火“腾”地从胸口直冲脑门,他咬紧了后槽牙,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斗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只要院领导真支持!场地、教练到位!我匡衡在这儿拍胸脯保证,绝对不会让咱们医院丢脸!绝对!”
第二天一早,整个医院像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彻底炸开了锅。总务科的人居然破天荒地来修缮篮球场了!搅拌水泥的“哗啦哗啦”声,铁锹铲地、敲打地面的“咔嚓咔嚓”声,在清晨的宁静中格外刺耳,引得过路的医生、护士、护工们纷纷驻足围观,交头接耳。
“哎,听说了吗?医院真要组建正规篮球队了?”
“听谁瞎说的?去年不也嚷嚷得挺凶,最后呢?”
“这回不一样!医务股张股长亲口说的!板上钉钉!”
“好像点名让外科那个‘篮球先生’匡衡当队长啦!”
“得了吧,他打球是厉害,可当队长?我看悬!去年让工会老李带队,结果连预选赛的边儿都没摸着……”
纷杂的议论声中,匡衡正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穿过人群。他昨晚几乎没合眼,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全是各种篮球战术图、跑位、挡拆配合。当队长?这可不是在球场上耍个帅、投个漂亮三分那么简单。这意味着责任、压力,意味着要把一群平时拿手术刀、听诊器的同事们拧成一股绳。万一……万一弄砸了,他这引以为傲的“篮球先生”外号,怕是要变成全院茶余饭后的“篮球笑话”了。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中午,行政楼二楼的会议室里人头攒动,气氛比往年任何一次动员会都要隆重。会议室里挤满了人,连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在年终总结大会上露面的孙院长,也端坐在主席台中央。匡衡缩在会议室最后排的角落里,只觉得后背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冷汗涔涔,会议室里的暖气开得足,他却觉得手脚冰凉。
“经过院党委慎重研究决定,”孙院长洪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整个会议室,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本届县总工会职工篮球赛,由外科的匡衡同志担任队长!大家鼓掌!”
热烈的掌声瞬间响起,像潮水般涌向角落里的匡衡。他的双腿仿佛被灌满了沉重的铅块,费了好大劲儿才慢吞吞地站起来。面对着几十双聚焦过来的目光,他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孙院长,我怕是不行……担不起这责任……”
“什么不行?!”孙院长大手一挥,学着时下最流行的领导腔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得行!就这么定了!散会!”
会议室里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善意的调侃声四起。匡衡窘得满脸通红,耳根子更是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挠着头,在笑声中尴尬地坐了回去。
散会后,孙院长特意把匡衡叫到了院长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孙院长和蔼地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小匡啊,别有太大压力。拿不拿名次,拿第几名,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要展现出咱们县医院职工团结拼搏、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这就够了,明白吗?”
这话听起来像是宽慰,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匡衡的心上,让他更难受了。他脑海里又闪过税务局那个中锋鄙夷的眼神,闪过队友们一张张充满期待和信任的脸庞。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猛地冲上来,他暗暗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回到那间住了三个大男人的集体宿舍,匡衡飞起一脚踹开房门,巨大的声响把正在上铺蒙头午睡的胖子吓得一骨碌滚了下来,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兄弟们!”匡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今晚!三河土菜馆!我请客!啤酒管够!”
胖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和摔疼的屁股,胖乎乎的脸上挤出笑容:“哎哟喂,‘篮球先生’,这是天上掉馅饼了?还是捡着金元宝了?啥好事啊?”
匡衡一屁股重重地坐在自己吱呀作响的床板上,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豪情:“比中大奖还刺激!院领导拍板了,让我当篮球队长!咱们这回,可得好好筹划筹划,干票大的!不能再让人看扁了!”
傍晚,三河土菜馆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两箱冰镇啤酒很快就被这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消灭殆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平时在科室里蔫了吧唧、说话细声细气的陈瘦子,酒精上头,居然摇摇晃晃地站到了椅子上,手里高举着一个空酒瓶,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要我说!咱们医院要搞,就搞个大的!不光球队要硬气,还得搞个像模像样的啦啦队!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白大褂’的家伙们开开眼,咱们医院不光医生技术硬核,啦啦队的姑娘也是全县最靓的!气死他们!”
几天不见,陈瘦子似乎又瘦了一圈,额头上太阳穴的位置,青色的血管随着他激动的喊话突突直跳,清晰可见。他平时见了护士就忍不住话多,喝了酒更是打开了话匣子。此刻他和胖子凑在一起,一个胖得圆滚滚,一个瘦得像麻杆,活脱脱一对说相声的活宝。瘦子瞥着胖子那双被肉挤得快看不见的小眼睛,大伙儿就忍不住哄堂大笑。
最后,还是瘦子自己没憋住,指着胖子自嘲道:“我可没咱们胖哥有能耐!人家天天抽红塔山香烟,气派!我呢?只能抽抽短把的‘老九分’!为啥?体重太轻,压不住场子呗!我就适合当个啦啦队员,站台上给你们摇旗呐喊,加油助威!哈哈!”
立刻有人笑着接茬调侃:“瘦子,就你这风吹就倒的猴样,还想当啦啦队员?小心球场上哪个不长眼的中锋,一个转身大肘子,或者一脚把你给踢飞喽!撞个肋骨骨折都是轻的!到时候医院还得赔你医药费、误工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还得跑民政局给你办残疾证、工伤证证明!麻烦大了!我看你啊,还是离我们球队远点,安全第一!你这身骨头茬子,真禁不住人家撞一下!”
“哈哈,说得对!瘦子,你太瘦了!”旁边的人纷纷笑着附和。
餐桌上的气氛被胖子和瘦子这两个活宝彻底点燃,变得火热异常。陈瘦子确实太瘦了,体重勉强够着九十斤的边儿,平时在食堂顿顿找肥肉吃,可那点油水就像滴进沙漠的水,眨眼就没了影儿,怎么也补不上来。大家的快乐,被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牵引着,充满了烟火气和兄弟情谊。
“得了吧你!”胖子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指着瘦子笑骂,“就你这三根筋挑着个脑袋的竹竿身板,还啦啦队?一阵风过来,保管把你吹到主席台上去!我看啊,你老老实实跟着胖哥我搞后勤最实在!搬搬西瓜,扛扛汽水箱,这才是你的用武之地!”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在一片喧闹中,南方大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神情十分认真地对匡衡说:“匡衡,我这两天特意查了些资料。现代篮球,讲究的是整体战术配合,个人英雄主义行不通了。我觉得咱们可以尝试一下‘2-3联防’或者‘1-3-1联防’的战术体系,重点保护内线,同时发挥我们外线投射的优势……”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油腻的桌面上画起了战术示意图。
匡衡望着眼前这群性格迥异却同样可爱的同事——豪爽的胖子、机灵的瘦子、严谨的南方大夫,还有周围一张张被酒精和热情熏红的脸,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胸口激荡汹涌。他猛地端起面前满满一大杯啤酒,“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头的火焰。他用手背狠狠抹了抹嘴角的泡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有你们这帮兄弟在,咱们医院篮球队,今年一定能行第二天下午,田娜娜突然脚步匆匆地跑到外科男宿舍来找匡衡。推开门,见胖子和另外两个室友都在屋里说笑打闹,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她朝匡衡招招手,声音带着点急促:“匡衡,你出来一下,有点事跟你说。”匡衡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田大夫平时挺大方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还不能当着胖哥他们面说?
宿舍门外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田娜娜没等匡衡站稳,飞快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电影票,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汗津津的大手里,低声快速地说:“晚上七点半,《真实的谎言》,新片子,听说挺好看的。”说完,不等匡衡反应过来,她就像只受惊的小鹿,转身匆匆走了,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清甜香皂的气息。
匡衡捏着那张还带着她体温和馨香的电影票,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宿舍里传来胖子促狭的喊声:“‘篮球先生’!田大夫找你啥好事啊?神神秘秘的!”匡衡这才回过神,把电影票胡乱塞进裤兜,若无其事地走回宿舍,含糊地应了一句:“没啥,一点小事。”陈瘦子挤眉弄眼地想追问,匡衡却摆摆手,岔开了话题。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即将到来的训练、战术安排、人员磨合,那张小小的电影票,很快就被激烈的篮球攻防图挤到了记忆的角落。晚上,他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这场约会,在篮球场加练到很晚。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破旧的篮球场仿佛成了整个县医院的心脏,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泵出沸腾的活力。
“哔——!”工会阮主席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位退役的八一队老球员,此刻正叼着哨子,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铁面”,用当年在部队练就的大嗓门吼着,声音洪亮得能震掉篮板上的灰:
“折返跑!二十趟!少一趟加罚五趟!”
“投篮姿势不对!手腕要压!像这样!重来!”
“防守!防守要像胶水一样粘住对方!贴紧!别让他舒服接球!”
七月的日头毒花花地悬在天上,像一只巨大的、永不熄灭的火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在教练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注视下,队员们黝黑的胳膊被晒得发亮,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薄薄的背心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又被体温和烈日烤干,再湿透,如此反复,最后结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盐渍,像地图上的等高线。匡衡的右膝旧伤在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下不可避免地复发了,晚上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膝盖肿得发亮。可第二天下午四点,他照样咬着牙,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训练场上,仿佛昨晚那个疼得龇牙咧嘴的人不是他。
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内科的田娜娜医生。这个平时在办公室连瓶盖都拧不开、说话温声细语的姑娘,居然主动请缨,担任了球队的随队保健医生。每天训练,她总是准时出现在场边。她穿着那身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背着一个印着鲜红十字的铝制药箱,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误入喧嚣尘世的美丽精灵,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追随着场上那个最高大的身影。
“哎哟!”一次激烈的对抗训练中,匡衡在争抢篮板时没收住力,把像纸片一样轻的陈瘦子撞了个四脚朝天。田娜娜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冲了过来,动作麻利地将龇牙咧嘴的瘦子扶到场边树荫下,打开药箱,拿出碘伏和棉签,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破皮的胳膊肘消毒、上药。那专注的神情,那轻柔而精准的动作,仿佛不是在处理皮外伤,而是在进行一台精密的神经外科手术。
“田大夫,”匡衡喘着粗气走过来,看着蹲在地上忙碌的田娜娜,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挠了挠汗湿的头发,“这大热天的,太阳这么毒,你……你为啥要来受这份罪啊?”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
田娜娜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给瘦子贴创可贴,只是小巧的耳尖悄悄地爬上了一抹红晕,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张股长说了……当随队医生……有补助的。”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又飞快地小声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了:“而且……我觉得你们……挺不容易的……”其实,这个提议最初还是匡衡在动员会后随口跟张股长提的,说有个懂医的跟着更放心。她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此刻站在场边,晒得脸颊发烫,看着他在烈日下奔跑、跳跃、挥汗如雨,心口某个地方,也跟着那篮球落地的节奏,一紧一松,泛起一种陌生的、微妙的悸动。
匡衡被这细声细气的话说得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她。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正好落在她微微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流畅的线条,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光线下晶莹剔透。这个角度,这个瞬间,她身上有种平日里少见的、特别动人的气息。匡衡的心跳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来。他赶紧用力甩了甩头,像要把什么荒唐的念头甩出去:瞎想什么呢!人家田大夫是来认真工作的!自己这脑子,肯定是训练太累缺氧了!
比赛前一周,教练安排了一场关键的热身赛,对手是去年斩获亚军的县供电局队。比赛打得异常胶着,比分咬得很紧。最后一分钟,双方战平。关键时刻,匡衡在三分线外接到队友突破分球,面对扑上来的防守队员,他毫不犹豫,拔起就投!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高高的、带着强烈自信的弧线,“唰!”空心入网!三分绝杀!全场瞬间沸腾,欢呼声几乎掀翻了临时搭建的看台顶棚。
赛后,田娜娜抱着药箱,给累得东倒西歪、瘫坐在地上的队员们分发切好的冰镇西瓜。轮到匡衡时,他正仰头灌着矿泉水,喉结上下滚动。田娜娜递过一瓣红瓤黑籽、汁水淋漓的西瓜,看着他汗湿的鬓角和亮得惊人的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你今天……真的很帅,帅呆了。”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脸上腾地一下火烧火燎,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药箱里的绷带,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噗——!”匡衡一口西瓜全喷了出来,红色的汁水溅了一地,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田娜娜吓了一跳,慌忙放下西瓜,绕到他身后,用纤细的小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帮他顺气。那轻柔的叩击透过汗湿的背心传来,带着一丝微妙的痒意,让匡衡咳得更厉害了,心里却像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两人一个咳得惊天动地,一个拍得手忙脚乱,窘迫又滑稽的模样,逗得旁边的队友们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连一脸严肃的教练都忍不住摇头失笑。
谁也没有注意到,场边浓密的树荫下,张股长正背着手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这对年轻人之间笨拙又美好的互动,手指间夹着的香烟都快烧到过滤嘴了也浑然不觉,只是低声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啊……”
正式比赛的日子终于到了,整个县医院像一锅烧开了的水,彻底沸腾起来。医护人员自发组成了声势浩大的啦啦队,连一些能走动的住院病人,都挤在病房窗口,探着脑袋看热闹。匡衡作为队长,站在焕然一新的球场中央,看着四周飘扬的彩旗,听着耳边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呐喊助威声——“县医院!加油!匡衡!加油!”,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就热了。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责任和力量。
第一场比赛的对手,正是去年让他们受尽屈辱的县税务局队。比赛开始前热身时,对方那个身高体壮、一脸倨傲的大个子中锋,故意走到匡衡身边,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哟!这不是‘白大褂娘子军’的头儿吗?今年胆子肥了?敢来真格的了?”
匡衡被撞得一个趔趄,怒火“噌”地窜上头顶,拳头瞬间握紧,骨节发白。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想起了昨晚临睡前收到的那条简短却温暖的短信,发信人是田娜娜:“相信自己,你比任何人都强。加油。”一股暖流夹杂着力量注入四肢百骸。他抬起头,对着那个挑衅的中锋,露出了一个异常灿烂、甚至带着点阳光的笑容,一字一句清晰地回道:“是不是真格儿的,待会儿场上见真章。”
裁判尖锐的哨声划破空气,比赛正式开始!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看似普通的县级职工篮球赛,会打得如此一波三折,如此惊心动魄,如此牵动人心……
2.
决赛这天,老旧的县体育馆仿佛也感受到了大战将至的凝重气氛。馆外高大的白杨树在夏末的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观众在窃窃私语,为即将上演的巅峰对决助威呐喊。
田娜娜紧紧环抱着那个印有鲜红十字的铝制药箱,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她的食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轻轻叩击着药箱光滑的表面,发出“哒、哒、哒”的轻响,节奏竟然与她平时在病房里听到的心电图监护仪的嘀嗒声隐隐重合。为了今天,她做了充分的准备:用酒精棉片将听诊器的金属头擦得锃亮反光;把绷带叠成一个个棱角分明的豆腐块;药箱里的碘伏、棉签、纱布、云南白药、冰袋摆放得井然有序——整个药箱被她打理得像一个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微型急诊室。她特意换上了那件匡衡曾夸过好看的浅黄连衣裙,发梢还别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蝴蝶结发卡。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小小的装饰,是为了谁。
“田大夫!田大夫!你今天真漂亮!跟仙女下凡似的!”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像座肉山一样挪到了她身边。他身上那件借来的、尺码明显偏小的啦啦队服,被圆滚滚的肚子绷得紧紧的,纽扣仿佛随时会崩飞,活像一根灌满了馅儿、即将爆开的香肠。他手里举着一个掉了漆的铁皮喇叭,喇叭口还滑稽地沾着几粒早上吃油条留下的芝麻和油渍。
田娜娜的脸颊微微发热,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飘向球场中央正在热身的匡衡。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在练习罚球,每一次屈膝、起跳、拨腕,动作依然流畅,但田娜娜敏锐地捕捉到,当他右脚发力蹬地起跳时,右膝会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她知道,那贴着德国进口强力镇痛药膏的膝盖下面,是反复磨损、不堪重负的半月板。那管药膏,是她昨晚巡完房后,像个做贼的小偷一样,悄悄塞进他宿舍门缝里的。他看到没?会怪她多事吗?一丝担忧缠绕在她心头。
“哎哟喂!我的田大医生!”陈瘦子像条滑溜的泥鳅,灵活地从喧闹的人群中挤了过来。他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头发用发蜡梳成了滑稽的中分,油光水滑,活脱脱像老电影里点头哈腰的汉奸翻译官。他踮着脚尖,伸长那细长的脖子,紧张兮兮地指向球场另一端:“看见没?机械厂那群孙子!贼眉鼠眼地往咱们这边瞅呢!”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咬牙切齿,“就那个!锃亮的大光头!他们队长!去年决赛就是这王八蛋,带着人把咱们打得屁滚尿流!今年肯定又憋着坏水呢!”
田娜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几个穿着大红色球衣、身材魁梧的壮汉聚在一起,正对着医院队这边指指点点,脸上带着轻蔑的冷笑。她心头猛地一紧,瞬间想起了去年决赛惨败后,她值夜班巡房时,
篮板斑驳,铁筐生锈歪斜。水泥缝里钻出的几株蒲公英,每当球员急停时,蒲公英的白色绒球就被风吹散开来。墙根下,废弃的药箱与葡萄糖瓶堆叠着,在暮色中,野猫闪动着幽光在废墟中翻找食物。
清晨,拎着马桶的医院职工经过这里时,都会捂着鼻子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傍晚的篮球场热闹起来。一高一瘦两个年轻人格外显眼。
高个子叫匡衡,人送外号"篮球先生"。一米八几的个头往那一站,跟电线杆似的。投篮准得很,三分线外一抬手,"唰"的一声球就进了,那弧线漂亮得跟彩虹似的。
瘦的那个是隔壁陈大夫,别看精瘦精瘦的,打起球来跟泥鳅一样滑溜。带球过人时,身子一扭就钻过去了,防守的人连他衣角都摸不着。
有时候南方大夫也来凑热闹,看了匡衡打球直咂嘴:"这'篮球先生'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
近日,A县总工会职工篮球赛又将开战,消息不胫而走,转瞬间便传遍医院每个角落,引起热烈的讨论。
早晨张股长显得格外精神,特意换上好久没穿的藏青色中山装,头发梳得发亮,连皮鞋都擦得照出人影,叼着一支红塔山香烟,拎着那只旧公文包,疾步往院长办公室赶去。当他路过护士站时,惹得小护士们一阵窃笑——张股长今天怎么啦,走路时还带着风,活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院长,今年赛事得早作打算!"张股长进门就嚷道,烟灰落在新衣裤上也浑然不觉。院长从文件堆里抬头看他:"年年不都这么应付了事?"
"这回不同!"张股长搓着手,"机械厂请了专业教练,税务局也借调了省体校的学生。咱们再不重视,怕是要垫底!"
院长沉吟片刻,突然想起:"外科那个'篮球先生'还在吧?让他带队!"
无意中路过男淋浴间外,听见里面压抑的、持续了很久的水声。后来才知道,匡衡一个人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个小时,出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一股混杂着心疼和斗志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今年,绝不能再让他经历那样的挫败!
“嘟——!”裁判一声长哨,尖锐刺耳,宣告着这场万众瞩目的决赛正式开始!
匡衡在中圈跳球。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蹿起,惊人的弹跳力让他比对方中锋高出半个手掌!右手精准有力地将球拍向己方后卫的方向。田娜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定他的右脚——落地时,似乎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趔趄!但仅仅是一瞬间,他就像没事人一样,迅速稳住身形,迈开长腿,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风驰电掣般冲向前场参与进攻。这个细微的变化,只有一直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的田娜娜,才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心揪得更紧了。
“防守!防守!盯死他们!”胖子扯着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吼,激动得手舞足蹈,差点把铁皮喇叭戳到前排正襟危坐的工会阮主席的后脑勺上。阮主席今天也豁出去了,穿了件极其扎眼的鲜红色衬衫,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每次医院队得分,他就兴奋地从口袋里摸出一面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花花绿绿的小彩旗,用力挥舞,嘴里还喊着号子。
比赛激烈地进行到了第二节,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在一次激烈的篮下拼抢中,机械厂那个光头队长在失去有利位置的情况下,看似无意地高高跃起,下落时,那粗壮坚硬的手肘,带着明显的发力痕迹,“砰”地一声,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匡衡刚刚起跳落地的右膝外侧!动作极其隐蔽又极其恶劣!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呼!
田娜娜看得真真切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绝对是一个故意伤人的动作!匡衡高大的身躯瞬间失去了平衡,像一棵被拦腰砍断的大树,重重地、直挺挺地栽倒在坚硬的地板上!脸在接触地面的刹那,血色尽褪,变得一片惨白!巨大的痛苦让他的五官都扭曲了。
“让开!快让开!我是队医!”田娜娜抱着沉重的药箱,用尽全身力气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像疯了一样冲进场内。她感觉自己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脚冰凉。当她终于跪倒在匡衡身边时,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水、尘土和他身上那股特有的、带着淡淡药皂和男性荷尔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
“没……没事……”匡衡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额角瞬间涌出的、黄豆大的冷汗和他煞白的脸色,彻底出卖了他承受的巨大痛苦。田娜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卷起他湿透的球裤裤管。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右膝外侧肉眼可见地迅速肿胀起来,鼓得像刚蒸好的发面馒头,皮肤紧绷发亮,摸上去烫得吓人!她屏住呼吸,用专业的手法轻轻按压、触诊,感受着韧带的张力和关节的活动度。每一次轻微的按压,都换来匡衡从牙缝里发出的、极力压抑的抽气声。情况比她预想的更糟。
“半月板旧伤急性撕裂,关节囊可能有损伤,必须立即停止运动,冰敷加压,绝对制动!”她抬起头,用尽可能冷静专业的语气快速说道,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至少需要休息两周以上,否则后果……”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确。
就在这时,匡衡突然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疼得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低呼了一声。他猛地将她拉近,灼热的、带着痛苦喘息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上,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田娜娜!给我打封闭!现在!立刻!”
“你疯了吗?!”田娜娜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布满汗水和痛苦的脸,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封闭针是强效激素和麻醉剂的混合!它能暂时麻痹你的痛觉神经,但会掩盖真实的损伤!你的半月板会像烂棉花一样被继续磨损!韧带可能会彻底撕裂!这会造成永久性的损伤!你是外科医生!你的手,你的膝盖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医生的严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
“就十分钟!”匡衡的眼神像两块烧红的炭,死死地锁住她的眼睛,里面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执念和不顾一切的恳求,“让我打完这最后一节!就十分钟!求你了……娜娜……”最后那声低唤,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恳切,像一把锤子砸在田娜娜心上。
场边,观众不满的嘘声像汹涌的海浪一波波袭来,夹杂着对裁判判罚的不满和对伤者的幸灾乐祸。田娜娜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记分牌——刺眼的68:72,他们落后4分!时间只剩下不到一节!她看见场边的胖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揪着自己本就稀疏的头发;看见陈瘦子正被两个身材魁梧的保安死死按在座位上——估计刚才又因为愤怒骂脏话差点冲进场;她的视线最终落回到匡衡的脸上。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前,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不甘,还有近乎绝望的哀求。那眼神里的光,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让田娜娜的心也跟着碎了。
药箱最底层,那支她违规准备的、从未想过真会派上用场的封闭针,安静地躺在无菌包装里。这是她出于职业习惯和对极端情况的预案偷偷准备的。田娜娜的手抖得厉害,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树叶。无数条医学伦理准则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希波克拉底誓言、不伤害原则、患者的长期健康……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昨晚深夜,她巡完最后一个病房,路过空无一人的外科走廊时,透过门缝看到的那一幕——匡衡,这个倔强的男人,正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墙壁上画的一个简陋篮筐,练习着投篮动作。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背影孤独而执着。
这个傻子……为了这场球,为了这份集体荣誉,他真的连命……连职业生涯都不要了吗?田娜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痛。看着他那双几乎要碎裂出泪光的眼睛,所有的原则、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会很疼的。”她最终深深地、无力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妥协。她从药箱最底层取出那支冰冷的针剂。
当尖锐的针头刺入肿胀滚烫的膝盖皮肤时,匡衡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坚硬得像一块花岗岩。田娜娜屏住呼吸,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动作精准、稳定地将药液缓缓推入关节腔。冰凉的药水注入滚烫的炎症组织。推药的过程中,她的眼眶无法控制地红了,一层水雾迅速弥漫上来。她知道这支针意味着什么——它可能是一个优秀外科医生职业生涯终结的序幕,是未来无数个阴雨天里钻心刺骨的疼痛,是手术台上再也无法保持稳定的颤抖……
“谢……谢谢。”针头拔出的瞬间,匡衡咬着牙低声道谢。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膝盖,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剧烈的痛楚,但很快就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所取代。他挣扎着站起身,转身准备冲回赛场。就在迈步前的一刹那,他突然又猛地回过头,凑近田娜娜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比赛结束……等我。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田娜娜像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在原地,怀里抱着的药箱“咣当”一声掉落在坚硬的地板上,里面的物品散落一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句话在耳边嗡嗡作响。等她从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勉强回过神,匡衡已经像一头受伤却更加凶猛的野兽,拖着那条打了封闭的右腿,义无反顾地冲回了那片喧嚣的战场,冲向了那个摇摇欲坠的橘红色篮筐。
最后一节比赛,只能用“惨烈”来形容。封闭针暂时麻痹了锥心的疼痛,让匡衡能够继续站立在场上,但也让他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变得僵硬、迟缓,失去了往日的灵活和爆发力。经验老辣的机械厂队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立刻派专人如影随形地盯防他的右侧,重点攻击他的弱点。每一次突破,每一次对抗,每一次起跳落地,都像踩在刀尖上。比分在双方球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交替上升,体育馆的声浪几乎要将年久失修的屋顶彻底掀翻!
“传球!给匡衡!传球啊!”阮主席的嗓子早已喊得嘶哑,像破旧的风箱,他手里那面小彩旗也不知丢到了哪个角落。胖子急得直跺脚,圆滚滚的身体像颗不安分的球,不小心碰翻了旁边小姑娘捧着的汽水瓶,橙黄色的液体洒了一地,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陈瘦子刚从保安的“控制”下获得部分自由,立刻又被两个眼疾手快的护士一左一右紧紧按住了胳膊,生怕他再因激动惹出是非。
最后三十秒!记分牌上猩红的数字:82:82!平局!整个体育馆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压在人胸口。汗水滴落在木地板上的细微声响,此刻都清晰可闻。匡衡在三分线外接球,那个光头队长像一堵移动的肉墙,死死地挡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田娜娜站在场边,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看见匡衡紧抿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那条打了封闭的右腿几乎是在地上拖着移动,每一次迈步都无比艰难。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加油……匡衡……加油啊……”她无意识地翕动着嘴唇,发出微不可闻的祈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匡衡会传球给位置更好的队友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他突然一个急停!身体后仰,迎着光头队长封盖到脸上的巨掌,在身体重心几乎失衡的状态下,强行起跳投篮!篮球脱手而出,划出一道极高、带着强烈求生欲的弧线,旋转着飞向篮筐!
“当!”球重重地砸在篮筐前沿!
“噹!”高高弹起!
“噹!”再次落下,在狭窄的篮筐上沿令人心焦地颠簸了三下!
整个体育馆的呼吸都停滞了!
最终——球遗憾地掉了下来!
“篮板球——!”绝望的叹息尚未落下,就被一声炸雷般的嘶吼取代!全场再次沸腾!
谁也没有想到!平时在队里最不起眼、总是默默无闻的南方大夫,此刻如同神兵天降!他像一只灵巧到极致的猿猴,凭借着对落点的精准预判和矮小身材带来的钻营优势,从几个高大对手的腋下猛地钻出,高高跃起(虽然跳得并不高),用指尖将那个至关重要的篮板球拨了出来!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贪功,在双脚落地的瞬间,双手用力一推,将球稳稳地传回了三分线外那个他最信任的人——匡衡的手中!
接球的刹那,匡衡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田娜娜后来无数次在深夜里回忆起这个画面——他紧锁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牵动出一个近乎孩子般纯粹、释然的笑容。那双被痛苦和压力折磨得有些黯淡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明亮得惊人的光彩!那光芒,清澈而坚定,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无忧无虑、只为一个篮球而奔跑跳跃的学生时代!起跳!出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如同练习过千百遍!尽管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右腿在发力时几乎没有任何弯曲!
篮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在田娜娜的眼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放慢。她看见了胖子因为极度紧张而张大的嘴巴,里面一颗金牙在顶棚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看见陈瘦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护士的束缚,像根弹簧一样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挥舞着瘦弱的胳膊;她看见阮主席像变戏法似的,不知又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了一面皱巴巴的小彩旗,激动地挥舞着……然后——
“唰——!”
一声清脆悦耳、如同天籁般的摩擦声!
空心入网!三分!
“嘟——嘟——嘟——!”终场哨音长鸣!尖锐刺耳!
记分牌最终定格:85:82!县医院赢了!我们是冠军!
巨大的欢呼声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烈喷发!又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体育馆中心炸响!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狂喜的队员们一拥而上,将匡衡高高抛向空中!接住!再抛起!再欢呼!田娜娜被人群挤在外围,又哭又笑,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怀里的药箱不知被谁撞掉了,盖子翻开,里面的绷带、药水、棉签散落了一地,如同她此刻混乱又狂喜的心绪。赢了!他真的做到了!以最英雄的方式!可是……他的腿……巨大的喜悦和更深沉的担忧在她心中交织翻滚。
“田大夫!田娜娜!”混乱中,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不知怎么挤到了她面前。匡衡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拉动的风箱,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下巴、脖颈不断滚落,浸透了球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淹没一切,他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朝她大喊:“我喜——!”
后面的话,瞬间被潮水般涌上来庆祝的队友、领导、狂热的球迷彻底淹没了!田娜娜只来得及看清他开合的口型,心脏就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整个人都懵了!下一秒,胖子一个激动万分的熊抱,像一堵肉墙般将她结结实实地挤到了一边,差点摔倒。等她晕头转向地站稳脚跟,再焦急地回头寻找时,匡衡已经被兴奋的队友们扛在了肩膀上。他手里高高举着那座象征着冠军荣耀的、闪闪发光的奖杯,脸上洋溢着最灿烂、最耀眼的笑容,接受着全场山呼海啸般的顶礼膜拜。刺眼的闪光灯不停地闪烁,记录下这光辉的时刻。
当晚的庆功宴,在医院附近最大的饭店举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田娜娜坐在角落,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匡衡。她注意到他坐下时微微皱了下眉,右手下意识地按了按右膝——那里肯定又肿起来了。她悄悄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包新的冰袋,绕过喧闹的人群,走到他身边,默不作声地递了过去。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掌的瞬间,匡衡也恰好伸手来接。两人的指尖,在冰袋冰冷的包装上,轻轻地、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
田娜娜像被烫到般飞快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潮湿的汗意。匡衡也明显地僵了一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熟透苹果般的红晕。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又飞快地各自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甜蜜的尴尬。
“匡衡,”田娜娜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趁着周围人都在互相敬酒说笑的间隙,凑近他耳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白天……比赛刚结束那会儿,你在场上……想对我说什么?”她的脸颊发烫,心跳快得像擂鼓。
匡衡转过头,近距离地看着她。庆功宴暖黄色的灯光下,她清澈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带着期待和一丝羞涩。他只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如雷,耳根的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脖子。他张了张嘴,正要开口——
“哎哟喂——!大家快看啊!咱们的‘篮球先生’和田大夫在说悄悄话呢!”胖子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和促狭的笑声像平地惊雷般炸响!他端着酒杯,挤眉弄眼地指着他们俩。
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噢——!”
“有情况啊!”
“快说快说!说什么呢那么神秘?”
众人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起哄,拍桌子吹口哨,气氛瞬间被推向高潮。陈瘦子更是不知从哪里摸出了那个掉漆的破喇叭,鼓着腮帮子,滴滴答答地吹起了不成调的曲子,引得哄笑声更大。
匡衡和田娜娜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约而同地深深低下了头,假装研究桌布的纹路。然而,在喧闹的、无人注意的桌子底下,在一片狼藉的杯盘碗碟的掩护下,一只带着薄茧、滚烫而有力的大手,坚定地、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悄悄地伸了过来,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了那只微凉纤细的小手,然后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掌心相贴,汗水交融,传递着比任何语言都更滚烫的心跳和心意。
田娜娜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她试图轻轻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因为常年打球和手术留下的薄茧,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握着,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心却像被温暖的潮水包裹,在胸腔里疯狂地、幸福地跳动着,几乎要飞出来!
角落里,张股长惬意地抿着小酒,看着这对在哄笑声中“同病相怜”、偷偷牵手的年轻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身旁同样笑眯眯的孙院长低声感慨:“年轻……真好啊。”
孙院长眯着眼睛,看着满场欢腾的景象,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带着点过来人的狡黠幽默道:“是啊,年轻好,有活力。不过老张啊,我看咱们明年搞篮球赛,后勤保障得升级了。除了跌打损伤的药膏,薄荷糖……是不是也得备上几大盒?清热去火嘛!”
窗外,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温柔地洒在医院后院那个依旧破旧、却承载了无数青春热血与梦想的篮球场上。那个歪歪斜斜、锈迹斑斑的铁篮筐,在夏夜微凉的晚风中,轻轻地、轻轻地摇晃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仿佛也在为这个充满了汗水、泪水、伤痛、荣耀以及悄然萌生的甜蜜夜晚,无声地微笑。橘红色的漆皮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