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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在旧篮球场南侧新建了一座公厕,大院里的人们再不用绕道往门诊部倒马桶了。红漆刚刷出的“男”“女”字样格外扎眼。天还没亮,旧墙青瓦上挂满了晶亮的露珠,几只刚睡醒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将过来,吱吱喳喳,落在院前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
这时节已过,看不见雪白的槐花。
晨雾笼罩着远处山峦朦朦胧胧的。
球场东头晃动着一排排初醒的冬青树叶片,绿茵茵的,舒展着身姿。公厕灰墙掩在爬山虎丛里斑斑驳驳,似醒未醒。
每天最先划开晨雾的,总是东头门楼里住的老张头。他那破锣似的咳嗽声,伴着搪瓷缸子的晃荡响,惊醒各家的灯火楼住着的老张头。他那破锣似的咳嗽声,伴着搪瓷缸子的晃荡响,惊醒大院内各家灯火。
“咳!咳咳咳!”老张头裹着军大衣倚在门框上,手里搪瓷缸子晃个不停。“老刘家的!你家暖瓶还要不要啦?”他趿着拖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建院那年老张头就来县医院了。他是这儿的老烟枪,落下个慢支咳喘的病根,每到春秋总要发作一阵子。
一听到老张头的咳嗽声,大院内顿时有了生气。有人早已提着热水瓶赶往医院食堂排队打开水。咳嗽声刚歇,公用水龙头又闹腾起来。女人们抢占有利位置洗衣服,却不见那位常哼着庐剧小调的当家花旦——自从上次她被胖子当众斥责后,已许久未露面了。没有她,公用水龙头周围仿佛少了些什么,从此听不见庐剧小调的悠扬,看不见她那妩媚妖娆魂牵梦绕的身影。偶尔还有不讲究的住户偷摸着来这里涮马桶,总要被人啐上几口。
近日犬吠声搅得大院内不得安宁,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李护士长家那只正发情的猫了。那只猫有了新欢,夜里总在房梁上来回窜动,求偶的动静不绝于耳,像婴儿啼哭似的,十分凄厉,吵得四邻不能入睡。
这季节正是猫闹春的发情期,有人想出个法子:用狗去吓唬猫。这下李护士长家的猫消停了。可夜深人静时,又传来狗吠声,不知谁家又养起了狗,猫狗半夜对峙,竟把南方大夫从医书里给拽了出来。
天没亮,南方大夫刚想躺下睡一会。
斜对门刘婶家的门"吱呀"一声又响了,她大概一夜没睡好,拉开门缝,手里拎着铜皮暖壶,蒸腾的热气糊了她半张脸。
平房里的单身汉们也都被吵醒了。他们晚上是夜猫子,清晨却总想多睡一会儿。
南方大夫缩在被窝里,一边数着老张头的咳嗽,一边听着外面的狗吠,偷眼瞅见刘婶从门缝露出的那双饱经风霜的三角眼——她正盯着李护士长家门口发笑。那只大花狗冲着李护士长家"喔喔"直叫,刘婶喃喃自语:"谁家的狗呀,冲着李寡妇家门口乱嚷什么?真吵人。"
隔壁床上的胖子瓮声瓮气地嚷道:"怎么大院里又多出了狗叫,明天干掉它。"去年冬天他就收拾过一条狗,这件事只有平房的弟兄们知道。
那次胖子喝完酒回来,院里的大狼狗冲他狂吠,他瞪了两眼。没几天,大院安静了,狼狗不见了。狗主人在院里骂了好几天,没人应声。平房里的男人冲着胖子直笑。
胖子翻了个身骂道:"他妈的吵死人,老子没法睡了。"南方大夫恍然惊觉这大院里的生态竟暗合相生相克的道理。
话音未落,外头"咣当"一声。后勤科的孙秃子扯着嗓子喊:"老张头,你家痰盂扣我脚面上了!"老张头望着他傻笑。走廊里乱糟糟的。南方大夫实在睡不着,起身扒窗往外看。灰蒙蒙的晨光中,十几个端马桶的身影正从平房前经过,活像一支蜿蜒的铁皮队伍向公厕移动。领头的老张头突然刹住脚,差点撞上后面的孙秃子,才有了刚才的叫声。
"让让!让让!"烫着卷发、风韵犹存的寡妇李护士长扯着嗓门。去年她丈夫因车祸去世,至今未改嫁,仍住在大院里医院分的房子,还养了只发情的猫。自从院里有了狗,猫叫声少了。茶余饭后,平房的男人怂恿陈猴子去追李寡妇:"她家房子现成的,入赘就能做窝了。"
李护士长风风火火地从人缝里钻出来,蓝底白花的搪瓷痰盂在手里直晃。"我又要迟到了!今早我们产科还有三台手术呢!"
骨科赵主任站在水龙头边刷牙,满嘴沫子地调侃:"李姐,您得悠着点,大清早敢来公用水龙头刷痰盂,胆子够肥,不怕胖子起来骂你?"李护士长停住脚,提着痰盂瞪他。这对话恰被来刷牙的南方大夫听见,他噗嗤笑了:"李阿姨,不要紧,胖子昨晚打了一夜牌,不会醒的。"
人群里爆出哄笑,惊得槐树上的麻雀乱飞。南方大夫看得入神,后脑勺突然挨了一巴掌:"你说谁呢?"胖子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李护士长远远瞥见胖子的剑眉,拎着痰盂跑得比兔子还快。
南方大夫经过观察发现,大院里男男女女一早倒马桶各具情态,比赶集还有秩序。
2
她是A县庐剧团唱《小辞店》的花旦演员,时常在大院里吊嗓子。许久未闻她那悠扬的唱腔,让平房几位单身汉牵肠挂肚。
除了老张头起得早,大院内另一位就数阮小姐了。她有失眠的毛病,常去门诊找田大夫看病,是田娜娜的老病友。今早见她挤进倒熙攘的马桶队伍中。想必大家对阮小姐还有些印象。上次被胖子狠狠地教训之后,很少见她。每到周二阮小姐都会准时去田大夫门诊大倒苦水。本来失眠不算严重,自打被胖子吓着,夜夜噩梦不断,离不了安眠药。
一次田大夫来平房找"篮球先生"谈去省城培训的事,碰见了胖子。"胖子,你把人家台柱子给吓得不轻,害得人家夜不能寐,她丈夫要找你算账。"
胖子满不在乎:"让他来吧。"
瘦子插嘴:"好事啊,胖子娶了她得了,人家花旦多标致,你喝着小酒,人家天天给你唱戏。"
旁边人起哄:"这主意挺不错。"胖子一瞪眼:"去你的!"
清晨五点,天刚泛白,阮小姐已穿戴整齐站在大院门口。她端着漆成枣红色的小马桶,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桶沿。整个夏天,总见她一早来倒马桶,匆匆往返已成习惯。自打上月她被胖子当众呵斥,每次经过平房都提心吊胆。
说来也怪,这世界一物降一物。她被胖子吓怕后,再不敢来公用水龙头涮马桶。都说胖子训女人很有一套,不过这招对田娜娜却不管用,只治得住阮小姐这样的角儿。
这天阮小姐穿着蓝碎花低胸吊带裙倒马桶,水蛇腰一扭一扭经过平房,惹得单身汉们一阵骚动不已。她倒马桶的动静总搅得男人们心神不宁。那段日子南方大夫发现同伴们的眼神特别古怪,见了阮小姐就上火,活像集体进入了更年期一样。
"阮姐,又起这么早?"院长家小梅揉着眼跟了过来。阮小姐抿嘴:"早点去人少......"话没说完,小梅已懂她意思。胖子站在平房门口抽烟的模样,成了她这月的梦魇。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六月晨风微凉,小碎花裙摆轻轻晃悠着,木拖鞋"吧嗒吧嗒"作响。同伴们被女人的说笑声给吵醒,南方大夫又被男人们给闹醒,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他惯常熬夜读书,清晨正是他最好的睡眠时候。
阮小姐刚出后门,突然就刹住脚——见平房亮着灯。这是去公厕的必经之路。她攥紧马桶把手,指节发白。"不会这么早吧......"她踮着脚尖张望时,突然门"吱呀"开了。
"哟,阮小姐?"阮小姐吓了一跳。见出来的瘦子陈大夫,她曾在平房住过一阵,邻居时与他熟悉。陈大夫穿着背心短裤,牙刷还叼在嘴里,"今天怎么走这边?平时不都绕篮球场么?"阮小姐松口气:"那边......水管坏了。"
陈大夫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会。她不自在地加快脚步。"阮小姐!"陈大夫突然喊道,"胖子今天值夜班,不在。"
阮小姐背影一僵,走得更快了。其实胖子压根就没值班,他惯常睡懒觉。
闲聊时常提起大院看家花旦阮小姐,自打被胖子骂狠了之后,就再不见她来水龙头涮马桶。缺了她,生活就少了不少滋味。偶尔远远地看见胖子,她立马就绕道离开。
有回胖子在门口伸懒腰,阮小姐端着马桶扭头就走,正被南方大夫给瞧见。另回只见她快步溜过,影子似的一闪即逝——她怕又被胖子伤着,却不愿与他计较。
每日倒完马桶,阮小姐对镜梳妆时发现自己的黑眼圈愈发明显,皮肤也失去往日的光泽,这都是失眠给闹的。"该死的胖子......"她咒骂着想起田大夫的话:"安眠药又加量了,要不......我去跟胖子说说?""别!"她当时差点跳起来,"我宁愿吃药!"
嘈杂声打断了回忆。只见五六个平房男职工朝厕所走来,打头的正是那噩梦般的胖子。松垮的背心遮不住颤动的肚腩。栾小姐手一抖,闪进最里间的女厕所屏息凝神。"憋死我了!"胖子的声音近在咫尺。待确认人都走光,她才敢从女厕所出来。回程她决定明天改道不走平房门口,宁可绕道多走十分钟。
次日一早,胖子趿着拖鞋满屋找卫生纸:"昨晚食堂炒青菜绝对有问题!""得了吧,"有人笑,"你前天大前天都这么说。""闭嘴!"胖子吼,"这次是真的!"
后来平房众人纷纷闹肚子,莫非夏季食堂真不卫生?
本来女人倒马桶不关男人事。可一听见女人声响,这帮男人就睡不安稳,浑身燥热,一个个跟着上厕所。那些天,阮小姐换了一双粉嫰的拖鞋"吧嗒"声一响,男人们就像条件反射集体闹肚子。
接下来几天阮小姐确实没碰见胖子。但她不知道,自己的缺席反让平房男人们不适应。"奇怪,三天没见阮小姐了。"午饭时陈大夫对南方说。南方头也不抬:"关你什么事?"
"自打她不从门前过,胖子也不'闹肚子'了。"陈大夫压低嗓门。正说着胖子端着饭盒进来,脸色阴沉。"听说阮小姐改走西门了,"瘦子李大夫故意大声,"得多绕二十分钟呢。"胖子的筷子顿在半空。
又一日清晨,阮小姐正走新改的路线,忽听身后脚步声。回头见胖子追来,她吓得差点摔了马桶。"阮......阮小姐!"胖子气喘吁吁地拦住她,"能......能聊两句吗?"她后退两步:"什么事?"胖子突然鞠躬:"对不起!上次是我不该凶你。"阮小姐愣住了,阳光下胖子耳根通红。"我知道你绕远路,"他继续说,"还......还失眠。田大夫都说了。你以后走原路吧,我保证......"集合哨声打断他的话。"我得走了,"胖子匆忙道,"总之对不起!"说完就跑开了,留她独自站着,小马桶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之后阮小姐恢复原路线。奇怪的是平房男人们也不再集体"闹肚子"。只有南方大夫注意到,每当栾小姐经过,胖子总"恰好"躲在屋里。
直到一周后医院真发生食物中毒。吃过隔夜饭的人都上吐下泻,急诊室人满为患。"这次真肚子疼了吧?"南方给胖子打针时调侃。胖子趴在病床上呻吟:"我现在信了阮小姐那天的感受..."南方望向窗外,阮小姐正端着空马桶往回走,碎花裙在阳光下像幅移动的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