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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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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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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二十八章 大喇叭

1

刚下夜班,南方大夫被一阵喧嚣声吵醒。

这久违的大喇叭声咽像一根锈迹斑斑的的银针,猛地扎进记忆的深处,把他重新拽回了那个洪荒年代。

当年,南方还是一个光屁股孩童的时候,像这些的大喇叭司空见惯。时常听着大喇叭播放豫剧《朝阳沟》、平剧《花为媒》的唱段,常把他从睡梦里给惊醒。家里墙壁上时常贴着花里花俏的《花为媒》的大幅剧照,他最为熟悉,小时他很调皮,还在画报上面涂鸦。他盯着墙上新凤霞的剧照,嚷着“这女的真漂亮,长大一定要娶回家做老婆”。他学着她的样子,爬起来暗暗地哼唱着《花为媒》的唱腔:

“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爱它一阵黄昏雨/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晚风前。”

这记忆,刻骨铭心。

有次大清早,南方闹肚子,憋得稚脸通红,提着裤子就往茅房冲。大喇叭正嘶嘶哑哑放着《花为媒》,一阵鸡飞狗跳,六畜不安。等他终于从茅房里探出头,日头早爬得老高了。

那时在农村,实在无聊之至。南方跟着大喇叭四处疯跑,走南闯北,混在游行队伍里给地主富农戴高帽,耳朵听得起了茧子的还是那套三句半:“大地主刘文彩/专喝贫下中农的奶/抢毙/活该”。

村口一早便炸响高音喇叭“斗私批修”的声浪。村民们端着饭碗,瞅着水泥电线杆上两只瞳仁似的高悬喇叭。冬天,一群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围着这聒噪的玩意儿逗趣,叫人哭笑不得。

如今回想,那光景透着股荒诞,可大好的青春,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蹉跎了。

时代到底翻了个个儿,大喇叭……早销声匿迹了。

此刻乍闻这声响,南方大夫只觉得刺耳,仿佛一脚又踩回了那个啼笑皆非的年头。

平日里路过门诊部,跟熟人打招呼是常事,他从没留意过那东西。有回看门诊,病人走光了,他百无聊赖盯着门口高高的电线杆。几只鸟雀在深秋的寒气里叽喳,大约是忧心冬日将至,想寻个暖和地方。不一会儿,它们竟落在那悬着的两个高音大喇叭上。这喇叭,形同虚设,从未响过,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啥年月了,医院咋还留着这老古董?怕是有些年头了。它们像载着一段尘封的、锈迹斑斑的历史。

听说,是粉碎“四人帮”那年装的。游行队伍要打医院门前过,上头连夜通知,大喇叭就杵了上去。时间锁定在一九七六年。算算,时光早淌过去老远了。

南方大夫刚来县医院那年,其实大喇叭早已经有了,只是他没太注意罢了。

“……现在紧急播报:各位县医院的职工请注意!医院刚收治一位大失血患者,急需输血!救人如救火!请‘O’型血的职工或家属,火速到门诊部献血!谢谢!”

上班几年,头一回听见这大喇叭开腔,南方觉得新奇。虽说补觉给吵飞了,他倒没恼,反像是突然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孩子,心头涌起一股子回家般的暖意,又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人们都竖着耳朵听,仿佛时光的指针“咔哒”一声拨回了从前。准是医院遇上了火烧眉毛的大事,不然平白无故的,哪会用上这老古董?一遍又一遍,喧嚣不断,循环往复……

这阵仗,搁在当下,实在让人错愕。“……各位职工请注意……各位职工请注意!……”那余音,带着股旧日子的尘土味儿,在空气里盘旋。

喇叭声洪亮,听着耳熟。

搁七十年代,这声儿听得人耳朵起茧,早麻木了。可到了八十年代,国家、人心都醒了,大伙儿奔着好日子去,猛不丁又听见,反倒觉得稀奇,几乎快忘干净了。可历史,它自个儿记着账呢。

上午,医院这大喇叭里蹦出的漂亮女播音声,活像从时光隧道那头硬生生给拽了回来。

平房住的金胖子,一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门儿清,耳朵贼灵光,笃定这播音的就是院办新来的漂亮大学生——匡一枚。人送外号“匡美人”,声音清脆嘹亮,带点稚气,又掺着股磁性的劲儿,听得胖子心里直痒痒。这声音打着旋儿,钻进全院角角落落,传得飞快。

胖子有事没事叼着烟,一副悠哉模样,很快就辨出是她。他常跑院办,跟她们打交道多,门儿清。

那会儿,医院还没血站。夜里急诊碰上外科手术、大出血、难产要血,常抓瞎。这大喇叭就派上了用场,满院子吆喝。实在没法子了,就让工人跑去喊医院斜对面大众旅社里的“盲流”来救急。隔着条马路,一嗓子就喊来了。那旅社紧挨着医院的寿衣店,有人说,这儿是生死一条街,有时“盲流”们也顺带揽点死者“一条龙”的活儿。

南方刚来医院时,也被临时安排住过大众旅社。没待多久,新买的红梅牌录音机就丢了,心疼得他够呛,最后只好申请搬了回来。就这半年,苦头没少吃。

录音机被偷这事儿,南方一直耿耿于怀。报了保卫科,结果石沉大海。听说早被那帮“盲流”倒卖换酒喝了。南方只能自认倒霉。

每天,“盲流”们目光呆滞地守在医院门口。南方大夫见了就烦,倒不全因录音机,是这帮人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实在可恶。这帮“盲流”,是那会儿社会转轨甩出来的渣子。

有一回,南方回旅社,门口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死死揪住个男人的衣领,大哭大闹,怀里半大的孩子也吓得哇哇直叫“妈妈,妈妈”,惹得一圈人围观。她是来讨奶粉钱的。那男人靠献血混钱,是个无赖,才闹出这出。这帮“盲流”,靠着卖血过活,糊弄了不懂事的女人怀了孩子,如今作孽到这步田地,哪还谈什么责任?

后来,“盲流”确实成了大患。有阵子,大众旅社乱得像锅粥,夜里常有警察突击查外来人口,抓了好几个去劳教。这才消停了些。

看到这情形,南方麻溜儿跟着搬了出来,住回医院集体宿舍。

常见这帮人晃悠在急诊室里,眼巴巴盯着那些创伤或是要输血的病人。只要医院有急诊用血,“盲流”们立马两眼放光,喜上眉梢。他们头天晚上就打听清楚,偷偷灌下几大碗盐开水,早有预谋地跑来“献血”。献上400cc,就能管好一阵子饭辙。

八十年代,因输血染上乙肝的事儿,时有耳闻,闹得人心惶惶。后来卫生行政部门真当回事了,各地纷纷成立血站,这乱象才算绝了根,“盲流”也跟着绝了迹。

2

……医院大喇叭突然炸响的呼喊声,像鞭子抽在南方背上。他热血上头,撒腿就朝门诊部冲,觉着救死扶伤,自己义不容辞。

他冲到门诊护士站,袖子撸得老高,胳膊抬得更高,冲着护士长嚷嚷:“钱护士长!我献血!今儿头一个到的!”

护士长抬眼一瞄他,笑吟吟道:“南方大夫,欢迎欢迎!验过血型没?没验快去化验室验,验完再来献,快去!”

“护士长,我是O型血啊!还用验?小时我妈说的,千真万确!”南方急道。

“这可不行!”护士长脸一板,“医院明文规定,凭血型报告单献血!你妈说的不算数,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要证据。” 语气陡然生硬。

“去化验室验?”

“当然是啦!快去!”护士长不容置疑。

南方瞪着眼,老大不情愿地折向化验室。

化验室门口早挤满了人。十几个新职工听见喇叭声都跑了过来。平房住的几位单身汉也跟脚到了,相互打着招呼。南方老远就见胖子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嘴里还不闲着:“嚯!这么多人!早知道晚点来!”胖子这人,幽默起来能逗死人,犯起浑来也能呛得你下不来台。

气氛因胖子的到来活络了许多。

“胖子,你晚了,今儿我头一个!”南方故意刺他一句。

胖子不屑地乜他一眼:“头一个顶鸟用?不还在这儿排队验血型吗!有啥好显摆?你又未必是O型血。”

南方被呛得一噎,仿佛胖子早看穿了他口袋里的验血单。

胖子那双猫眼滴溜溜转着,盘算着跟旁人不一样的心思,他摇头晃脑接着嚷:“胖子的血不用验!俺娘说的,正儿八经O型血!谁能跟俺胖子比?可俺老实,守规矩!说验就验呗,甘做孺子牛,哈哈!”胖子北方人,侉里侉气。

有人打趣:“胖子自诩孺子牛?可别糟践了鲁迅先生!”

“胖子的‘孺子牛’早进田娜娜的火锅调料里去了!”

“进了田娜娜的胃肠,早奔WC啦!”一阵哄笑。胖子倒也没急眼。

南方逮着机会,小声揶揄一句,想扳回一城:“胖子,护士长说了,谁都得凭血型报告!甭牛B哄哄,你妈说的不好使,天王老子说的也不好使!”

“真的?”胖子乜他一眼,满脸不屑。

其实,胖子刚才在护士长那儿也碰了一鼻子灰,他可不是真那么老实的主儿。

另一位男室友看热闹不嫌事大:“胖子,你不是被你妈抱错了,说被人掉包了?”

“去你的!你才被掉包呢!”胖子没好气地怼回去。

说完,胖子撸起袖管,匆匆验完血,气哼哼像只大狗熊似的走了。

结果出来,让人大跌眼镜。自诩O型血的胖子,验出来竟是B型!平房里,就南方一人是正牌O型。南方终于扬眉吐气。难怪这阵子胖子格外安生,除了吃就是睡,醒了还是吃,离不了“吃睡”二字,至今连姑娘的手都没牵上,月月工资不够花。原来是B型血啊!还谎报军情,他那自诩纯属瞎掰。什么被人掉包,纯属胡扯。大伙儿逗他玩呢。

幸亏护士长坚持原则,没信他忽悠。要是真输了他的血,患者闹起输血反应,那可就出人命了。

最后,南方大夫成了平房唯一符合献血条件的“独苗”。他像中了头彩般兴奋,可等真格要上阵了,心头又不由得打起鼓来。

那年头,献血是顶神圣光荣的任务,末了能领个红彤彤的献血证。

头一回献血,南方心里直犯怵。他怯生生回到护士站。一个戴着口罩、只露着双漂亮眼睛的护士走出来喊:“请问哪一位是南方?”

“我。”南方举手。

护士打量他一眼,核对完血型报告。

“南方,O型血,是吧?”

“是。”

“过来抽血吧。”

南方回过神:“喊我?”

“对!就喊你!”护士语气干脆。

“快把袖子撸起来。”

南方鼓起勇气,撸起袖子,闭上眼,把脸扭向一边,像个终于被推上前线的战士。可心里头,还是虚。

这时护士长过来了,见南方紧张得不行,对旁边护士说:“我来吧。南方大夫,平时你们给病人抽血不是挺利索?别紧张,很快就好。”她替南方绑好压脉带,嘱咐他深呼吸,握紧拳头。南方乖得像个孩子。周围一片安静。针要扎进去了。护士长打趣道:“南方大夫,放松点嘛?瞧瞧前头人家姑娘,多稳当。”她半开玩笑道,“平时你们怎么给病人扎的?”

南方“噢噢”应了两声,别着脸说:“好了。抽吧。”两条腿却止不住地微微打颤。

南方感到一阵眩晕,忙问:“护士长,我不会……出状况吧?”

“刚开始有人是会有点晕,我抽慢点,放心。”护士长安抚着。不知不觉,400cc的血抽完了。

护士长递过棉签,让他按住针眼,叮嘱坐够十五分钟才能走。南方“嗯”着,老实坐在一旁。护士长转身拿来血压计,替他量了血压:120/80毫米汞柱,正常。

稍顷,护士长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餐券,笑吟吟递给南方:“喏,晚上的餐券,下班去食堂领碗鸡汤补补。”

南方大夫道了声“谢谢”,攥着那张小小的餐券,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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