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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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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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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三十七章 七勺星

1.

一九四八年寒冬,凛冽的北风像把挥之不去的钝刀在三岔口打着旋儿,呜呜低吼剐蹭着小渔村摇摇欲坠的茅檐。除夕刚过,大雪便封了门,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倾覆着低矮的屋檐,压得屋顶喘不过气来。

田家沉闷的屋内,昏黄的光晕在穿堂风中左摇右晃。灯芯的火苗明明灭灭,映得墙角一片恍惚。田伢子蜷在母亲田奶奶身旁,身子不时地抖瑟一下,眼睛被那跳跃的火苗灼得生疼。母子俩就这般默默守着,守着这年关最后难熬的时光。

“娘,饿了,肚子空得像打鼓了。”

田伢子摸着瘪下去的肚皮,目光粘在冰冷的灶台上。

过了许久,田奶奶枯瘦的手指在怀里摸索半天,才掏出半块硬如砾石般的玉米饼,小心翼翼地掰开指甲盖一块大小,塞进儿子田伢子的嘴里,低声道“省着点嚼吧,这年景……”。

话音未落,屋外听到风雪细若游丝的呜咽,微微弱弱,断断续续,像是听到婴儿的啼哭,更像刚出生不久就被遗弃的猫崽。

田奶奶猛地弹起身往外冲,连鞋也顾不得趿拉,冲进刺骨的雪幕中。田伢子嚷嚷紧随其后。

只见门槛外放置着一个竹篮子,露出一个裹着褪色红布的小小襁褓,正一点点被积雪吞噬。婴儿的小脸冻成青紫色,哭声微弱得几乎被风雪碾碎。听到有人响动,哭声也跟着停了。

“作孽啊!”田奶奶一声悲鸣,将冰坨般的小生命紧紧地搂进怀内,踉跄着退回屋内。她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单薄的棉袄前襟,将那冰冷的小身体紧紧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指尖触到婴儿冰凉细嫩的皮肤,田奶奶浑浊的泪水滚落下来,砸在襁褓上。“这娃儿……命比黄连还苦啊!还没睁眼看到他爹的模样。

故事提到那位打渔郎的田大大,这个刚被遗弃的婴儿他爹已没了。他的爹就是田奶奶的大儿子打渔郎。孩子来到世上实在可怜,根本不知道他爹长啥模样。而他娘……那位张府家的千金小姐翠翠,思念亡夫成疾,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他的血脉生了下来,血水浸透了半铺炕,临了……临了连一口米汤都没咽下也走了……”

田奶奶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婴儿稀疏的胎发,声音哽咽。

小儿子田伢子凑近,见那婴儿小得可怜,拳头攥得死紧,像两颗倔强的石核桃。

“娘,咱……咱能养活他么?”田伢子怯生生地问。

田奶奶没有应声,她小心翼翼地拿着仅剩的一块红布,像摇曳的灯火,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件小小的棉袄。针尖刺破布帛的嘶嘶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在昏昏的煤油灯下,将她那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巨大而摇晃。她咬断线头终于压抑不住,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老天爷不开眼呐!这冰天雪地的大年夜,把这么点血肉往哪送?往哪送啊!”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个被苦难反复捶打的老妇人。

夜深了,田伢子在炕角沉沉睡去。田奶奶却瞪着空洞的双眼,听着窗外风雪的咆哮,内心的天平在亲情与绝望间剧烈摇摆。直到天色透出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她才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喃喃自语:“托省城那个远亲……给牵个线吧…… "亲戚说:"省城有一对早年追随过孙先生、留过东洋的老夫妻,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偏偏生没个一儿半女,他家答应收留……”

田奶奶从贴身的衣袋里,颤巍巍摸出一个红布小包,里面躺着五枚冰凉的大洋,“这是……人家给娃儿的安命钱……”她又拿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长命百岁”小银锁,锁片背面,一个深深的“田”字刻痕清晰可见,郑重地挂在了婴儿细弱的脖颈上。这是田家血脉最后的印记,也是田奶奶心头剜下的一块肉。

屋外的风雪更急了,雪粒子狂暴地抽打着窗棂。田奶奶将新缝好的小红棉袄仔细裹好婴儿,又在外头严严实实包了一层旧夹袄。就在这时,怀中的婴儿竟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黑得如同浸在深潭里的墨玉,清澈得惊人,滴溜溜一转,竟对着田奶奶咧开没牙的小嘴,无声地笑了。

田奶奶倒抽一口冷气,心头巨震:“了不得!这孩子……有灵性啊!”她凝视着那双眼睛,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爹打渔郎,活着的时候能在水里憋半炷香不上来……你们看他这眼睛,亮得……亮得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笑容,这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

三更梆子响过,田家远房侄子田宝,顶着漫天风雪,抱着这个裹得严实的襁褓,悄然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新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留下沉重而孤独的咯吱声。婴儿被安放在垫了厚厚稻草的箩筐里,上面严严实实盖着包被。田宝拉着板车,在雪野上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很快便被暴风雪无情地抹平。次日清晨,当懵懂的田伢子四处寻找那个“小侄子”的时候,只看见母亲坐在锅灶旁背对着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泪水在布满沟壑的脸上纵横。她终究是怕了,怕这乱世饥馑养不活这条脆弱的根苗,只能狠下心肠,将他托付给未知的命运,祈求一份活下去的可能。

养父母没有子嗣,夫妻俩如获至宝。养父早年曾在日本留学,手头有点积蓄,在他们的精心呵护下,送来的婴儿一天天长大。他懵然不知自己的身世竟如此坎坷,养父母见他生得虎头虎脑,眼神明亮,便给他取了个响亮的名字——虎子。

三年困难时期,街道食堂的窝头要按两钱称。养父总会把自己那份掰下大半个,偷偷塞进虎子的书包深处。孩子放学回来,总能在铅笔盒里发现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半块桃酥——那是养母在国营门市部站柜台时,从自己嘴里硬生生省下的口粮。

虎子七岁那年,省城闹麻疹,像一场无声的火苗烧过一条又一条巷子。虎子也没能躲过去。先是小脸烧得通红,后来整夜说糊话,一声声喊“娘”,喊得人心都碎了。小嘴唇干得裂开细口,半夜还惊得尿了床。养母整夜守在床头,手就没离开过他的额头。“虎子不怕,娘在这儿呢。”她一遍遍唤他,声音又轻又颤,拿小勺一点点往他唇间喂水。可孩子浑身滚烫,像块烧红的炭。不过半天工夫,那片片红疹就窜了出来,密密麻麻,像晚霞烧透了鱼鳞,又像谁在他身上写满了看不见的字。

养父拧了湿毛巾,兑上酒精,一遍遍擦他的小手小脚。“出疹子了,出透就好了。”他这话不知是说给妻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可虎子的呼吸越来越急,到第四天凌晨,突然变得又浅又快,嗬嗬作响,像台破风箱。

“爸爸……”孩子烧得迷糊了,小手在空中乱抓,“河里……河里好多盏灯……一个打渔的,在唱歌……数、数天上的七颗星……”

养母浑身一颤,手里的碗差点摔了。她猛地想起多年前,田家人把孩子交到她手上时,曾哭着说过:孩子的亲爹,就是个打渔郎。每天天不亮出船,最爱对着“七勺星”的方向唱渔歌。那七颗星,正挂在翠翠小姐绣楼的檐角上,是他夜夜归航的念想。

“不会的,孩子,不会的……”她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揪住,整张脸埋进孩子滚烫的额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养父赶紧端来温水,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送到虎子嘴边:“爸爸在这儿,虎子喝口水,喝了就好了……”

天快亮时,东边天际终于撕开一道灰白的口子。虎子的高热,竟奇迹般地退了。晨光透过窗纱落进来,照在他汗湿的小脸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盐。这场大病仿佛抽走了他几分孩童的懵懂,却塞进了几分说不清的早慧。从那以后,他放学不再野跑,总是安静地写完作业,然后蹲在养母身边,把那些红红绿绿的毛线团,一个一个理得清清楚楚。有时还踮脚站在小板凳上,学着洗碗。养母累了,他就用小小的拳头,一下一下,认真地捶着她的背。

“我们虎子……”养母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声音就哽住了,“真是个顶好的孩子。”

一九六四年夏天,虎子背着崭新的绿帆布书包,走进街道红旗小学。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照在课本“田虎”那两个工整的字上。他的算术本子,字总写得歪歪扭扭,可一到游泳课,就像变了个人。别的孩子在浅水区扑腾,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能在水底待好久。古铜色的脊背划过水面,波光粼粼里,真像一条灵活的银鱼。

一次放学,体育老师推推眼镜,把养母请到办公室,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田虎妈妈,您这孩子的水性,真是天生的!您看那蹬腿的劲,那换气的巧,活脱脱一个浪里白条!这是块好材料啊,好好培养,将来准能为国争光!”

养母脸上堆着谦和的笑,连声说“老师过奖了”,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她眼前仿佛看见了那个从未谋面的打渔郎,一个猛子扎进深不见底的河水,片刻就能托起肥美的鱼……她几乎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不了老师,水里头……太危险了。”她怕那水,怕那幽深的水底,藏着一把她不敢触碰的钥匙。

虎子十二岁那年春天,学校组织去护城河春游。队伍沿着河岸走,一条乌篷船正悠悠荡过水面。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老艄公,苍凉的嗓音随风飘来:

“三月里来桃花汛哟——哥在船上妹在岸……”

虎子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他嘴唇轻轻嚅动,那调子、那韵味,竟一字不差地从他唇齿间流了出来,又低又轻,却字字清晰:

“……哥在船上妹在岸……”

唱完这一句,他自己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远去的船影,仿佛不明白这歌声是从哪里来的。

“嘿!怪了!”班长惊讶地捅捅他,“你这城里娃,咋会唱我们乡下打渔人的调调?”

虎子茫然地望着那远去的船影,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滋味涌上来。那旋律如此熟悉,像来自灵魂深处的回响,可那模糊的源头是什么?他想抓住,它却如游鱼般倏忽沉入记忆的深潭。当晚,他做了一个清晰的梦:自己赤脚站在一条摇晃的小船头,脚下是墨汁般浓稠的河水,船头一盏昏黄的风灯,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亮着,照亮一小圈粼粼波光。

一九七三年的夏天,热浪裹挟着墙上的标语和广播里的口号,一波接一波地涌来。毕业的气息里,混杂着粉笔灰和一种躁动不安的兴奋。就是在这样的空气里,虎子偷偷将一张墨迹未干的“上山下乡申请书”,塞进了学校团委书记那张掉了漆的抽屉。

那天晚饭桌上,白菜豆腐汤正冒着热气。养母听着虎子低声说出“巨星公社”四个字,手一颤,汤勺“当啷”一声掉进碗里,溅起一片油花。

“你要去……巨星公社?”她的声音抖得厉害,脸色霎时褪得比身后的墙壁还白,“那地方……那是在山窝窝里,我听说,连电灯都还没拉上呢!”她想象着虎子点着煤油灯在四面漏风的屋里挨冻的情形,喉咙就堵住了。

一直沉默的养父,把脸埋在劣质烟草的烟雾里,手中的烟斗在桌角轻轻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看虎子,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那黑暗里藏着所有说不出口的忧虑。

虎子梗着脖子,低头使劲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后颈上那片被太阳晒蜕的皮,红得有些刺眼。他的思绪飘回了上周——他溜进那座人声鼎沸的礼堂,台上,那位来自北大的女知青代表,扎着精神的羊角辫,胸前的团徽亮得晃眼。她的嗓音清亮得像能把屋顶掀开:

“同学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让我们把青春的汗水,洒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几乎要把他淹没。那一刻,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一种混合着崇高与冲动的热流,冲得他头晕目眩。

“妈,”虎子抬起头,额头上几颗新冒的青春痘因为激动而显得更红了,“我们班四十个人,报了三十九个!王老师说,这是响应号召,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好机会!”他眼中的光,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纯粹而又盲目的火,烧得养母心里一阵阵发疼。

巨星公社,静静地卧在重重山峦之间。黄土路边是斑驳的标语墙,几排灰扑扑的瓦房就是全部的天地。这里确实还没通上电,夜晚靠的是油灯如豆。虎子被分派到的第一项重要任务,是看管一台几乎被遗忘在仓库角落的手扶拖拉机。它锈迹斑斑,轮胎干瘪,像一个被时代遗弃的钢铁残骸。

虎子却对它着了迷。他围着这台沉默的巨兽转了整整三天,用手拂去它身上的积尘,眼里闪烁着好奇与征服的光芒。第四天,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草叶上,他借着微光,凭着从书本上看来的零星知识,颤抖着拧开了那个锈住的油门开关。

“突突突——突突突!”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惊雷,骤然撕裂了山村清晨的宁静,惊得打谷场上的麻雀轰然飞起,化作天边一片零乱的黑点。虎子紧紧握住那冰冷而粗糙的方向盘,感受着身下这铁疙瘩传来的、野蛮而充满力量的震颤,呛人的柴油味扑面而来,他却觉得那是自由的气息。那一刻,一个崭新的、带着钢铁味道的梦想,在他十六岁的心中轰然破土——他要驾驭这铁马,真正地,奔驰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之间。

2.

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到了省城,也吹动了年轻的心。街边的梧桐冒出了新芽,年轻人的眼睛里也闪起了光亮。

此时的田虎 ,借遍了所有的亲友,咬紧牙关,东拼西凑,掏空了父亲丢下的积蓄,跑到旧货市场终于淘来一辆蓝色 “上海”牌轿车。车身油漆斑驳,如同生了顽固癣疾的患者,他啪的启动了油门,发动机 “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像个垂暮的老烟枪。然而田虎却把这辆轿车视若珍宝,每日天不亮他第一个就提桶抹布,里里外外擦拭得锃亮,如同侍奉初嫁的新娘,那样一份细致与虔诚。

他的车成了省城出租车行当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座椅套是用的医院淘汰的洁白床单精心改制的,洗得雪亮,而且每周必换;车窗前还悬挂着一个用废弃输液管编织的中国结,当阳光穿过时,折射出温润如琥珀的光泽。一次,他载了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乘客,吐得满车狼藉。他却二话不说,连夜拆洗座套,用消毒水将车厢反复擦拭数遍。次日,上车的乘客,无不惊讶于车内那股清爽洁净的来苏水气息,并啧啧称奇:“这车干净的,哪像个拉活的!”

“虎子哥,你这穷讲究,图个啥?”同车队的黑皮以前总爱蹲在马路牙子上,嚼着劣质烟丝相互调侃着,“光这洗洗涮涮的功夫钱,再刨去油钱,一天还能落几个子儿?”

“哈哈。”通常田虎只会憨厚地咧嘴笑笑。

他手里正往起毛的牛皮纸本子贴着东西,今天已工整地贴好第三张失物招领领条——这回是位老教授遗落的小楷批注的线装《红楼梦》。贴完后,他抬起头,眼里都是朴实的满足:“昨儿拉了一位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太去菜场,下车时,她硬要塞给我两个刚出锅的煮鸡蛋,还热乎着呢。”

他总能从这些细微的、带着体温的人情冷暖里,咂摸出生活的甜味和温度。

八三年冬至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天地混沌一片,竟比当年那个送走他的雪夜还要酷烈。虎子开着车,由火车站外排着长队等着客人。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孤寂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一个老人,提着一只旧皮箱,拎手处用粗麻绳反复缠裹着,身上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肘部磨得泛白起亮,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萧索。

“老师傅,您去哪儿?”田虎摇下车窗,探出头大声问道。风雪由窗口立刻灌了进来。

“三岔口。”老人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被水汽浸润过的、久违的绵软,“现在……怕是改名……叫别的名儿喽。”

车子碾过江桥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挤压声。田虎从后视镜里瞥见,老人那浑浊的目光,正穿透弥漫的雪雾,牢牢地、近乎贪婪地钉在自己脸上。那目光沉重而复杂,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要穿透皮相,直抵灵魂深处。在他脸上,凿刻出某种仿佛被遗忘的印记。

“小伙子,”老人突然开口,又犹豫了片刻,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是属虎的吧?”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紧紧锁住田虎的侧脸,“……水性,好不好?”

田虎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滑,车子在雪路上打了个趔趄!他心口狂跳,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上周那个诡异的梦境瞬间清晰浮现——自己漂浮在冰冷的江心,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远处一盏孤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

“哎哟!您老……您老真是神了!”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挤出惯常的憨笑,打着哈哈,“水性嘛……嘿嘿,凑合,在游泳池底下摸个铜板啥的,不在话下!”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内心的剧烈震荡。

老人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从怀里贴身的内袋,摸出一个层层包裹的旧布包。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层层揭开。布包中央,赫然躺着半块泛着幽暗光泽的银锁片!上面,“长命”二字依稀可辨,断裂的边缘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田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下意识地想凑近细看,老人却像护着稀世珍宝般,飞快地将布包重新裹紧,藏回了怀里。

车子在渔村破败的祠堂前停下,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整个世界吞没。老人下了车,多付了十块钱,硬塞到田虎手里,声音带着风雪也掩不住的沙哑:“拿着,买口酒……驱驱寒气。”田虎坚持推辞,但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目送着老人佝偻瘦削的背影,一步一陷地艰难走向祠堂,向那扇斑驳的木门走去,渐渐地被漫天白雪织成的帘幕吞噬。一股莫名的、巨大的酸楚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堵在喉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并不知道,此刻祠堂内,老人颤抖如风中落叶的手,正一遍又一遍地、无比珍重地抚摸着墙上那张早已泛黄的照片——照片里那个剑眉星目、笑容灿烂的年轻打渔郎,竟与车窗外那个风雪中的出租车司机,有着惊人相似的轮廓和神采!

回程的路异常寂静。

田虎鬼使神差地将车停放在了三岔河边。他推开车门顶住暴风雪,踉跄着走到冰封的河岸边。雪花无声地落入漆黑死寂的河水中,瞬间消融无踪。他蹲下身机械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刺骨的河水。一种奇异而强烈的熟悉感,如同沉睡的电流,猛地窜遍全身!恍惚间,那首十二岁春游时莫名会唱的苍凉渔歌,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从河底深处幽幽传来,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萦绕在他耳畔,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他灵魂最隐秘的角落。

他僵立在风雪中,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任由那无形的旋律将他拖入一片茫然未知的迷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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