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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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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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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三十一章 梦魇

1.

暮色沉沉,压在城市边缘低矮的屋顶上。

田娜娜推开出租屋的屋门,一股雨后潮湿的霉味儿扑面而来,闷得人胸口堵得喘不过气。她并没有开灯,也不想去开灯,借着窗外漏进来的霓虹光晕,她把自己重重地摔进那张旧单人床里,床腿吱呀作响。

她躺在那里,浑身像被抽空了一样。

最近,糟糕的心事一件摞着一件,搅得她彻夜难眠。此刻,不光是心里乱,身子骨也跟着添乱。她和衣躺下,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伸手一摸,竟然额头滚烫。

她慢慢侧身挣扎着爬起,心里却猛地一沉,床边右侧床头柜的抽屉被拉开。那生锈的滑轨发出刺耳“嘎吱——”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显得格外瘆人。

她的手指在昏暗的抽屉里胡乱地翻找,指尖终于触到那根冰凉的玻璃管子。是体温计。她确信甩了甩,费力地夹在滚烫的腋窝底下。水银柱噌噌地往上直窜,像被什么追赶似的,最后死死钉在39℃那个刺眼的刻度上。

心,瞬间凉了半截——倒不是怕这发烧,是怕自己这副身子扛不住眼下一摊子烂事。

一阵寒意毫无预兆地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从抽屉里摸出几片退烧药,连水顾不上找就吞了下去。喉咙被药片刮得生疼。她扯过那床薄被子,从头到脚把自己裹个严实,很快像昏死过去一般,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等她再睁开眼时,浑身湿冷黏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坏了,真感冒发烧了!”她哑着嗓子惊呼。脑袋又胀又沉,像塞满了吸饱水的棉花,喉咙更是干疼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迷迷糊糊地她强撑着坐起,摸索着脱下被汗水浸透的内衣,重新套上那件洗得发软的旧睡衣。趿拉着塑料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厨房找水喝。她拎起桌上的暖水瓶晃了晃,空的。深更半夜,只能拖着疲倦的身子自己烧水。墙上的老式挂钟,钟摆慢悠悠地晃着,“滴答滴答”,指针正指向凌晨两点。她咕咕地灌下几口微温的开水,身上又冒出一层虚汗,感觉身子松快了许多。

她关掉厨房昏黄的灯火,退回卧室,想再睡一会。

刚一躺下,面对空荡荡、黑黢黢的屋子,一股说不出的委屈由心底泛出,瞬间将她淹没。女人啊女人,越是生病越觉得孤单;女人越孤单,就越发渴望身边有个喘气的大活人。想着想着,田娜娜的泪水不知何时已蓄满了眼眶,她咬紧下唇,低声骂自己:“没出息!”脸上依然烧得滚烫,她无奈地闭上眼,泪水顺着腮帮流下。她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烦心事,想静一静,哪怕迷糊一会。

夜,依然寂静,静得都能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田娜娜心里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没有丝毫睡意,甚至还冒出荒唐的念头:“哪怕……做个梦呢?”

实在没辙了,田娜娜只好拧开床头那盏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能撑开一小片光亮。

她索性下床不睡了。

田娜娜租来的两室一厅,拢共不足七十平米,墙面白色,刷的都是廉价的白色涂料,地面粗糙的水泥地,连门窗都刷着她喜欢的乳白色。

田娜娜从小就偏爱这颜色,觉得十分干净、纯粹,像她心底期望的生活底色。卧室角落杵着一面半身梳妆镜,落了些灰。平日一个人住着,冷清也是家常便饭。此刻,她裹着那身刚换的粉色细格子睡裙,慢慢挪到镜子前。镜子里映出憔悴的脸颊:眼窝深陷,平时不明显的抬头纹也爬上了额头,一场高烧把人抽得无精打采,像霜打过的茄子。目光无意识地向下移,掠过睡裙下微翘的臀线,最后停留在自己依然饱满的胸脯轮廓上……

田娜娜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带着点审视的意味“偷看”镜中的自己。看着镜子里那半掩在薄薄布料下的、起伏有致的曲线,一丝莫名的得意竟然悄悄地爬上心头,冲淡了病中的烦闷。她对着镜子,有些生涩地扭了扭腰身,甚至转身回到卧室,对着衣柜上那面更大的穿衣镜,细细端详起身体侧面的线条。一时间,病痛、烦恼似乎都被这隐秘的自我欣赏驱散了,心底竟涌起一股小小的、近乎狂热的欣喜。这注定是个无人能真正入眠的夜晚。

这点兴奋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困意重新又漫了上来,像潮水般地拍打着她的意识。

刚躺回尚有余温的被窝,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窗外似乎有些异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飘忽闪过。她立刻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声音又模糊了,只余下夜风持续敲打玻璃窗的单调呜咽。她的心猛地揪紧!仿佛窗帘布在动!她借着窗外微弱的亮光,能看见那厚重的布料在一下一下地晃动着,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地晃荡。

这深更半夜的,还能有啥?难道……难道那黑洞洞的窗帘后面……真藏着人呢?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一般。她强压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把整个头连同肩膀一起深深缩进被子里,只留一条窄窄的缝隙,惊恐地窥视着外面的黑暗。漆黑的地板上空无一物,可那窗帘布,分明还在一下、一下地晃动!田娜娜把头埋得更深,整个人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死死裹在粉红色的被子里,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惊动了窗外那可能存在的“窥视者”。心里疯狂地打鼓:“不会…不会真有人在外面…睁着眼睛偷看吧?”

屋里屋外,除了死寂,还是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让人头皮阵阵发麻。时间在恐惧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脑子终于挤进一丝清明:哪有什么人!八成是自己吓唬自己,烧糊涂了产生的幻觉!

她鼓起残存的勇气,踢开脚上的拖鞋,赤着脚,像踩在薄冰上一样,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啪嗒”一声拧亮了屋顶的白炽灯。刺眼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所有阴暗角落。谜底揭晓:窗户根本没关严实!留着一道寸许宽的缝隙!夜风正从那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有气无力地吹拂着厚重的窗帘。窗外,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晃,投在窗帘上的斑驳黑影,可不就像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那儿晃悠么?虚惊一场!

离天亮还远得很,可她是彻底清醒了,睡意全无。这滋味,比发烧还折磨人。她长长叹了口气,关了灯,重新躺下,只能闭着眼硬熬。

这几年,田娜娜的日子就像陷进了泥潭,就没顺当过。糟心事一件压着一件,生活被搅和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连睡觉都成了奢望,问题一个比一个棘手,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上,喘不过气,怎么能不心烦?

想到父亲突然病倒,更是让她措手不及。以前的日子是不是太过安逸、太顺风顺水?自己竟浑然不觉。可世事难料,父母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时光像个技艺高超的贼,悄无声息地就把那些安稳的好日子偷走了。

人这一辈子,过得可真快啊。

父亲这一病,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坎上。

想起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经历的沟沟坎坎,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全在心里打了死结,成了沉甸甸的疙瘩。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窗前,望着外面零星灯火,胸口堵得发慌,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活着,怎么就这么难?翻来覆去,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了许久许久。

人在病中,心绪最是脆弱敏感。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净是些不如意的事。都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时明明知道前面是堵南墙,是条死胡同,却还是忍不住要一头撞上去。田娜娜是个女人,心思细腻,更是难以例外。

女人天生是感性的动物。骨子里似乎少那么一点安全感,遇到一点风浪颠簸,很容易变成惊弓之鸟,脆弱不堪。当她们陷入人生的困惑、感到迷茫无助的时候,最渴望的,莫过于有一个坚实可靠的臂膀让她们暂且依靠一下,喘口气。女人的安全感,常常就系在那份感性的、带着体温的依靠上。她们的直觉,有时准得连自己都十分害怕。

此刻的田娜娜,正是如此。她多么希望在自己烧得昏昏沉沉、浑身无力的时候,身边能有个人陪着。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哪怕仅仅递上一杯温水,送上一朵不起眼的小花,给一个安慰的笑脸,说一句轻轻的“感觉好点没”,都足以让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女人越是孤单无依,内心就越是脆弱;越是脆弱不堪,就越是渴望那种被紧紧拥抱、被温柔呵护的亲密。让那颗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孤零零的心,能找到一个暂时安稳的、温暖的港湾。

田娜娜的脑子里如翻江倒海,不知想着什么,恐怕身体已疲乏到了极限。不知不觉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了,她的意识再次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2.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清早,一阵清脆聒噪的鸟鸣像一把锋利的小刀,猝不及防地划破了田娜娜沉沉的梦境。

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刚跑完一场耗尽全力的马拉松。阳光透过花格窗帘的缝隙,在凌乱的床单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像一把碎金撒在她身上——那身粉红色的睡裙已经被汗水彻底浸透,冰凉地紧贴在皮肤上,清晰地勾勒出她微微起伏的身体曲线。

她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梦境的残影仍在眼前疯狂地晃动,与现实的碎片搅成一团:窗外淅沥的雨声、腋下体温计冰冷的金属触感、抽屉滑轨那刺耳的“吱呀”声……这些真实的感官记忆,与梦中那些令人面红耳赤、无法言说的画面紧密交织,虚实难辨。最要命的是,梦里那个男人的轮廓、气息、温度,竟如此清晰可辨——金丝眼镜片后那双温润却带着某种力量的眼睛,几天前暴雨夜里帮她修车时,挽起袖管露出的那截结实有力的小臂,还有他身上总带着的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肥皂与烟草的独特气味……

“疯了……我真是疯了……”田娜娜用滚烫的掌心狠狠压住自己同样滚烫的眼皮,仿佛想把这荒唐的念头摁回去。窗外那只不知名的鸟儿还在树枝上雀跃,像是在无情地嘲笑她的狼狈不堪。幸好今天是周末,不用拖着这副病体去上班,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喘匀,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如果有一天,在饭桌上,在看似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怎么办?如果姐姐那双同样敏锐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又该怎么办?女人的第六感官往往很毒的。

她慢慢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双腿虚浮得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堆里。挪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又泛着病态红晕的陌生脸庞:眼角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活脱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亏心事——虽然,那仅仅是一个梦。

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拉开,倒带回三天前那个同样潮湿冰冷的深夜……

父亲半夜突发高烧,她心急如焚,冒雨跑去街角的药店买退烧药。回来时,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偏偏在半路掉了链子。冰冷的雨水瓢泼般浇下,打得人睁不开眼。她蹲在泥泞昏暗的路边,徒劳地摆弄着那根又冷又滑、沾满油污的链条,雨水顺着发梢、衣领灌进去,冻得她牙齿格格打颤,浑身筛糠似的发抖。

就在她绝望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道昏黄的手电筒光束,如同救命稻草般刺破了浓重的雨幕。

“娜娜?”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声传来,让她浑身骤然一僵。

王伟穿着宽大的军用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裤脚立刻被浑浊的积水浸透了。他二话没说,蹲下身查看情况,冰凉的链条油瞬间沾污了他修长的手指。“链子卡死了,硬掰不行。前面拐角老李头家还亮着灯,他修车铺有工具,我推过去弄。”他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说着,竟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雨衣,不由分说地罩在她头上。那粗糙的绿色塑料布内侧,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她熟悉的肥皂味和更浓郁的烟草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他用力把自行车扛上肩头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被雨水打湿,滑到了鼻尖,镜片上全是水珠。田娜娜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想去帮他扶正。就在这时,他抬起了头,目光透过模糊的镜片朝她看来。两人的视线在冰冷的雨幕中,隔着咫尺距离,短暂地、无声地撞在了一起!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全身,两人都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迅速而狼狈地别开了脸。就是那一瞬间无声的交汇,那眼镜滑落的模样,那隔着雨衣仿佛都能感受到的手掌温度,那近在咫尺的、带着热度的呼吸……此刻,在昨夜那个荒诞的梦里,被无限地放大、扭曲、变形,变得无比真切——梦里他摘掉眼镜的样子,他滚烫手掌的触感,他急促灼热的鼻息喷在她锁骨上的麻痒……

“啪!”田娜娜突然扬起手,对着自己裸露的胳膊狠狠掐了一把!尖锐的疼痛让她暂时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获得了片刻的清醒。但随即,一股更深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羞耻感汹涌而至:她竟然在回味!在细细咀嚼那个梦里的细节!甚至……带着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品味!

梳妆台上,那个小小的木质相框里,嵌着她和姐姐的合影。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照片里,姐姐穿着那时流行的碎花的确良连衣裙,亲昵地搂着她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阳光灿烂。而在照片的最边缘,王伟的身影只被框进了半个肩膀和一点点侧脸——那是去年父亲因胃溃疡引发大出血住院时拍的。当时情况凶险万分,姐姐在省城的中学教书,硬是请了假,心急火燎地赶回来照顾。王伟更是忙前忙后,跑断了腿。

田娜娜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冰冷的相框玻璃,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蓦地停住,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她猛地缩回手,指尖转向旁边那瓶友谊牌雪花膏。拧开有些发涩的铁皮盖子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深深抠进了另一只手的掌心,留下了四个月牙形的、深深的红痕,隐隐作痛。

这些年,姐姐一直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省城教育学院教书,王伟则在本地一中,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因为工作编制调动困难重重,这婚事拖拖拉拉,竟也耽搁了三年多还没办成。家里父母年岁渐长,大事小事不断,姐姐离得远,自然而然帮不上忙,都是离得近的王伟默默地承受,照应负起这些担子。

去年那次父亲大出血,情况最是凶险。120送过来是王伟跑前跑后照料昏迷不醒的父亲;是他在血库告急、父亲急需输血时,毫不犹豫地撸起袖子说“抽我的!我是O型!”;姐姐请假回来那几天,连着是他值的夜班守候、找医生沟通、跑药房拿药,熬得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甚至父亲急需的白蛋白,也是他托在医药公司工作的老同学,想方设法弄来的。这些记忆,原本是清白的,是充满感激的,是家人间温暖的扶持。可如今,却被昨夜那个荒唐的梦境,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暧昧颜色。

“是发烧……烧糊涂了吧……”

她对着镜子里那个眼神慌乱的女人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可满脑子却是不受控制的画面:王伟递给她一碗盛得满满的米饭时,那小心翼翼的手势——碗沿刻意地、明显地避开了她的手指,仿佛她指尖带着致命的病菌。当时只觉得他这人过分讲究,甚至有点小题大做的迂腐。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成年男女间心照不宣的、刻意划清界限的姿态!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初冬的冷风中沙沙作响,声音单调而萧瑟。田娜娜呆呆地站着,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在这场由血缘、责任和隐秘欲望交织成的三人游戏里,迷失了方向的,恐怕远不止她一个人。

浴室里,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依旧发烫的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田娜娜失神地盯着搪瓷洗脸盆里晃荡的水面,水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光影破碎。那晃荡的水,像某种不祥的隐喻——看似纯净透明,实则随时可能溢出脆弱的盆沿,将一切淹没。打湿的睡衣被胡乱扔进角落的洗衣盆里,然而,椅背上却突兀地搭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磨得有些起毛的深蓝色劳动布工装外套。那是上次家里电闸跳闸,王伟过来修理时落下的。她一直……“忘记”还回去。

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识,无意识地抚过外套略显粗糙的肩头。指尖触到一小块干涸发硬的白色粉末——是粉笔灰。这个小小的发现,像一根细小的针,猛地刺了她一下!她触电般缩回手,随即又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感到一阵荒谬的可笑。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外套,她到底在心虚什么?紧张什么?

可当她把那件外套按进盛满肥皂水的洗衣盆里时,某种压抑已久的、难以名状的情绪突然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搓衣板那坚硬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的嫩肉,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竟莫名地让她想起了梦中那个宽阔的后背,那绷紧的、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这个可怕的联想让她浑身一颤,猛地将手里的湿衣服狠狠摔进盆里!浑浊的肥皂水“哗啦”一声溅出来,泼了一地,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蔓延开,像一条蜿蜒羞耻的河。

镜子里,那个浑身湿漉漉的女人,眼眶通红,嘴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弯起,带着一种古怪的、近乎扭曲的笑意。田娜娜看着镜中的自己,终于不得不面对心底那个最黑暗、最让她恐惧的真相:最可怕的,根本不是昨夜那个荒唐的梦。而是梦醒之后,她内心深处,竟然涌动着一种真切的、让她无地自容的……遗憾!遗憾那一切,仅仅只是个梦!

正午时分。

“砰砰砰!砰砰砰!”

急促得近乎粗暴的敲门声毫无预兆地骤然响起,像重锤狠狠砸在田娜娜紧绷的神经上!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她像受惊的猫一样,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挪到门后,屏住呼吸,从狭窄的门缝里向外窥视。门外,是邻居张婶那张胖胖的、总是带着热切神情的脸。

“娜娜!娜娜!在家不?天大的好事儿啊!”张婶特有的大嗓门穿透薄薄的门板,震得门框嗡嗡作响,“你姐!你姐办成停薪留职啦!

这次回来能待上小半年呢!哎呀,可算能好好歇歇照顾你父亲了!这不,还带着王伟一块回来看看你爸了!说是专门托人从东北捎了上好的野山参,给你爸补身子!自行车都推进院门口了!说话就上楼啦!”

田娜娜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烧红的火钳狠狠烫到,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一步!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慌乱地、几乎是惊恐地环顾着这间骤然变得无比狭小、无处藏身的屋子——那件湿漉漉、还滴着水的深蓝色劳动布工装外套,正无比醒目、无比刺眼地搭在书桌旁的椅背上!梳妆台那面蒙尘的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惊惶失措、面无人色的脸!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抓起那件沉甸甸、湿冷的外套,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藏匿什么罪证,猛地拉开衣柜门,将它胡乱塞进最底层一堆旧衣服的最深处!然后“哐当”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合上了柜门!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震得她自己耳膜发疼。

“娜娜?听见没?咋没动静呢?”张婶不依不饶的声音还在门外响着,带着一丝疑惑。

“听……听见了!谢谢婶子!”田娜娜猛地拔高声音应道,嗓子干涩发紧,像是被砂纸磨过。她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衣柜门,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来她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得如同战鼓。

就在这时,窗外清晰地传来了那无比熟悉的、带着一点生锈摩擦声的自行车铃铛响——“叮铃铃……叮铃铃……”

田娜娜像被这铃声抽了一鞭子,猛地冲到窗边,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木头窗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楼下狭窄的院子里,姐姐正动作利落地从那辆高大的二八永久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身上那件鲜红色的呢子大衣在冬日灰蒙蒙的天色和破败的院落背景里,显得格外耀眼、刺目。王伟单脚稳稳地支着自行车,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似乎正帮姐姐整理被风吹乱的围巾。似乎是心有所感,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朝她这扇窗户望来!正午有些惨淡的阳光落在他鼻梁的金丝眼镜上,镜片反射出两道冰冷、锐利、让人无法直视的白光,像两把利剑,直直刺向她躲藏在窗帘后的眼睛!

“啊!”她低呼一声,像只被猎人枪口瞄准、惊吓过度的兔子,猛地缩回身子,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整个人脱力般地滑坐到冰凉的水泥地上。地板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睡裙,瞬间刺透了肌肤,直抵骨髓。楼梯间里,由远及近的、清晰无比的欢快说笑声、钥匙串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声、还有姐姐那熟悉的、带着喜悦哼唱《甜蜜蜜》的轻柔歌声……像潮水般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重重地拍打着她脆弱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

“姐……姐!”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紧闭的房门喊出声,声音嘶哑,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们先回爸那儿!别……别进来!我……我重感冒!发烧了!怕……怕传染给你们!”

门外的所有声音——说笑声、钥匙声、哼歌声——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剪断,瞬间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隔着薄薄的门板弥漫开来。片刻令人难熬的沉默之后,响起了姐姐带着明显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的声音:“发烧了?要紧不?严不严重?让王伟现在就去卫生所给你拿点退烧药?”

“不……不用!真不用!”田娜娜几乎是尖声拒绝,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早已伤痕累累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我……我就是困,睡一觉捂出汗就好了!真的!你们快……快去爸那儿吧!别管我!”

门外,脚步声迟疑地响起,带着犹豫,慢慢地、慢慢地远去了。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田娜娜才像被彻底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板上,再也动弹不得。一缕惨淡的冬日阳光,顽强地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斜斜地投射在她苍白失血的脸上,像一道冰冷无情、无法逾越的分界线,将她的世界割裂。衣柜最深处,那件湿透的工装外套散发出的、带着肥皂水和男性气息的潮湿寒气,仿佛正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从门缝里渗透出来,缠绕上她的脖颈,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终于无比清晰地、绝望地意识到:这场始于高烧之夜的、充满禁忌与羞耻的梦魇,永远不会随着体温的下降而消退。而门外那近在咫尺的、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声响,与她一门之隔的、这冰冷孤寂的角落,不过一步之遥,却已是她穷尽一生,也永远无法跨越的、深不见底的道德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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