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叔叔骤然病倒,彻底搅乱了田娜娜平静的生活。
午间,她下楼替父亲去食堂取饭,一不小心竟踏空了台阶,吓得脸色都煞白了,连人带盛饭的饭盒滚落下去。她瘫坐地上,神情恍惚,半晌都动弹不得。连日来,莫名的焦虑与疲惫已抽干了她的力气。同事们闻声围拢过来。护士长心疼地关切道:“田大夫,没事吧?”
她强撑着摇头:“没事,没事,仅擦破点皮。”可话音未落,眼眶的泪水还是没绷住。平日田大夫多么坚强,这一落泪倒让同事心疼起来。她咬着上唇,扶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每动一下都疼得蹙眉,抓住走廊扶手,一步一步挪回父亲的病房。
父亲突然躺在病床,她跑前跑后连日奔波,加之科室的重担又落在肩上,她常深夜才得以歇息。
这一摔,仿佛将她最后支撑的那一点心情也给摔得粉碎。
刚从乡下接来的田阿姨,见女儿摔成这样,也跟着直抹眼泪,她不住的用袖口擦拭眼角,絮叨着追问女儿的伤情。她本是为女儿分担而来,眼见女儿受了伤自己却无能为力,反而添了心乱。
女人的眼泪最柔软。田娜娜反而红着眼眶安慰母亲:“妈,真不要紧,过两天就好。”
田阿姨这才稍稍安心。
科室氛围素来融洽,众人递来创可贴,关切地询问是否需要让她住院检查一下。田娜娜一一谢过。稍后,她还是强忍不适去门诊换药室,做了创面的简单包扎,便回家休息去了。
父亲这场病来得真的急如星火,让全家措手不及。田娜娜医院家里两头奔波,偏又自己摔伤,只能咬牙硬撑着、熬着。
几天后, 好不容易父亲的病渐渐好转,稍稍安稳一些,偏偏田阿姨又闹着要出院回家。田娜娜没好气地问她为什么?她嫌病房夜晚吵闹,整夜睡不安稳。其实她不是睡不好,她心里惦念着三河镇乡下养的那群嗷嗷的牲口——她这一走,家中无人看家,担心一窝小鸡崽是否遭遇黄鼠狼的不幸。
田叔叔的病情确实好了许多,已能喝些粥汤,下地行走了。她便觉得他无什么大碍。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余下的病可回家慢慢调养。况且女儿就在医院,还有护士护工照料,反倒她是多余的,她便盘算着自己早日回家。
见田叔叔行走渐稳,那念头更如春草滋生,再也按捺不住。
家中牲口确离不开田阿姨。她留守医院,终日心神不宁,与田叔叔还口角不断。田叔叔被她嚷得实在心烦,无奈道:“你要回便回吧,我能自理。”
“你这不都好多了?大男人自己照顾自己有啥不行?当年我坐月子,不足两月就下地了。”田叔叔哑然。
田阿姨努嘴埋怨:“那我可真回去了。”田叔叔索性沉默。
周末,大女儿田蓉蓉从省城赶来。王伟此次未同来,田阿姨面露不悦:“王伟怎么没来?”
“妈,他学校忙,毕业班有课,实在走不开。” “就他忙?”田阿姨语气透着不满。 田蓉蓉温言安抚,母亲才不再多说。
其实王伟日日都来,送饭送菜,今日确是例外。
病床上的田叔叔面色苍白。大女儿见父亲形容憔悴,想及妹妹独自操劳,自己未尽长女之责,愧疚如潮水涌上,忍不住泣不成声。哭声惊动病房内外,护士忙进来提醒保持安静,勿使病人情绪波动。
田蓉蓉紧握父亲青筋暴露的手,轻声问:“爸,您好些了吗?”田叔叔微微点头:“蓉蓉,好多了,能喝点米汤了。”他望着女儿泪眼,反而安慰她不必挂心。
老伴在一旁插话:“你爸这次命大,全院抢救,娜娜几天没合眼,还摔了——”田叔叔生气打断:“蓉蓉刚来,说这些做什么?谁家没个病灾!”“好了好了,多亏医生护士。”田阿姨又忍不住道,“那晚要是——” “你爸刚过危险期,医生嘱咐别在他面前掉泪,听见没?”女儿连连点头,转身谢过护士。
父母仍习惯唤她乳名,一如从前。
田蓉蓉问母亲:“这些天王伟常来吗?” “来的来的,日日都来,熬汤送饭。”田阿姨笑着抬起弯眉,如两道新月。 “王伟真是好孩子,天天送饭送汤,太麻烦人家了,你得好好谢谢他。”田阿姨补充道。 病床上的父亲也点头称许,说王伟忠厚老实,女儿没看错人。闻得男友日日前来,田蓉蓉心中愧疚稍得宽慰,便不再多言。
田蓉蓉身为长女,素来体贴懂事。父亲病倒已令她难受,听闻妹妹连日辛劳还摔伤,更是自责不已。
下午天色晴好,她为父亲拆洗被罩,又将一堆换洗衣物带回王伟在一中的住处浆洗。
王伟住在一中新小区一楼,红瓦白墙的平房带着小院,院中有洗衣水龙头。天高云淡,田蓉蓉想着在此洗晒衣物正好。她说干就干,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将一堆脏衣服洗净晾满衣架。
傍晚时分,衣物尽干。她仔细叠好打包,骑车送回医院。陪父母说话至夜深,方才返回学校。
平素工作繁忙,唯得周末闲暇,田蓉蓉深感无奈。每次探望父亲皆来去匆匆。与王伟调动一事始终是她心病。省城与县城虽不算远,往返仍有诸多不便。几年前曾努力调动,终未如愿,成为心头隐痛。人生总多无奈,难求两全,忠孝常难兼顾。若能在父亲身边多侍奉几日该多好。
病中之人最易感孤独无助,田叔叔亦然。终日劳累后,他多么希望两个女儿都在身旁。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袄,此话不假。此番大难不死,田叔叔已觉知足,有小女儿侍奉汤药,大女儿虽远亦常牵挂。两个女儿皆优秀,长女为大学教师,幼女为白衣天使,唯皆未婚嫁,成了他心病。长女在省城,来一趟不易,她的难处自己明白,想及她与王伟调动无果,有时也暗自垂泪。手心手背都是肉。
八十年代,省城与县城相隔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工作调动却非易事。田蓉蓉为此费尽心神。父亲理解女儿难处,女儿亦心疼父亲担忧。幸得王伟每日前来,田叔叔见了他如见女儿,心甚宽慰。尚能从王伟处得知女儿近况。
田叔叔常以二女为荣。闭目养神时,总浮现她们身影。小女儿聪慧伶俐,是父母掌上明珠,爱耍贫嘴,有时与母亲争执,几日互不理睬,终须大女儿调和。大女儿则沉稳细心。一双女儿令田叔叔倍感温暖,一家人其乐融融。
田叔叔别无嗜好,唯喜晚间小酌。女儿们回家常捎来米酒。遇难事总爱找女儿商量。小女性急,来电如爆竹噼啪,似其母。大女则不温不火,更投父性,类父多些。二女如贴心小袄,温暖其心。
父亲病中,每次王伟送饭来,必守候在侧,帮忙喂饭收拾妥当方骑车归去。田叔叔一家看在眼里,皆夸王伟懂事,心怀感激。
王伟在一中人缘颇佳,口碑亦好,连年评优,获优秀骨干教师称号。田叔叔早已视其为婿。那年学校福利分房,王伟因“优秀教师”加分,幸运分得一小套间,一室一厅几十平米,在当时已属难得。寻常单身职工尚无此待遇。
那时,多少年轻人因无房难成婚,能分得筒子楼一间已欢欣数日。
一提分房,领导便头疼,有的怕惹事端故意躲避。八十年代鲜闻行贿受贿,大家收入普遍不高,可谓风清气正。况几百双眼睛盯着,一律凭打分公示得房,无甚猫腻。单身职工,基本无望。
一位栾姓女教师,年近四十仍单身,与父母同住颇不便。那时房源紧缺,此次分房亦未得,直呼委屈。
王伟此次分得房,主因其兼任毕业班班主任,又是优秀骨干教师。有人拿他分房说事,与校领导闹,然闹亦无用。校长无权推翻公示结果,最终按打分说话,体现透明、公正、公开,领导不搞特殊,不暗箱操作,使不满者也无话可说。
下班后,王伟第一要务便是跑菜场买菜,回来赶紧生火做饭。有时由田娜娜骑车送去,有时他自己得空便跑一趟医院。
那段时日,王伟奔波于学校、菜场、医院三地,日夜操劳,烟瘾也见长。不几日,他脸颊消瘦,胡茬丛生,整个人似猿人般。田叔叔一家伙食,全由他担当。
这边田叔叔刚见好,老伴又嚷着回老家,惦念家中牲口。她整日留守医院,心神不宁,恐家中乱不成样。
母亲日日念叨,令田娜娜十分烦恼,然碍于是自己母亲,不便发作,只在姐夫王伟面前抱怨几句。王伟其实也无可奈何。
田娜娜为家中琐事忙得晕头转向,尚需兼顾科室工作,实在为难。本想倚仗母亲帮手,不料忙未帮上,反添吵闹。母亲执拗脾气令她哭笑不得。
王伟从旁劝解,说只能再想办法。田娜娜思之亦然,不再埋怨。
母亲回了三河镇老家,照顾父亲之责落于田娜娜与王伟二人肩上,他们配合倒默契。在他俩精心照料下,田叔叔面色日渐红润,心情也好转许多,甚至能下床自理,令田娜娜倍感欣慰。
一日下午,田娜娜去王伟宿舍有事,适逢他去学校上课。推门见竹篓内待洗衣物堆积如山,不由一惊。心想:男子无女子持家确是不行。趁天热,洗净很快便能晾干。
田娜娜有时为父亲去王伟处取饭,也顺带帮他打扫卫生。王伟见了总是十分感激。
周末清晨,田娜娜又来帮忙,将王伟的床单被罩拆下换洗。王伟则独躲院中吸烟。
田娜娜见姐夫近来似心事重重,埋头吸烟,手指被烟熏得焦黄。她也不便多问,是父亲病令他烦心,还是姐姐惹他不悦,或是自己何处开罪于他,不得而知。她只得埋头洗衣。这段时日确实累他不少。他性格内向,不善交流,遇委屈困难总一人扛着。
他仰望蓝天白云,满面愁绪。
王伟出身农村,自幼知生活不易,十分俭省。平时抽最廉价的“丰收”牌香烟,常吸至烟蒂烫手仍不舍丢弃。他有时忙得忘了刮须,乱糟糟的胡茬似片小森林。田娜娜心想,若姐姐能在身旁,他也不至如此邋遢。
田娜娜将洗净衣物放入盆中,王伟见了转身帮忙拿到院子,用竹竿支起晾衣架,很快晒台便挂得满满当当。
这边洗着,那边晒着,偶交谈数句。王伟叼着烟说:“天真好。”“是啊,洗的衣服片刻即干。”田娜娜关切问:“姐夫,尚有要洗的吗?一并洗了。”“没了。”王伟抬头。田娜娜告诉他:“六月六,好天气,该将柜中衣物拿出晒晒,免生霉味虫蛀,放些樟脑丸可防虫。”王伟吐着烟雾,点头称是。
下午,田娜娜果真买来一袋樟脑丸。
不知不觉,一大堆换洗衣物尽晾晒完毕,她方起身回去。
2
天突然黑了,又下起了晚雨。
田娜娜披上雨衣,急忙骑车赶往一中王伟宿舍为父亲取饭。
雨点愈密,砸在泥地溅起浑浊水花。道路湿滑泥泞。田娜娜裹紧雨衣,弓着腰,小心蹬车。
她经过一座跨商河的老石桥旁。桥下河水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湍急,呜咽奔流。驶过一段坑洼碎石路,她快速右拐,突一急刹,眼前陡现一条狭长湿滑陡坡,她只好下车,深一脚浅一脚推车前行。
良久,方重新踏上稍平坦路面。
雨更大了,风更猛了,抽打路边树木枝条沙沙作响。
行至桥头,昏暗路灯在雨幕中如几点飘摇鬼火。冰冷雨水顺雨帽檐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小心越过一段铺满乱石路段,庆幸未滑倒,身上已骑出一层薄汗,混着雨水湿冷,粘腻难受,不得不停歇片刻。她鼓足勇气再次上车,拼命地握紧湿漉的车把,车身在泥水中左扭右拐。突然,前轮猛一滑,刹车竟失灵!身体瞬间失衡,“砰”一声闷响,连人带车重重摔地。人仰车翻之际,只听“嗤”一声尖锐撕裂——坏了!慌乱中,车胎爆了,彻底瘪气。她懊恼捶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顾不得尴尬沮丧,她挣扎扶起沾满泥浆自行车,望着彻底歇菜的车轮,叹气无益。回看,地上散落尖利碎玻璃渣,想必是罪魁祸首,幸未扎手。
田娜娜用手帕胡乱擦拭脸上泥水雨水,顾不上许多,只能推着坏车,冒越来越大雨,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往王伟住处赶去。
王伟开门见田娜娜来了,忙让进屋。她浑身湿透,泥水顺裤管下滴,狼狈不堪。他忙从厨房取来干毛巾和吹风机递与田娜娜,连声道:“快擦擦,别着凉感冒!”声透真切焦急。
他去卧室翻箱倒柜,找出田蓉蓉平日在家穿的半新粉红连衣裙,递来问:“你看这件可行?赶紧换上,湿衣穿不得。” 王伟是姐姐田蓉蓉未婚夫,田娜娜也早已习惯称他姐夫了。
田娜娜转身瞅了瞅,那粉色在昏光下略显刺目:“就这件吧,谢谢姐夫。” “别客气。”王伟应着,顺手叼起烟,推着那扎破胎、沾满泥浆自行车进了厨房角落,准备干他老本行——补胎。 修自行车小事一桩。 王伟自幼吃苦,练就一双巧手。他仔细检查车胎,果然打不上气。翻开内胎,见被玻璃渣扎出几个小口子。他将车倒架,取小钢锉、胶皮,三下五除二麻利补好内胎,又给外胎上油,调好齿轮,检查车条轮轴。车轮旋转起来,轻快顺畅,自行车重焕生机。
此时,田娜娜已进厨房,开始麻利淘米洗菜做饭。不一会儿,饭菜香气混着雨水湿气飘出。一桌饭菜做好。她端出热腾腾饭菜唤道:“姐夫,饭好了,快来吃吧!”
修完车,王伟正拧开水龙头,用肥皂仔细洗去手上油垢。他将修好自行车推至田娜娜跟前,眯眼笑道:“车修好了,内胎破数洞,补好如新,能骑了。”
田娜娜正从厨房端一盘菜走出,脸蛋被锅灶蒸汽熏得红扑扑,额前几缕湿发贴光洁皮肤上。王伟转脸瞥见她,那笑靥如花,淡淡绯红晕染几分羞怯,唇与睫微微翕动。一身略紧粉裙,意外勾勒出她年轻身体曼妙曲线,在昏黄灯光下,竟显格外妩媚动人,与平日穿白大褂或朴素衣衫的她判若两人。
田娜娜似也感受到什么,女人直觉是敏锐的——姐夫目光不再是平日兄长般关切,掺着一丝陌生、令她心慌的不纯粹。她用余光瞥他一眼,忙道谢,很不自然别过脸去,心如撞鹿。
她佯装未见,实怕眼神触碰泄露心底慌乱,脸上发烧。然而,当二人的目光在狭小空间短暂交汇的刹那,似有一丝看不见的电光火花掠过。两人的脸“唰”地红了,随即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无声交替, 空气仿佛凝固不动。
他俩不约而同地屏息。田娜娜心头莫名涌起强烈羞愧与不安,双手微颤,再不敢直视对方。王伟也感一阵燥热,喉头发紧。
田娜娜这身粉裙穿着,让王伟眼前一亮。与平日姐姐田蓉蓉温婉风格不同。她本就比姐姐年轻,身材玲珑,眉眼间透未经世事明艳。此刻这裙更衬得她身姿袅娜,如沾雨露小花。花手帕束发髻,宛如一道不经意点缀云霞,晃得王伟有些失神。
小姨子身上那种特有青春与甜美、不自觉流露妩媚,宛如一个不该在此刻出现幻影,让他心头猛一悸。他赶紧收束那不合时宜、危险念想,慌忙将迷离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几乎是跌撞着疾步走向厨房取碗筷——尽管他其实已洗过手,这动作纯为掩饰内心慌乱。
田娜娜脸更红了,如熟透桃,声音低低道,带一丝不易察觉颤抖:“姐夫,碗筷……已取来,吃饭吧。”她指指桌上。
那时田娜娜常替父亲来取饭,也常留姐夫家吃饭,尤其姐姐在时更平常。田娜娜过来打牙祭,也习以为常,无所顾忌。
可今日这顿饭,气氛却怪异得令人窒息。姐夫神情,那躲闪又带探究眼神、那说话时干涩语气,皆透说不出的疑惑和一种隐秘张力,让她心里敲响警钟,提醒自己千万当心,要守住那条看不见的线。
王伟推推鼻梁上滑落眼镜,定定神,方勉强缓过劲儿——方才确有点被那抹亮色晃得失魂。他略显僵硬招呼田娜娜坐下吃饭。待田娜娜坐下,他自己反更不自在,手不知该放何处,仿佛那双手是多余的。他轻咳两声,清清嗓子,才在她对面慢慢坐下,动作拘谨如小学生。
沉默笼罩小小饭桌,唯窗外雨声淅沥。二人皆低头,谁也未先开口,连目光都不敢再轻易触碰,仿佛各自揣着点见不得光“鬼”,只顾埋头扒拉碗中饭粒,食不知味。
平素殷勤、总爱给妹妹夹菜、展现教师风度王伟,此刻也变得迟钝木讷起来,那点仅存绅士风度似也被这尴尬气氛消磨殆尽。
过了一会儿,他才略显生硬地、像是为打破沉默而问: “伯父……恢复可好?”声音有些发干。 “嗯,刚能下地走动。”田娜娜声轻如蚊哼。 “伯母……回三河镇老家啦?” “嗯嗯。” “何时回来?” “就这两日吧。” …… 一问一答,简洁如公式化对白,干巴巴的,全无往日家常温情。田娜娜谦卑低头,全不见平日伶俐快语,声压得低低,带一种陌生温婉。二人莫名其妙被一种无形、带禁忌力量牵引着,相互吸引又相互抗拒,在道德边界上小心翼翼试探和退缩。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单调而固执,敲打玻璃,也仿佛敲在二人紧绷心弦上。他们都有些麻木了,像在一场恍惚而危险梦中,找不到出口……
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漆黑雨夜,田娜娜有些发呆。脑海里忽然一阵风吹过,吹散眼前压抑,一个遥远而洁白幻境浮现——她仿佛又回到大学校园梧桐树下,坐冰凉石凳上,听男友有力心跳,感受他温热呼吸……那些曾经拥有、如栀子花般纯洁美好爱情,早已被现实风雨吹打得烟消云散。一股巨大失落和酸楚猛地攫住她。
这时,窗台上那台旧红梅牌收音机突然响了,传出熟悉亲切声:“现在是今晚八点半……”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雅坤。此栏目是田娜娜每晚雷打不动精神寄托,也烙下那个年代许多年轻人共同记忆。那亲切声播送天南地北听众来信,接着,悠扬而深情歌声流淌出……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人生难得一知己”。李谷一那荡气回肠、悠扬又带一丝凄婉歌声响起,仿佛用声描绘碧绿湖水,湛蓝天空,火红太阳,广袤大地……丛林、鲜花、小溪、河流、白帆、大海、阳光——世界本该如此纯净美好,人生也该如此充满知音啊!每一个婉转音符都像小锤子,精准敲打人心最柔软处,催人泪下。
这不是《知音》吗?歌唱家李谷一演唱的《知音》!歌声里仿佛诉尽人间悲欢离合,道尽知音难觅千古惆怅。听着听着,饭桌旁二人都被这歌声攫住心神,黯然动容。
当田娜娜清晰听到那句“人生难得一知己”时,长久以来积压孤独、委屈、生活重压、爱情失落、以及此刻这微妙难言心境,如决堤洪水,再也抑制不住,潸然泪下,竟呜咽出声。她慌忙掏出手帕想掩饰这突如其来失态,忙说“对不起”,却如打开闸门,哭得更凶,肩膀剧烈耸动……
《知音》讲述蔡锷将军与小凤仙传奇爱情。一遍遍“人生难得一知己……人生难得一知己……”旋律,如汹涌潮水涌来,一遍遍重复,冲击心灵,几乎要淹没田娜娜压抑不住哭声。
她不住哭泣,不住呜咽,泣不成声,哭成泪人。这哭声里,有对父亲担忧,有对生活疲惫,有对逝去爱情追忆,也有此刻面对姐夫时那份混乱难言、无处安放情绪。
一旁王伟尴尬看着,手足无措。他想起身,想伸出手抓住她冰凉手安慰几句,问她怎么了,何处不适?此念刚升起,田娜娜却如受惊般奋力推开他伸到一半手,什么也不肯说。王伟这才猛惊醒,如被一盆冰水浇头——她是小姨子!是田蓉蓉亲妹!此种亲近,有悖人伦!他僵在那里,伸出手悬半空,如一截枯木。
田娜娜倚冰凉门框边垂泪,突然像失去所有支撑,身体一软,不由自主倒王伟肩上,不住啜泣,呼吸起伏得厉害,仿佛连裙下包裹胸衣都要被那剧烈悲恸撑开。随啜泣渐缓,胸前才又慢慢平复下去。她用手帕徒劳擦泪,依旧什么也不说。这无声靠近和依赖,反让王伟更加惊慌失措,血液上涌,身体僵硬如石,动也不敢动。
田娜娜伏他肩上哭一阵,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突然猛从他肩上抬头,像被自己行为吓到,用力推开他,转身望窗外沉沉、无边无际雨夜,留给王伟一个剧烈颤抖背影。
过了一会儿,窗外雨势似也渐小了些,从瓢泼变成绵密雨丝。 田娜娜起伏肩膀慢慢平静下来,她深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翻腾心绪。她转身,脸上泪痕犹在,但眼神已恢复平日清明,声轻轻的,带一丝不易察觉沙哑:“姐夫,时不早,我该回去了。”
她用厚实瓷缸仔细装好尚温热饭菜,外面又包一层布保暖,拎起手袋,低声道句“再见”,便推开门,瘦弱身影很快融入门外依旧风雨潇潇、深不见底夜色中,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