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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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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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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二十七章 失落

1

“篮球先生”的住院通知像一枚迟到的炸弹,在田娜娜的世界里炸开一个突兀的缺口。

交班后,田娜娜仿佛被一种惯性所牵引,总会绕到内科对面的特需病房的楼下。她伫立在萧瑟的花坛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穿透那扇永远半开的窗棂,锐利得都能刮下门楣上的那块墙皮。

每一次护士推着治疗车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都像一根细针,在她紧绷的心弦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口袋里,那枚被汗水反复浸濡又焐干的平安符,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硌着她的掌心,像一句无声的诘问:“他还好吗?”窗内白色的窗帘,在秋风中徒劳地翻卷,像她无处安放的牵挂,却始终映不出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身影。

一个月后,在药房取药的队列里,田娜娜的目光被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钉住。小梅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篮球先生”,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架,步伐虚浮,神情萎顿,昔日球场上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那件印着“县医院男篮3号”的旧球衣,套在他明显瘦削了一圈的身体上,显得空荡荡的,颜色也褪得像被泪水洗过。小梅穿着簇新的碎花裙子,怀里抱着一束俗艳的康乃馨,小鸟依人地贴在他身侧。阳光刺眼地打在小梅纤细的手腕上——那块崭新的、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欧米茄手表,像一道宣告所有权的烙印,灼痛了田娜娜的视网膜。

婚礼那天,田娜娜把自己反锁在值班室内。窗外,家属院门口一派喧嚣。扎着彩带的婚车鱼贯驶过,鞭炮的红屑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黏连成一片刺目的红毯。新娘雪白的纱裙下摆,像一朵沉重的云,拖曳在那片猩红之上。摄影师们亢奋地调整着镜头,捕捉着每一个“幸福”的瞬间。田娜娜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关节死死攥着白大褂的下摆,用力到泛出青白。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茫感攫住了她,比尖锐的疼痛更令人窒息——她竟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仿佛心口那个地方,已经彻底干涸、板结,成了一块再也流不出任何液体的盐碱地。

田娜娜的周末从午后三点的昏沉中挣扎开始。睁开眼,墙上那架老式挂钟的指针,凝固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角度,像极了她此刻悬而未决的人生。那是父亲在她金榜题名、踏入医学院时送的礼物,铜质的钟摆上,“时不我待”四个小字曾是她奋进的座右铭。如今,钟摆哑然,时间却冷酷地自顾自流淌,如同那些她拼尽全力也握不住的人和事,终究从指缝间无情溜走。

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轻触冰凉的钟摆。它敷衍地晃了两下,复归死寂。这徒劳的动作,瞬间将她拽回上周的抢救室——她也是这样,徒劳地、机械地按压着那个心脏骤停患者的胸膛,指尖感受着肋骨冰冷的硬度,听着监护仪拉长调的、宣告终结的悲鸣。作为医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停止跳动,便是永恒的沉寂。

站在盥洗台前,镜中人浮肿的眼皮、失血的嘴唇和蓬乱的发丝,让她感到陌生。田娜娜素来以一丝不苟著称:白大褂永远纤尘不染、棱角分明;听诊器锃亮如新,散发着酒精清冽的气息;连病历书写都工整得如同印刷品。此刻镜中的狼狈,是对她精心维持的秩序最无情的嘲讽。她猛地扯下毛巾,近乎粗暴地揉搓着脸颊,仿佛要将昨夜那些纠缠不休的、关于白色婚纱和欧米茄手表的荒诞梦境,连同镜中的颓唐一起擦掉。

“唰啦——”窗帘被猛地拉开。正午的阳光如冰冷的瀑布,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脸上。她条件反射地眯起眼,这个瞬间的动作,意外地重叠了多年前的场景——实习期第一次给病人做眼底检查,紧张得手指颤抖,连小小的检眼镜都握不稳。现如今,她早已是内科被老主任赞为“手稳心细”的骨干,能熟练地完成全套胃镜肠镜检查的能手。可这份炉火纯青的专业素养,在她情感的废墟面前,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面包屑掉落在棉质睡衣的前襟,她罕见地没有立刻弹去。若在平时,这位有“洁癖”的田大夫早已蹙眉更换。但此刻,她只是漠然地看着那些细碎的渣滓,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故意又捏碎了一块面包,任由碎屑纷纷扬扬落下。这点小小的“堕落”,竟让她感受到一丝类似叛逆期的、久违的释放,如同当年瞒着父亲偷偷报名参加县游泳比赛时的隐秘兴奋。

泳衣上几点霉斑让她眉头微蹙。一向追求完美的田娜娜,连诊室里的笔都要按色谱顺序排列放进笔筒。然而此刻,她只是随手掸了两下碎屑,便迅速地套上。更反常的是,她竟在穿衣镜前多停留了片刻——镜中的曲线依然流畅优美,腰肢纤细,双腿紧实修长。护士站小姑娘们带着艳羡的议论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田大夫这么漂亮,条件又好,怎么还单着呀?挑花眼了吧” 这声音此刻听来,却像一种尖锐的讽刺。

她从裹挟泳池的冷水里面钻上来,激得一个瑟缩的寒噤。田娜娜厌恶这种失控的情绪,如同厌恶那些不遵医嘱的病人。而此刻,她却放任自己沉入水中,甚至刻意多呛了几口带着浓烈氯气的池水。这种近乎窒息的失控感,竟奇异地带来一种短暂的麻痹和解脱。

隔壁泳道,一个小女孩正憋红了脸蛋练习潜水,倔强地不肯浮起。田娜娜恍惚看到了儿时的自己——那个为了向父亲证明游泳并非“不务正业”,硬是在县运会上咬牙游完全程的小女孩。那时的她笃信,努力能战胜一切。如今,冰冷的现实告诉她,有些东西,比如人心,比如命运,是再如何奋力划水也无法抵达的彼岸。

游到第五个来回,她的动作开始变形。曾经在泳池里劈波斩浪的健将,最不能容忍技术动作的走样。但今天,她任由手臂在水中胡乱划动,双腿拍打出毫无章法的巨大水花。这种刻意的放纵带来的扭曲快感,竟隐隐有几分当年打破县纪录时,从心底炸开的、纯粹的喜悦。

离开时,更衣室墙上的挂钟也停了。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拨——滴答、滴答……钟摆竟重新摇摆起来,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响。这个意外的小小“奇迹”,让一丝极淡的笑意,终于艰难地爬上了田娜娜冰封的嘴角。也许……有些停滞,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契机?

傍晚,一种久违的、真实的饥饿感攫住了她。路过那家熟悉的鸭血粉丝店,诱人的香气混合着市井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她几乎没怎么犹豫,脚步一拐就走了进去,将那点“洁癖”的矜持暂时都抛到脑后。

刚坐下,就瞥见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南方?”她感到有些意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南方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掠过一丝惊讶:“田大夫?这么巧。” 他放下筷子,语气自然。

“嗯,是挺巧的。”她在他对面坐下,环顾了一下并不宽敞的店面,“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小店。”

“填饱肚子嘛,哪分什么大小店。”南方笑了笑,推了推眼镜,“你呢?从哪过来?看着有点……风尘仆仆?” 他斟酌着用词,目光落在她微湿的发梢和略显疲惫的脸上。

“下午去游泳馆了。”她简短地回答,抽出纸巾擦拭桌面——这个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残留的“洁癖”本能,“人不多,游得还算痛快。”

“嚯,真没看出来!”南方有些夸张地睁大眼睛,语气带着真诚的意外和一丝调侃,“田大夫深藏不露啊!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只‘旱鸭子’,只会在岸上看呢。” 他比划了一个笨拙的划水动作。

田娜娜的脸颊因为运动后的余热和这直白的评价微微泛红,像染了霞光的苹果。她抬眼看向他,南方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后脑勺,补充道:“真的,以前完全没听你说过会游泳。”

“我是三河镇人,水边长大的,哪能不会。”她语气里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来自故乡的底气。

南方由衷地翘起大拇指:“厉害!田大夫真是……文武双全。” 他本想用个更文雅的词,一时没想起来。

“以前常来,后来……懒了。”田娜娜低头搅动着刚端上来的粉丝,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语气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那……什么时候田老师也教教我这个‘旱鸭子’?”南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语气带着点期待。

田娜娜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难得的、带着点促狭的笑容:“真想学?行啊,只要你敢下水,保证两周给你速成。” 这笑容让她整个人生动了几分。

南方立刻夸张地缩了缩脖子,一脸苦相:“别别别,我是真的不行!小时候看鸭子下水就觉得好玩,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差点没淹死!呛得魂儿都飞了,打那以后就……怕水。”他连连摆手,心有余悸的样子。

“真这么怕?”田娜娜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点探究。

“千真万确!”南方用力点头,表情诚恳得近乎滑稽。

看着他窘迫又认真的样子,田娜娜心底那点促狭消散了,反而觉得有点可爱。她没再坚持,只是低头笑了笑:“好吧,旱鸭子。”

南方递过来一张印着卡通图案的纸巾,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要在平时,田娜娜会觉得幼稚甚至嫌弃。但此刻,她不仅爽快地接了过来,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还异常仔细地将它对折,然后妥帖地放进了白大褂口袋。这个动作让南方明显地愣了一下——在他印象里,这位讲究的田大夫,对这种非医用纸巾向来是敬谢不敏的。

“你知道吗?”田娜娜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碗里漂浮的鸭血块上,声音有些飘忽,“我家那个老挂钟……今天停了。”

南方正吸溜着粉丝,闻言抬起头,不明所以:“哦?没电了吧?换节电池就好了。” 他的思维很务实。

“不是电池的问题。”田娜娜用筷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粉丝,看着它们缠绕又散开,“是发条……松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在陈述一个重大的发现。

她没有解释的是,这个发现让她心头那沉甸甸的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丝缝隙——原来并非时间抛弃了她,而是她自己,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与失落中,忘记了给生活那根紧绷的发条,一点点松弛和重新上紧的机会。就像抢救时,有时需要的不是肾上腺素那样的强心针,而是一次位置精准、力道恰当的胸外按压。

“咱俩……这还是第一次坐在路边小店吃饭吧?”田娜娜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带着点自嘲和新奇。

“嗯,还真是第一次。”南方放下筷子,认真想了想,笑着回应,“算‘邂逅’吗?” 他故意用了个文绉绉的词。

“邂逅?”田娜娜重复了一遍,嘴角微微弯起,眼神里有了点鲜活的光,“听着有点……暧昧?”她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那……‘不期而遇’?”南方立刻改口,带着点被看穿心思的窘迫,忙不迭地解释,“‘邂逅’嘛,听着像小说里写的,意外遇到命中注定的…咳,‘不期而遇’就平实多了,比如你去游泳,碰巧我也想吃粉丝,撞上了,就叫不期而遇。哈哈,瞎说的,田大夫你别当真……”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解释苍白无力,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尴尬的傻笑。田娜娜看着他窘迫得耳根微红的样子,连日来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她轻轻笑出声:“好吧,算‘不期而遇’就不期而遇吧。你呀,人小鬼大,歪心思倒不少。”语气里是难得的轻松,甚至带着点纵容。

南方嘿嘿笑着,不敢再接话,低头猛吃粉丝掩饰。

他们的确很少在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地方“巧遇”。这感觉,确实像在读一本生活的小说。南方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邂逅”也好,“不期而遇”也罢,都是浮云游子意…他赶紧打住自己飘远的思绪。

关于“邂逅”与“不期而遇”的讨论,随着碗底见空而告终。田娜娜那点“洁癖”,在这场意外的、带着点温暖市井气的“不期而遇”里,暂时被遗忘得干干净净。

结账时,两人争抢起来。最终还是南方眼疾手快,一把将钱塞给了老板娘。田娜娜无奈:“下次我请。”

离开小店,两人默契地走向不远处的书店。田娜娜的目光被门口一个走得欢快的电子挂钟吸引。指针轻快地跳跃着。她忽然想起,明天周一,诊室里那几件洗得发硬的白大褂该换季了。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念头,竟让她心底涌起一丝久违的、近乎新生的期待——就像当年第一次穿上象征身份的崭新白大褂时,那种纯粹的悸动。

回家路上,她特意绕去钟表店买了新发条。老师傅一边修理一边絮叨:“这种老物件啊,就跟人一样,不能绷太紧,也不能完全松了劲儿,得定期上上弦,该紧时紧,该松时松,日子才过得顺溜……”田娜娜安静地听着,心有所悟。也许她一直紧绷着追求完美的弦,忘记了生活也需要适时松一松,再重新上紧的节奏。

当老挂钟重新发出沉稳有力的“滴答”声时,窗外的晚霞正燃烧到最绚烂的时刻。她想起南方笨拙的划水动作和他信誓旦旦的“旱鸭子宣言”。“下周,一定把他拖去游泳馆试试水。”这个主动邀约的念头冒出来,竟没有预想中的纠结和不安,反而有种卸下重负般的轻松。

睡前整理包包,指尖触到口袋里那张叠得方正的卡通纸巾。田娜娜的动作顿住了。犹豫片刻,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扔进垃圾桶,而是将它轻轻抽出来,夹在了自己最常用的那本病历本里——仿佛在收藏一个微不足道,却悄然撬动了冰封心湖的小小涟漪。

2

冷雨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叶,沙沙声细碎而缠绵,像无数只冰凉的手在抓挠。田娜娜独自伫立窗边,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灰蒙蒙的雨幕。白大褂的袖口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是方才洗手时心神恍惚,忘了擦干。立秋后的雨,总带着股甩不脱的黏腻劲儿,像她诊室抽屉最深处那封未拆完的喜帖,烫金的“囍”字边角,早已被她无意识摩挲得起了毛边,露出底下惨白的纸胎。

南方抱着一摞新打印的病历走到办公室门口,正撞见她几乎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的气息在窗上凝成一小片白雾,又迅速被新的雨痕冲刷殆尽,蜿蜒如泪。她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无声的疲惫。

“田大夫,3床的血氧监测结果出来了,数值有点偏低……”南方的话音未落,田娜娜像被惊醒般猛地转过身。椅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突兀。

“走,查房。”她一把抓起听诊器甩到颈间,冰凉的金属听头毫无预兆地撞上锁骨,激得她微微一颤。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凛冽气味,却奇异地混杂着一缕不知从哪个病房逸出的、甜腻的桂花香。经过护士站时,几个小护士正嘻嘻哈哈分食着包装鲜艳的喜糖,玻璃纸窸窣作响,那声音像细小的芒刺,扎得田娜娜骤然加快了脚步,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冷风。

病房的铝合金窗被风鼓动着,哐当哐当地响,像个焦躁的病人。田娜娜俯身为3床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太太听诊心音。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枯枝般的手突然抬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田大夫,你这心……怎么跳得比我这把老骨头还慌?”田娜娜一怔,这才惊觉听诊器的耳塞歪斜地耷拉在自己肩上,冰凉的听头根本没贴到老人胸前。一股难堪的热意瞬间涌上耳根。

这次查房,田大夫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那些平日里精准却略显刻薄的医嘱、对实习生态度严厉的指正,都消失了。她只是安静地检查,记录,偶尔对病人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疲惫。这种异样的温和,让南方暗自诧异,甚至隐隐担忧。

查完最后一个病人,已近中午。食堂送来的盒饭孤零零地搁在办公桌上,最上面一层油汪汪的炒藕片早已凝出白色的油花。田娜娜用筷子尖戳了戳,藕片软塌塌的。这个动作让她脑海里毫无预兆地炸开一个画面:去年深秋,“篮球先生”刚打完一场激烈的比赛,额发汗湿,护腕都没摘,兴冲冲地跑到她办公室,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来。打开时,藕夹还是温热的,酥脆的外皮裹着鲜香的肉馅,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快尝尝,食堂今天炸得特别好!”那油纸包的温热触感和少年般明亮的笑容,此刻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在她胃里缓慢地搅动。她猛地撂下筷子,盒饭盖子“啪”地一声合上。

走廊深处传来护工拖地的单调声响,胶鞋底碾过陈旧的水磨石地面,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田娜娜拉开抽屉,像触碰什么不洁之物,指尖微颤地捏出那封喜帖。烫金的字在阴雨天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轻轻一抖,里面夹着的合照飘落在地——新娘笑得甜蜜,纤细的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欧米茄手表闪着冰冷而熟悉的光。正是“篮球先生”出院那天,她在停车场远远瞥见的、戴在小梅腕上的那一抹反光。它像一枚精准的图钉,将那张刺目的“幸福”画面,牢牢钉在了她眼前。

雨势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叶上,噼啪作响,声势骇人。田娜娜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更衣室。刚冲出办公室拐角,差点与抱着一盆茂盛绿萝的南方撞个满怀。

“小心地滑!”南方敏捷地侧身让开,绿萝肥厚的叶片上滚落的水珠,有几滴溅在田娜娜微凉的手背上,带着植物特有的清凉气息。

等她换好便服出来,脚步虚浮地走回办公室,却一眼看见那盆湿漉漉的绿萝,正端端正正地摆在她堆满病历的办公桌一角。翠绿的叶片间,不知何时卡进了一片小小的、金黄的银杏叶,像一枚别致的书签,又像一丝笨拙却固执的生机,硬是挤进了这片灰暗的领地。

一天清晨,大雨倾盆。南方举着伞匆匆跑过车棚,远远看见田娜娜披着一件薄薄的透明雨披,正费力地将自行车停进拥挤的车棚。突然,“轰隆”一声闷响——几排倚靠不稳的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般连锁倒下,瞬间将她那辆小巧的女士车也裹挟着埋在了下面。田娜娜一下子僵在原地,望着那片狼藉的金属丛林,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眼神里是茫然的失措和无助。

“我来!”南方几步冲过去,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黑伞塞到她手里,自己则一头扎进雨幕里。他利落地单手扶起倒下的车架,另一只手试图稳住伞柄,肩膀很快就被密集的雨点打湿了大片。田娜娜握着伞柄,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右肩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线条。这个瞬间,一个遥远的身影蓦然闯入脑海——大学解剖室里,那个总是趁她不注意,悄悄帮她调好显微镜焦距的男孩,夏天。他也有着这样清瘦而可靠的背影。只是夏天……早已远赴南方攻读研究生,消失在人海。一股迟来的、巨大的酸楚猛地涌上鼻尖。

田大夫看上去异常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连粉底都遮掩不住,走路时脚步都有些虚浮。昨晚那场暴雨,大概也冲刷了她的睡眠。

她推着刚扶起的车没走多远,又突然折返,脚步仓促——钥匙扣忘在车篮里了。

南方瞥见她匆匆跑回的侧影,那红肿的眼泡和布满血丝的眼白,像两片被揉烂的桃花瓣。印象中田娜娜像一株坚韧的沙漠植物,极少显露脆弱。南方心里咯噔一下:“她这是遇到大坎儿了……那个‘篮球先生’的婚礼?昨晚怕是又睁眼熬到了天亮吧?”

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田姐,这大清早的……眼泡肿得跟水蜜桃似的,昨晚没睡好?”他指了指她的眼睛。

田娜娜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苦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别提了……昨晚不知哪来的野猫,在窗台上闹腾,打翻了东西,吵醒了好几回。”声音干涩沙哑。

南方心里默默摇头:哪里是野猫,分明是心头那只叫“篮球先生”的困兽在撕咬吧。几天前,县委招待所那场盛大婚礼,全院上下几乎都收到了那张扎眼的红帖,人声鼎沸,喜气洋洋。唯独不见田娜娜的身影。她大概…是把自己锁在了某个冰冷的角落里,独自吞咽着那份铺天盖地的失落吧。一个个优秀的男人,如同指间流沙,而她,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抓住的力气和时机。

“田姐,一起去吃碗热汤面?驱驱寒气。”南方的声音穿透雨声和她的回忆,像一根抛来的浮木。

田娜娜刚想习惯性地拒绝,腹中却传来一阵清晰的、不容忽视的咕噜声。她抿了抿唇,那点关于路边摊“不洁”的坚持,在这湿冷的早晨和翻江倒海的空虚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街角那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小面馆,成了暂时的避风港。油腻腻的吊扇在头顶吱呀作响,老板娘热情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细碎的葱花在乳白的汤面上浮沉。“慢用啊,烫!”南方递过来的纸巾带着一股淡淡的、医院里常见的消毒水气味,竟奇异地与她白大褂上的味道重叠,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心感。

雨不知何时悄悄停了,地面的积水倒映着模糊的天光和街灯。路过新华书店明亮的橱窗时,南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田娜娜,暖黄的光晕柔和了他侧脸的轮廓,耳尖微微泛红:“其实……‘不期而遇’比‘邂逅’好。”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很轻,“‘邂逅’听起来太……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了,像剧本安排好的。‘不期而遇’……就简单多了,可能只是你想见的人,恰好也在某个地方,然后…你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或者只是命运恰好在那一刻,把你们推到了同一条小路上。”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清澈和真诚。

一片饱吸了雨水的梧桐叶,沉甸甸地扑簌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田娜娜的肩头。她抬手轻轻捏住湿漉漉的叶梗,指腹摩挲着叶片上清晰的脉络。那纵横交错的纹理,在橱窗灯光的映照下,竟像极了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的、充满生命力的心电图波形——那些她曾以为永远归于平直、再也不会起伏的线条。或许,它们并未真正停止,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一阵唤醒的春风,重新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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