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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身汉的话题总是绕不开漂亮的女人。
傍晚时分,几张熟悉的面孔又凑到一块,吃着饭,叼着烟,聊着漫无边际的闲话。
胖子是里头最会讲故事的,名副其实的开心果,他荤素不忌,逗得大伙儿开心。连平常板着脸的"篮球先生"偶尔也会诮上几句玩笑话。
不过,有时大家聊着正热络,也免不了闹出不开心。前不久的一晚,大伙儿正聊在兴头上, "篮球先生"突然硬邦邦地甩了一句,大家顿时都傻了眼。
"别闹了,明天还要做手术,我要关灯睡了。"说完,“啪嗒”一声就把灯给灭了了,一屋子人唉声叹气,只好各自睡去。
偶尔,他们也会趁"篮球先生"夜班没回,偷偷地翻他的旧账。最经典的就是几年前他那场全院皆知的恋爱——谈得轰轰烈烈,散得也人尽皆知,听说他为此伤透了心。
今年医院新来了几位漂亮护士,胖子可就坐不住了,整个人神魂颠倒,跟丢了魂儿似的。每天天一擦黑,他就忙活起来:头发拿头油抹得锃亮,梳个一丝不苟的三七分,穿上那身压箱底的新卡其色西装,精神抖擞地请姑娘们下馆子、看电影。
护士们也真给他面子,一个个笑得像刚开的花儿,又甜又鲜亮。胖子走在一群姑娘中间,觉得自己威风人面、光彩照人。那段日子,他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觉得自己简直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可好景不长,胖子开始天天问道:"怎么不发工资啊,什么时候发工资?"一天要问好几遍,看来确实手头紧了。那时工资都不高。他还大言不惭地说:"今年我要从漂亮护士里挑一个重点培养,你们别跟我抢。"有人开玩笑问:"是白月光还是朱砂痣?"瘦子不服气:"凭什么呀!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就你瘦子能!"胖子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南方大夫发现胖子改抽九分一包"丰收牌"香烟,突然觉得很不对劲。胖子以前不是这样,看来真的缺钱。他抽便宜烟有段时间了。但中午那瓶啤酒依然照喝不误,还有一点,给护士们买冰棍依然照旧。前段日子,胖子确实开销大了。
一天,下班路上,胖子远远地喊道:"南方!南方!"南方停下来原地等他。胖子和颜悦色满脸堆笑,突然变得特别热情。平时胖子不是这样,他挺傲气的,待人很少这么客气。他递来一支烟,"丰收牌"的,给自己也点上一支。南方点过烟觉得胖子过分殷勤,让人觉得可疑。
胖子猛吸一口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眯着眼睛的样子有点可笑。南方早就猜到了,他肯定有事相求。但胖子不开口,南方也装作不知道,两个人就这么僵着。
那时候一个月工资就几十块钱,勉强够过日子。胖子皱着眉头又吸了一口烟,还是不肯开口。烟都快烧到手指头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使劲抽烟,抽的还是劣质烟。
南方仔细观察着胖子,发现他抽这种便宜烟已经有一阵子了。最近他确实有点反常,肯定有什么难处。因为是同事,南方不好明说,但心里都明白。
平时胖子很讲究,抽的都是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至少也是云烟、贵烟这个档次。现在改抽九分钱的"丰收牌",完全不像他的风格。除去烟酒开销,看来他那点工资是真不够花了。
南方故意逗他:"最近不抽好烟了?手头紧了?"
"岂止是紧啊!"
"被我看出来了?"
"哈哈。"
"在外面养女人了?"
"没有没有,哪敢啊。"
"还有你胖子不敢的事?"
"别笑话我了。"
"跟兄弟还不说实话?"
"何止是紧啊!"胖子猛吸一口,"老二都跟着遭罪了!"
"最近老二不老实?饿着了?"
"哈哈,怎么会呢?你老二不是'如鱼得水'吗?"
"池塘都干透了,哪来的鱼啊!"
"真的假的?哈哈。"
胖子最终也没开口借钱。南方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想起上个月他跟风田娜娜买录音机时的豪气——红梅牌录音机配着《新概念英语》,说要"共同进步"。结果三天后就把英语磁带换成了流行歌曲。
这事早被瘦子看穿了。"胖子学英语?三分钟热度!"南方跟他打赌:"谁说的?"瘦子说:"胖子要是能坚持学三天英语,我就上山抓猴子喂他!"大家起哄:"你不就是猴子吗?""去你的!"结果真被瘦子说中了。
胖子整天放《妹子的池塘阿哥的桨》,惹得隔壁刷马桶的庐剧名旦直翻白眼。他买录音机纯粹是为了显摆,吸引小护士们的注意。
那时候这首歌特别流行,是辛禾作词、杨红作曲的。胖子每天不厌其烦地放着:
"谁偷了月色
谁偷了春光
洒了池塘清波荡漾
春风吹来淡淡的轻香
吹落了池塘一弯弯月亮
阿哥划来小小船桨
摇曳着池塘随波逐浪
我坐在船头朝下张望
妹子的池塘
没了弯月亮......"
平房里住着的几个单身汉几乎都会哼几句。胖子懒洋洋地听着这首歌,心里却憋闷得很。
傍晚,一群人吃完饭回到胖子房间,又开始闲聊。屋里烟雾缭绕,趁着"篮球先生"不在,大家开始议论他。
"篮球先生"匡衡是单身汉里的佼佼者。他来医院报到那天,正好遇到外科主任汤镇业。汤主任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干外科?"匡衡求之不得:"当然愿意!"就这样跟着汤主任去了外科。
汤主任觉得匡衡特别像年轻时的自己,是块开刀的好料,要重点培养。匡衡没有辜负汤主任的期望。下班后他喜欢打篮球,汤主任也爱打球,两人经常在球场上配合默契。汤主任也跟着年轻人喊他"篮球先生",显得很亲切。
"篮球先生"有过一段失败的感情,听说是女方主动追的他。具体怎么回事,他不愿意多提。男女之间的事,有时候真说不清楚。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女人就像一条小河,浪漫的男人撑着船过去,就成了"淌过女人河"的男人。不过有时候船也会翻。
南方见过他省城的前女友,漂亮得像仙女下凡。她和"篮球先生"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让人羡慕。后来不知为什么分手了,"篮球先生"伤心了好久。
这段感情早就过去了,但这帮人又翻出两年前的旧事来议论。南方打饭回来正好撞见。瘦子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说着"篮球先生"的往事,看见南方进来,一下子愣住了。南方站在门外,听着瘦子尖细的嗓音,仿佛看见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幸好那天"篮球先生"进城去了。
有时候田娜娜也会躺着中枪。这帮男人茶余饭后太无聊了,总少不了议论她:她妩媚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纤细的腰肢......聊起女人来,他们兴奋得不行,思维天马行空。可真见到田娜娜本人,一个个又都怂了。
田娜娜是医院公认的大美人,但感情生活一直不顺。遇到的男人一个比一个优秀,可最后都离她而去,让她伤心落泪。平房里的男人们谈起她,都激动得不行,不明白为什么她到现在还单身。
有时候胖子听到有人议论田娜娜,立刻剑眉倒竖:"谁再胡说八道试试!"吓得大家赶紧散开。医院里没人敢惹胖子,唯独"篮球先生"是他的克星。南方亲眼见过胖子怕"篮球先生"的样子。
夏天晚上特别热闹,总少不了陈瘦子像跳大绳似的上蹿下跳。一次他刚提到"田大夫"三个字,差点和胖子打起来。幸好"篮球先生"打完球回来,一把抓住胖子的手腕:"都是兄弟,和气点。"胖子立刻认怂,松开手说:"我跟瘦子闹着玩呢。"
有一回,胖子喝完酒回来唱着:"谁偷了月色…"正碰上田娜娜过来借磁带,他慌得碰倒椅子。瘦子学着他的梦话:"娜娜,我被子掉啦!"全宿舍笑炸时,南方看见胖子捏碎玻璃杯,血珠滴在歌词本上,把"妹子的池塘"染成朱砂。
胖子喜欢田娜娜喜欢到骨子里,做梦都喊着她的名字。他护着田大夫是出了名的。
第二天就被室友们当笑话:"昨晚胖子被子又掉地上了!又想谁啦?""想我吧!"瘦子捏着田娜娜的嗓音,逗得大伙笑喷了。
男人喜欢起女人来,有时候真是豁得出去,胖子就是这样。他对田娜娜掏心掏肺,可田娜娜并不领情,让胖子很受伤。他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不是田大夫喜欢的类型。男人喜欢女人时都很贱,没有例外,至少胖子是这样。
有人搬来一箱啤酒请大家喝,大家都猜是陈瘦子买的。前几天他和胖子闹了点矛盾,让胖子下不来台,这是来缓和关系的。瘦子喊着:"胖哥,晚上喝两杯!"他叫胖子哥是应该的,胖子比他大两岁,一个属虎,一个属兔。老虎吃兔子,难怪两人一见面就掐。
听说有人请喝酒,胖子高兴坏了。啤酒冒着泡,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就像李白《将进酒》里说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家看着胖子眯着小眼睛的样子,都忘了他的脾气,又开始拿他开玩笑。
胖子只顾自己痛快,根本不管别人,还没正式开始就咕咚咕咚灌下去好几瓶。他醉醺醺的,脸色从砖红变成猪肝色,看着吓人。有人喊着不能再让他喝了,怕他耍酒疯,但没人敢拦他。唯一能管住他的只有"篮球先生"。
陌生人第一次见到胖子,会觉得他很凶。他个子不高,但剑眉一竖,目露凶光,让人害怕。不了解他的人会被他的气势吓住,以为他天不怕地不怕。他小眼睛聚光,但聚不了财,每个月那点工资都不够花。肉乎乎的手指夹着香烟,裤腿上的烟灰都不弹掉。乍一看,有点像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样子,又横又拽。A县医院没人敢惹他,都知道他的脾气。他只怕两个人:"篮球先生"和田娜娜。在田大夫面前,胖子那点男人的自信全没了。南方是亲眼见过的。
2
有人见胖子打架,下手真狠。一拳下去,险些被扭送局子。
一次医闹,他如天神下凡,搬来一块板砖,硬是从血泊里把南方给抢了出来。对此,南方一直感念于心。
南方自认欠胖子人情,常为他鸣不平,说几句公道话。上次路上两人相遇,明知胖子有难,碍于面子张不了口。事后南方自责不已,觉得自己不够朋友。
晨雾如纱,缠绕着老槐虬枝。家属大院升起几缕炊烟。院子内住着A县庐剧团的当家花旦——阮小玉,一早,她第一个端着红漆马桶,摇曳着生姿地走了出来。那身婀娜多姿的牡丹色真丝睡裙,是她当兵的丈夫那年从省城捎回的珍品,走动间裙摆翻涌似流动的朝霞,将这灰扑扑的大院衬得愈发像个简陋戏台。镶水钻的塑料拖鞋踩得啪嗒作响——那是《十八相送》里祝英台的步法,脚尖先着地,脚跟如含露花瓣,轻巧落下。
“这刷马桶的架势,倒比她登台还讲究几分。”
二楼,退休护士长王寡妇的嘀咕顺着晾衣绳滑落,一双三角眼盯着阮小玉牡丹色真丝睡裙。阮小玉嘴角撇出一丝冷笑,腕子一抖,马桶“刷”地在空中甩出一道湿淋淋的弧光。她就是要让这些排队接水眼馋的男人看个清楚,他们最金贵的自来水,正冲洗着她泼出去的污秽,看他们喉结如何随着她俯身的迷人曲线,紧张地上下滑动。
水龙头哗哗地拧开,她故意让水流猛冲红漆马桶的边缘,水珠在搪瓷内壁飞溅,全迸入排队候着的铝锅里。身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她反而将调门陡然拔高:“过了一山又一山——”这是《十八相送》里最考究气息的唱段,当年师傅的竹板抽在脊梁骨上练就的。如今唱来,每个颤音都裹着细密的芒刺,直往人耳蜗里钻。
直到一道铁塔般的阴影,彻底挡住了晨光。
南方穿着背心,端着搪瓷牙缸,已在水龙头边枯站半晌。水流被这位漂亮戏子占着,她慢条斯理地刷着马桶,牡丹色睡裙轻晃,花手帕束着马尾,嘴里哼着庐剧小调,那节奏,悠闲得令人心焦。南方等着洗漱,赶着上班。
这位当家花旦,原是胖子平房的邻居,嫌他们吵闹才搬进这大院。几年前一个燥热的深夜,隔壁夫妻骤然爆发争吵,胖子被吵醒。只听小玉尖声咆哮:“这日子没法过了!散伙!”男人沉默以对。不多时,那咆哮竟化作一阵阵或急或缓、蚀骨销魂的呻吟。胖子愈发烦躁,这女人,怎变得如此之快?她男人使了什么妖法?
他和瘦子被那声响撩拨得睡意全无,竟架起凳子,鬼祟地掀开头顶那块芦席偷窥。瘦子先凑上去,只看了一眼,便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溜下来,笑得邪性。胖子追问,瘦子只摇头。胖子凑近窥孔,小眼聚光,差点惊叫出声——竟是一出活春宫!难怪!
“他妈的!”胖子恨恨低骂,“你倒是快活了,折腾得老子没法睡!”这口憋闷气,一直淤在胸口,无处发泄。
戏子搬走,平房确乎清静不少。胖子早瞧她不惯。公用水龙头刷马桶,她干过不止一回。街坊邻里碍于情面,睁只眼闭只眼,她便愈发肆无忌惮。
今日冤家路窄,花旦算是撞上了煞星。胖子剑眉倒竖,这笔账,该清了。
“他妈的!又是你在这刷马桶!”胖子的吼声如炸雷,震得她后颈汗毛倒竖。阮小玉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在原地。真丝领口滑落,露出锁骨下方那片淡青的胎记——形状恰似半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剧团里多少俊俏小生曾醉倒在这抹春光里。
“这是公用水龙头!懂不懂规矩?!”胖子声音里混着烟草的粗粝,继续咆哮。
“晓得的……”小玉指尖开始颤抖,红漆马桶光滑的桶壁映出她扭曲的脸庞,睫毛膏晕开,成了两团狼狈的黑雾。
“晓得还这么干?!”胖子逼进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厉色更甚,“你他妈这么爱干净,怎么不滚回自家水龙头刷去?!”
“晓得的……”小玉的声音黏在喉咙里,转身欲逃,险些带翻马桶。胖子剑眉下的眼睛亮得骇人,像舞台追光灯,照得她所有小心思无所遁形。
“成心恶心人是吧?!”胖子又补上一句,字字如钉。
“下次……不敢了……”这话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惊了一跳。
“还有下次?!”
“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胖子积压的怨气喷薄而出,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阮小玉第一次领教了胖子的凶煞,吓得浑身筛糠,这教训,怕是要刻进骨头里。
阮小玉被骂得狗血淋头,一旁候着的南方忍不住捂嘴偷笑,心里暗赞:“胖子,有种!”
清早的宁静被打破,四周门窗纷纷探出好奇的脑袋。见围观者众,小玉自知理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仓皇抱起马桶,逃也似的溜了。
“漂漂亮亮的女人,心肠怎么这般自私!”小玉已不见影,胖子仍愤愤不平地叨咕着。众人也七嘴八舌,都说花旦行事霸道,难怪胖子发飙。她平日就目中无人,清晨吊嗓子的高音常扰得四邻不安,训斥起小她两岁的丈夫,更是翘着兰花指,叉着水蛇腰,颐指气使,活脱脱一个飞扬跋扈的“母夜叉”。
胖子总算逮着机会出了口恶气,邻居们暗自称快。知道胖子也不是善茬,此番教训了这当家花旦,看她日后还敢不敢来刷马桶。小玉那点嚣张气焰被彻底打蔫了,终是遇见了能降住她的人。A县庐剧团的女一号,被胖子一顿痛骂,眼泪在眶里打转,连声告饶,灰溜溜遁走。
胖子有时倒也讲理,这次只是吓唬,没真动手,毕竟还是受过教育的人……
……再看胖子,酒已上了头,脸色骇人,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猜拳行令声此起彼伏:“五魁首啊!八匹马!六六顺!”输者倒也干脆,仰脖灌下,一张张脸涨成了关公。桌上空酒瓶很快堆成了小山。有人吆喝:“胖子,再来两瓶!”胖子掏遍口袋,双手一摊,小眼一挤,满脸窘态:“下次吧,兜比脸干净了!”众人顿如泄气的皮球,有人已披衣欲走。
胖子终究是机灵鬼,酒精烧着脑子,反倒激出急智。他窜到窗口,扯着嗓子问食堂师傅:“师傅,空瓶能换啤酒不?”“能!”师傅应得干脆。胖子回去收拾空瓶子,很快就堆起一座小山。他晃着酒瓶兴冲冲地找食堂师傅:"这些能换几瓶?"五分钱押金的绿玻璃瓶,又换来了后半场的狂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