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A县汽车站时,夕阳正懒洋洋地趴在中街老屋的飞檐上。石板路泛着的光线影影绰绰,沿街店铺的卷帘门“哗啦啦”响成一片,像在为这一天落下帷幕。
南方挎着那只鼓囊囊的蓝色帆布包,肩带被三河特产——“中和祥”的玉带糕、烘糕,还有旧报纸仔细裹好的两瓶“三河陈酿”——坠得微微发紧。人回来了,魂却仿佛还留在小南河畔的青石巷里,鼻尖依稀萦绕着刚出锅的米饺香。
“南方?几天没见着你啊。”
一声招呼把他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是同单位的老张,推着自行车,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刚回来,”南方脸上还沾着风尘,却不由得笑了起来,拍了拍挎包,“去了趟三河镇。”
“三河镇?”老张眉头一扬,嘴角弯起促狭的弧度,声音压低了些,“怪不得呢……该不会是去看田……?”
那个意味深长的“田”字悬在半空,一切尽在不言中。
南方没接话,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田娜娜在古镇车站送别时那明媚的笑靥,田叔叔讲述家族往事时悲怆又释然的眼神,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涌上心头。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
沉甸甸的挎包一下下磕在腰侧,压得肩膀发酸,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股汩汩涌动的暖流。
转过街头一角,医院熟悉的轮廓映入眼帘。然而,一股异样的喧嚣提前撞进了耳朵。不是救护车的鸣笛,也不是门诊的嘈杂,而是撕裂空气的哭嚎、叫骂和捶打声。
他心头猛地一紧。
医院门口的景象令人心惊胆战。十几个披麻戴孝的男女堵死了医院正门,刺目的白色横幅上,写着“草菅人命”四个黑体大字,如同泣血的控诉。花圈、挽联堆了一地,香烛纸钱燃烧的青烟在暮色里扭曲升腾,带着焦糊味。女人尖利的哭嚎拖着庐剧小调的悲腔,一声声“还我男人!还我男人”,刮擦着空气。保安们面色铁青,下班的医护人员贴着墙根,低着头,匆匆从侧门快速溜走,眼神里透着惊惶。
南方下意识摸了摸挎包里的酒瓶。冰凉的瓶身贴着指尖,里面盛着田叔叔半生沧桑的三河陈酿。古镇的宁静与眼前出现的混乱在脑中碰撞,刺得他心头猛地一缩。
他本该绕道篮球场后的那条安静的近路小巷。但今天,他的双腿却像被什么覊绊着,竟鬼使神差地迈向佳院部侧门。这越靠近,那哭嚎声就越刺耳,像针扎在自己的神经上,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住院部拐角的琉璃瓦凉亭在暮色中投下浓重阴影。南方刚要走近,阴影里猛地窜出几条壮硕身影,像堵煞气沉沉的人墙,瞬问截断他的去路。
"就是他!姓南的!"一声暴喝炸响,恨意刺骨。南方抬眼,瞳孔驟鏥一是患者蒯富的大儿子蒯虎!那个签病危通知书时甩着"几"字、胳膊纹青龙的痞气男人。几天前南方苦口婆心解释病情的场景,此刻格外刺目。
“你们想干什么?!”南方话音未落,一股巨力将他狠狠地掼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他剧痛钻心挣扎着抬起头,正对上蒯虎那双因愤怒和酒精而充血的眼睛。
“干什么?你还装傻X!就是你害死了我爸!庸医蛋子!”蒯虎的唾沫星子喷了南方一脸,拳头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南方只来得及偏头躲开第一下,可第二拳却重重地砸在他的颧骨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混乱中,咒骂声灌入耳中:“打死他!”“杀人偿命!”“偿命!”
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他试图辩解一番:“容我说一句!蒯富他……” 声音立刻被更猛烈的拳脚和叫嚣声淹没。一根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扁担,带着刺破空气的声音,狠狠砸向他头顶!
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在南方的颅顶炸开了。仿佛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眉骨向下直流,糊住了他的双眼,将眼前的世界染成殷红。他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木头,瘫软在地。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沉浮,周围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扭曲。恍惚间,一个熟悉如炸雷般的怒吼穿透了嘈杂:
"王八蛋!佳手!放开我兄弟!"胖子的怒吼像炸雷般滚来,带着要撕碎一切的狂暴。
紧接着-一砖头拍上颅骨的闷响!小腿胫骨断裂的脆响!撕心裂肺的惨嚎!
最后是警笛,凄厉地刺破夜幕,将一切混乱钉死在黑暗里。
……
2
田娜娜刚给父母泡好茶,胸口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送走南方后,家里空落落的。她走到窗台前,望着小南河的流水,河水在暮色里静静流淌,仿佛流淌着自己的思绪。
南方这会该到县城了吧?
不知他看到那封悄悄塞进糕点油纸包里的信件没有?那上面写着她辗转打听到的、关于那个风雪弃婴 身世的一点线索——或许能解开田叔叔深藏多年的心结。她希望这点微光,能稍稍抚平田叔叔心底那道未愈的深痕,也希望南方能理解,她将这份沉重的信任与期盼,悄然托付给了他。
刺耳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划破了屋里的宁静。是科室王主任,声音失了平日的沉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
“小田?你在家就好!听着,出事了!你们管的38床蒯富,凌晨……没了!”
“什么?!”田娜娜的心猛地往下一坠,“蒯富?他……昨天查房还平稳……” 她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粗壮、桀骜、总爱偷摸着抽烟的病人。
“唉!他自己半夜溜去厕所,倒在走廊上了!发现时瞳孔都散了!抢救没回来!”王主任语速飞快,“关键是家属!一口咬定是医疗事故!现在几十号人,披麻戴孝,把大门堵死了!设了灵堂!花圈横幅!乌烟瘴气!派出所都来了!”
“怎么会这样……”田娜娜一阵眩晕,赶紧扶住桌角。她想起最后一次查房时,蒯富梗着脖子吵着要出院的样子;想起自己板着脸呵斥他必须卧床;想起他躲进厕所抽烟被抓时,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和南方!听着,今天无论如何别回医院!避避风头!家属情绪太激动,点名要找管床医生!特别是……南方!”王主任声音绷得紧紧的,“我联系不上他,估计还在车上!你……试试联系他,让他千万别直接回医院!找个地方先躲躲!”
“南方……”田娜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想起南方下车后回医院的必经之路,想起住院部那个僻静的拐角和凉亭……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王主任!南方他……他可能已经……” 她话没说完,电话那头似乎又出了状况,王主任匆匆说了句“保持联系”就断了线。
忙音刺耳。田娜娜握着冰冷的听筒,浑身发冷。她一遍遍拨打医院总机、急诊、值班室……回复都是混乱:“门口堵死了!”“有人被打伤了!”“警察在处理!”“不清楚是不是南医生!”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想起在三河镇,南方听田叔叔讲述家族伤痛时那专注感同身受的眼神;想起他接过三河陈酿时郑重的样子;想起他离开时,田叔叔拍着他肩膀说“常来”时的期盼……那点温存,此刻被冰冷的恐惧彻底覆盖。
她跌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三河镇次第亮起的灯火,第一次觉得这熟悉的宁静如此遥远,如此令人心慌。丰乐河的水声似乎也变得焦灼起来。她没能及时阻止他回去。那份夹在糕点里的信,那份承载着田家沉重过往的信,此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那么讽刺。她双手紧紧交握,指节泛白,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南方,你千万不能有事……
田娜娜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等南方突然恢复了意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悄然闻到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刺入鼻腔,他简直懵了。望着头顶上白炽灯亮得晃眼,才知道自己出事了。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视野从模糊渐渐清晰,胖子那张写满担忧和愤怒的圆脸出现在眼前。
“醒了?谢天谢地!”胖子凑过来,小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他妈的!那帮畜生!你感觉咋样?头晕不晕?想吐不?”
南方想开口,喉咙干涩得像砂纸在磨,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颧骨和头顶传来钝痛。胖子立刻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缝了七针!”胖子咬着牙,指着南方的头顶,“就在这儿!差一点儿!万幸骨头没事!那帮狗日的,抓了五个!领头的纹身男,刚从号子里出来的渣滓!等着吃牢饭吧!”
南方虚弱地转动眼珠,望向窗外。警车的蓝红光芒在夜色里闪烁。他想起蒯富儿子被警察反扭着胳膊塞进警车时,那淬毒般的恨意眼神。那眼神像冰锥,扎得他心底发寒。他不明白。蒯富是大面积心梗,心功能极差,自己又不听话,自己和田娜娜,还有整个医疗组,费尽力气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几天……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救人的手,怎么就招来了索命的拳头?古镇那点人情暖意,怎么在此刻变得如此脆弱遥远?田叔叔那封关于弃婴的信,那份迟来的释然,在暴力的映衬下,像一个遥远又易碎的梦。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凉意和淡淡的清香。田娜娜出现在门口。她捧着一束素雅的白菊,花瓣上还沾着夜露,显然是连夜赶来的。她脸色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看到病床上头缠厚厚纱布、脸色苍白的南方,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蒙上了水雾,红得厉害。
“南方……”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几步抢到床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怪我,我应该和你一起回来的……”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他头上的纱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和心疼。这愧疚,不仅是因为没能阻止他,更深的是作为搭档,她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他。
南方想摇头说这不关她的事,但刚一动,伤口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别动!”田娜娜几乎是扑到床边,下意识伸手又怕碰疼他,手停在半空,最后只是小心地按住他未受伤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别乱动,伤口会裂……疼不疼?医生怎么说?” 她急切地询问,目光里全是关切。
“没事……”南方忍着痛,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轻微脑震荡……缝了针……观察……是胖子…”他示意了下胖子,“……来得及时……”
胖子瓮声瓮气地补充:“幸亏老子路过!不然你小子……哼!缝了七针!医生说了,万幸没伤着要害,得好好养着,这阵子肯定昏沉。”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斜斜照在病床上,投下一道光带。这光亮让南方想起三河镇茶馆里,午后阳光洒在旧桌椅上的样子。想起田叔叔摩挲桌角洪水裂痕时,那伤痛中透着坚韧的神情。洪水淹了古镇,人们重建了家园;暴力伤了他的身体,但击不垮他们救人的信念,也冲不散彼此的情谊。
“不怪你……”南方看着田娜娜通红的眼睛,努力扯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伤口被牵得生疼,“……是我们……运气不好……撞上了不讲理的……”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那束带着晨露的白菊上。
田娜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拿起花瓶,走到窗边接水,细心地把花插好。她背对着南方,肩膀微微耸动,平复着情绪。转回身时,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眼底的担忧和心疼却依然浓重。她默默拿起一个苹果,坐在床边,用小刀仔细削起来。长长的果皮无声地垂下,病房里只剩下刀锋划过果肉的细微声响,窗外偶尔传来警笛的余音。她削好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叉起一块,递到南方嘴边。
“吃点水果。”声音轻柔,却又带着一种坚定。
3.
这场医闹风波在小小的A县县医院久久不散,流言像长了翅膀。有人说医院赔了钱才息事宁人;有人说蒯家被抓进去三个,纹身男怕是要重判;还有人说蒯富的老婆带着孩子去派出所哭求了。
南方出院那天,秋雨绵绵,已是深秋萧瑟。胖子撑着一把大黑伞,小心搀扶着他走出住院部大楼。雨水冲刷着地面,几个保洁员正用力刷洗医院门口的水泥地。漂白粉的刺鼻气味混在潮湿的空气里,那些血迹、香灰、纸钱的残骸,在冰冷的雨水中被冲刷干净,汇入下水道,仿佛从未存在过。
路过那片曾摆满花圈、聚集着闹事者的空地,南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还未拆线的伤口,那里隐隐作痛。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妈的,”胖子啐了一口,压低声音,“我后来托人打听了点内部消息。”
“嗯?”南方看向他。
“蒯富那老小子,那晚上根本不是憋不住去厕所!”胖子的声音里满是鄙夷,“护士后来在他病号服口袋里,摸到半包皱巴巴的烟和一个打火机!狗改不了吃屎!自己找死,还连累别人!”
南方沉默了。
雨幕中,医院楼顶鲜红的十字标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蒯富躲在厕所隔间里,被烟呛得满脸通红还得意地冲护士笑的样子;想起他偷偷拔掉输液针头时那狡黠的眼神;想起他签病危通知书时歪歪扭扭、不耐烦的签名。这个被疾病和恶习缠身、带着市井狡猾和固执的病人,最终用一种最惨烈也最荒谬的方式,给所有试图救他的人,包括他自己,上了沉重的一课。
回到冷清了几天的宿舍,一股淡淡的灰尘和霉味。南方脱下外套,目光落在桌上那个鼓囊囊的挎包上。他走过去,小心地拿出那瓶“三河陈酿”。深色的玻璃瓶身冰凉,上面沾着几点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干涸血迹——那是他遇袭时,额头流下的血溅上去的。
他拧开瓶盖,一股醇厚凛冽的酒香弥漫开来,盖过了宿舍的灰尘味。这酒香,混合着三河水汽的温润、田叔叔讲述往事时的沧桑、古镇茶馆的烟火气,也混杂着那晚医院门口的疯狂、凉亭下的剧痛、额头上未愈伤痕的隐痛。
南方没有喝。他找出一块干净的软布,沾了水,极其仔细、缓慢地擦拭着酒瓶。一点一点,将那刺目的血迹擦拭干净,露出了酒瓶本来的深棕色光泽。他擦得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擦净后,他将这瓶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与记忆的酒,郑重地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就在田娜娜带来的那束素雅白菊旁边。
窗外,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人心。桌上,那瓶擦净的三河陈酿和素雅的白菊,在昏暗的光线下,无言地散发着一种混合着伤痛与温暖的微光。这微光,连接着古镇的温情与现实的残酷,也连接着他与田娜娜、与田叔叔一家、与胖子之间,在这场风暴之后更加深厚珍贵的情谊。他知道,这情谊如同这酒,历久弥坚;如同这白菊,纯净坚韧。前路无论还有多少风雨,他都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