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一位穿着短衫的老人在食堂门口停下脚步,挠了挠头,犹豫地嘀咕:“是这儿吗?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
食堂里正热闹。人坐得满满当当,敲碗声、说笑声混成一片,饭菜香混着油烟味一阵阵飘出来。
老人朝里望了望,突然站定了。
“是这儿……”
每到晚饭时候,这儿总会聚集那几张熟悉的老面孔。大伙儿抽着烟,烟雾缭绕,吹牛、碰杯、猜拳喝令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而此刻,门口忽然慢慢来了一位陌生的、佝偻的身影。食堂里的喧哗,一下子静了下来。
“谁家的老爷子?”胖子捏着花生米正要往嘴里扔,一阵哄笑声跟着飘了过来。众人纷纷摇头:“没见过。”南方转过头,见那老人头发灰白,粗布衣领磨得起了毛边,嘴角那颗痦子格外显眼。有点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瘦子使了个眼色,故意用手肘顶了下胖子:“胖子,不会是你爹找来了吧?”
“滚你娘的!那是你爹!”
胖子笑骂着把花生米砸过去,众人哄笑着,又砰砰开了几瓶啤酒。
大家迟疑地望了片刻,看老人慢慢走向打饭窗口。不像医院职工,也不像患者家属——看样子,没人认得他。
老人站在窗口前,像是突然忘了要做什么,动作顿在那里,一只手局促地反复摩挲上衣外套,脸上渐渐露出窘迫的神情。
南方留意到他那双粗糙的手来回翻找,指节粗大似竹节,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月牙形的旧疤——那是被疯狗咬过的痕迹。
那道疤,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南方记忆深处某扇紧闭的门。
“瘸腿、方脸、花白头发,嘴角带痦子……”南方在心中默念。眼底的影像开始重叠,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个佝偻的背影:那人挑着货郎担子,两筐鹅毛在雪地里压出深深的印子,千层底布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那是二十年前的冬天。南方大夫那时才七岁。
老人终于从口袋里找出饭票,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把饭票递到窗口,递给食堂师傅,然后从食堂师傅手中接过装满饭菜的铝制饭盒。
南方大夫不由自主地朝老人走去。
"请问老伯是第一次来食堂打饭吗?"他轻声问道。
老人转过身,眼神中带着些许疑惑。"是的,你是... ..."
"我是县医院的大夫。"南方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看到老人听到"大夫"二字后明显放松了神情。
"老伯贵姓?"南方试探性地问道,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哦,俺名贵姓田。"老人回答时,嘴角微微抽动,这个细微的表情让南方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田叔叔?"南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三个字像在他喉咙里滚动了三遍才说出口。
老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像是深井里投入了一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二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轰然对撞。
"你是... ...南方俊的儿子?"老人的声音同样有些颤抖。
"是我!南方俊是我爸,田叔叔,我是小南方啊!"南方大夫激动地握住老人粗糙的大手,那双粗糙带有温度的双手,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
记忆如潮水般的涌来。
南方记得七岁那年,他得了疳积病,腹痛难忍。田叔叔用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为他推拿阿是穴,来回按点着穴位,嘴里哼唱着:"三岔口,月如钩,好汉不怕路途陡... ..."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
"真的是你!"田叔叔的眼角泛起泪光,"都长这么大了... ...你爸爸还好吗?"
南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垂下头,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田叔叔... ...我爸他... ...五年前就走了,患了贲门癌。"
田叔叔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手中的饭盒差点掉落。他嘴唇颤抖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怎么会这样... ...我们同岁啊... ...才五十一岁,就走了?"
"是的,太早了... ..."南方扶住老人颤抖的肩膀,感受到生命无常带来的沉重。
"我和你爸十八岁一起进的工厂... ..."田叔叔喃喃自语,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年轻时的南方俊。
食堂里嘈杂的人声仿佛远去,只剩下这一老一少沉浸在回忆与悲伤中。南方紧紧握着田叔叔的手,感受着那粗糙掌心中传来的温度,那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唯一纽带。
"田叔叔,您怎么会来医院?是来看病的吗?"南方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老人擦了擦眼泪,摇摇头:"不是,我是来看我闺女的... ...她在你们医院工作。"
"您女儿是?"
"田娜娜,内科的。"
南方惊讶地睁大眼睛:"田娜娜就是您女儿?我们在一个科室的同事!她从来都没提过..."
"这孩子性子倔,不爱说家里事。"田叔叔叹了口气,"
我这次来,是想告诉她......我在家便血快一个月了,想过来查查。"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南方的胸口。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刚刚重逢,就听到这样的消息?
南方关切地说道:"田叔叔这次好好查查,早点看,别担搁病情。"
"是的。"
田叔叔原在三河镇粮站工作。他是地道的三河镇人,但从没听田娜娜提起过。两人四目相视,点燃了时光记忆的引线。
南方与田叔叔拥抱在一起,田叔叔嘴角微微地颤抖。
他盯着看了南方半天:"你就是那个爱哭闹的小南方,都长成不认识啦。”
“是的,田叔叔,这么多年没见。”
一别二十多年,恍若隔世,没想到两人会在这里重逢……
“有一年,你父亲特地去三河镇看我,那是1983年夏天,听说你考上了大学,那时田叔叔真为你高兴……”
南方大夫谢道:“是的,田叔叔,您还特地包了厚厚的红包……父亲说田叔叔很客气,谢谢您。”
“不说了,一点心意……你爸请我过来喝喜酒,那年粮站收购任务太忙,实在脱不了身……”
在这种场合两代人见面,感慨万分。
人生就是这样,如同岔路口陌生人相遇,恐怕谁都不认识谁,有时擦肩而过。南方大夫连做梦都不会想起,怎不令他感慨?
眼前的南方早已不是懵懂的孩子,他已成长一名县医院的大夫,田叔叔最终还是认出南方。南方大夫握住田叔叔那双粗糙如竹节的大手久久没能放下。
“啊呀,我的侄儿,我做梦都在想余生恐怕见不上南方俊一家了?老天有眼,让我们重逢,若不是你主动问我,恐怕就错过了,真想不起来了……” 田叔叔揉了揉惊喜的眼睛,眼角挂着血丝噙着泪花。
2
夜色渐浓,食堂内外喧闹声渐褪。
南方搀着田叔叔慢慢往回走,石子路的路灯泛着一层淡淡的黄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衬得住院部更加寂静。
“您什么时候到的县城?”南方轻声问道,顺手帮老人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那条老式羊毛围巾已经起了球,边缘磨得发毛,一看就用了很多年。
“车晚点了,傍晚才到。”田叔叔说话时带着喘,棉布口罩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这情形让南方想起父亲最后的日子,也是这么喘不上气。那时他刚医学院毕业,连气管插管都不敢动手,最后还是主任亲自做的手术。
路过那排低矮的住院部宿舍时,南方停下脚步,指着第三排亮灯的窗户:“我爸以前就住那间。”
“噢……”田叔叔没多话。
“现在改成护士值班室了。”田叔叔依旧沉默,像是想着什么。
他突然问:“你们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不……”声音低了下去。
“早砍了。”
“可惜了。以前去你们村收鹅毛鸭毛,常在那树下歇脚。村里人拿针线脑、碎布头来换东西……”
“是啊,时代变了。建设新农村,整个村都搬迁了。”南方搀着他绕过一处水坑,想起推土机进村那天,父亲蹲在老槐树底下抽了一整天的烟。“母亲现在跟我大姐住,身体还挺好。”
田叔叔脚步慢了下来,像是被回忆拖住了腿:“你母亲……真不容易啊。”
“嗯,”南方应了一声,“拉扯我们几个长大,是挺不容易。”
夜风送来消毒水的气味,田叔叔的拐杖敲在水泥地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这声音让南方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田叔叔挑着货郎担来家里时,铜铃在雪地里发出的叮当声。那时候父亲总会把烤红薯藏在怀里,等田叔来了才掏出来,红薯皮都粘在粗布褂子上了。他还记得田叔叔每次来都会带一包水果糖,用黄草纸包着,系着红绳。
"你爹走的时候......遭罪了吗?"老人的声音有些发抖,右手无意识地揉着膝盖。南方想起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父亲抓着他白大褂的手上青筋暴起,那时父亲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却还惦记着要给老田带县城新开的糕点。
"后来用了杜冷丁。"南方嗓子发紧,"他总说等开春要去看您。"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田叔叔的右腿在棉裤里微微发抖——那是六二年粮仓塌方落下的残疾。那年父亲连夜挑了五十斤黄豆,走了二十里雪路送去。南方至今记得父亲回来时冻伤的脚趾,后来有两个指甲永远长不好了。
"我这腿啊......"田叔叔忽然笑了,"那年你爸背我去卫生所,半路摔了一跤,我俩在雪地里滚成了雪人。"他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南方连忙给他拍背,手掌下是嶙峋的肩胛骨。
路过药房时,值班护士小张探出头:"南大夫,明天8床急着要出院......"看到有老人在场,她立刻住了口。田叔叔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转头对南方说:"你现在有出息了,你爹要是......"话没说完就哽住了。
值班室的灯光从走廊尽头照过来,田叔叔急忙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借着灯光,南方看清老人后颈上的老年斑,和父亲骨灰里那片碎骨上的斑点一模一样。殡仪馆的人说过,这是长期服药留下的痕迹。
"回吧。"田叔叔轻轻推开南方搀扶的手,自己蹒跚着朝亮光处走去。蓝布衫下佝偻的背影,让南方想起那个雪夜里挑着货郎担离开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田叔,这个给您。"
老人转过身时,纸包已经塞进他手里。打开一看,是几块柿饼,表面结着糖霜,和三十年前父亲做的一模一样。
"按老方子做的。"南方轻声说,"您尝尝。"
田叔叔的手抖得厉害,撕了半天才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时,浑浊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甜......"老人含混地说着,把剩下的柿饼仔细包好,放进贴胸口的衣袋,"带回去给你阿姨尝尝。"
南方站在暗处,看着值班室的门慢慢关上。走廊里传来年轻护士的说笑声,一个新来的实习生抱着病历本匆匆跑过,橡胶鞋底在瓷砖地上发出轻快的声响。他掏出手机,给大姐发了条信息:"明天我去看看妈。"
回到宿舍,南方拉开抽屉。最里面有个铁皮盒子,装着父亲留下的烟斗、老花镜,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年轻人站在粮仓前,一个扶着扁担,一个挎着医药箱,背后是堆得高高的稻谷。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61年秋,与田兄合影于三河镇留念。"
窗外,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南方想起田叔叔说过,父亲年轻时最爱在月下吹笛子,吹的是《十八里相送》。他轻轻摸着照片,突然很想知道,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父亲是怎么熬过那些病痛发作的夜晚的。
第二天查房时,南方特意绕到内科病房。透过玻璃窗望去,他看见田娜娜正在给她父亲量着血压,老人乖乖地伸着胳膊,像个听话的孩子。阳光照在病床上,那包柿饼就放在床头柜上,黄草纸包得方方正正,系着一条红丝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