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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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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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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二十五章 月亮真圆

1

南方从医院走出来,天色还早。他手里攥着新买的一张晚报,清新的油墨还有些黏手。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报纸边缘,似乎还带着毛刺。他走得很急,像有什么要紧的事在身后推着。

初秋的风一阵一阵的,不急不躁,捎带着零星的桂花芳香,轻轻扑在他脸上。那风也是慵懒的,漫不经心的,却把医院门口那点消毒水的气味冲淡了许多。

他一路没停,步子又紧又稳,朝着三河老菜馆的方向走去。

这家老店开了好些年了,离县医院不远,拐过两条胡同就能看见。几天前,他特意订了这儿的包间。酸枝木的圆桌泛着温润的暗红色,本该勾人食欲的三河土菜香味,这会儿,却好像隔了一层。他盯着菜单上油光发亮的图片,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咽不下,也吐不出。

也是这样的秋天,他就坐在这张桌子椅旁,和父亲紧挨在一起。那时候,父亲的手已经抖得厉害,可还是颤巍巍地拿起筷子,努力夹起一颗浑圆的四喜丸子,缓缓放进他的碗里。那手抖动的节奏,那专注又吃力的神情,像是被什么按了暂停键,始终定格在他的心里,这么多年都没淡去。

老菜馆二楼的“听雨轩”,夕阳的余晖倾泻而下,偷偷钻过斜面模糊的印花窗帘缝隙,菱花窗格在素净的桌布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

他刚提起一只粗陶茶壶,窄巷外忽地爆开一阵孩童追逐嬉闹的声浪,清脆响亮,是放晚学孩子刚路过这里。南方轻轻将窗帘拉严实一些,那明亮鲜活的喧嚣顿时被隔在窗外,只余室内一片静谧。

蹬蹬蹬……楼道传来高跟鞋叩击木地板的脆响,由远及近。

听说客人到了,老板娘急急地赶来打招呼。

南方坐下一会,见老板娘过来,他赶紧站起。

老板娘笑吟吟地说:“南方大夫来这么早?这房间不错吧。”两人好像老相熟。“听雨轩,还满意吧,特意给您留的。” 老板娘盯着南方大夫笑容特别,一会下颌低垂,打量了一番房间。

老菜馆重新开张那天,老板娘还特意请南方过来捧场。他是这里常客,科室聚餐常选此店。这里三河鳜鱼鲜嫩、板栗土鸡醇厚、四喜丸子实惠、红烧蹄膀滑润、油爆河虾酥脆,早已刻进他的味蕾。

“劳您费心啦,很满意,你忙去吧。”老板娘这才挥手退出。

南方微笑着,目光忍不住地飘向门口。

“才四点十分,来早了。”他自嘲地余光扫过腕表,分针像黏在了表盘上。玻璃表盘反射的光线有些刺眼,惹得他眉头微蹙,那下面藏着一双总忍不住瞥向楼梯口的眼睛。他又飞快地偷瞄了一眼。

据说老菜馆的服务员是很讲究的,都是从三河镇本店调来的,这里十分讲究同质化管理。女的身着素净的长袖青衣,腰间系着深蓝色碎花围裙;男的则清一色戴着旧式毡帽,活脱脱的如鲁迅笔下咸亨酒店伙计的模样,平添几分旧时韵味。

柜台上摆着当地人最钟爱的名酒:三河陈酿、三河特曲。横柜里各色熟食琳琅满目:卤水牛肉纹理分明、鸭胗酱色诱人、凤爪晶莹剔透,皆是老饕们的心头好啊。

六点整,暮色已将糊窗的绵纸染上一层静谧的深蓝。南方第三次推开雕花木窗,向楼下张望,正好又撞见老板娘提着一只沉甸甸、冒着热气的铜壶上楼来。

“怎么客人还没到?”

她往包厢里探身瞧了瞧,声音带着一些关切。

南方摩挲地捻着报纸毛糙的边沿笑道:“许是医院给耽搁了,或在路上,快来了。”

老菜馆檐角悬挂的大红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晃,细碎的光影投在地上明明灭灭,让他倏然想起父亲那年在病房里,那晚他守着父亲一宿,盯着监护仪上那些代表生命体征、不断起伏跳跃的曲线。为父亲默默地祈祷。

时光真快,父亲离开他们好多年了,南方摇着头轻叹......

想着这时田叔叔和田娜娜该来了吧。

他走下老旧的木头扶梯。大厅早已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食客们谈笑风生,杯盏交错。南方暗自庆幸:“幸亏早来,想不到这土菜馆如此火爆。”否则若是等不到座位,那才真叫尴尬。

楼道里,一串串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光影摇曳,投下温暖而暧昧的光晕,让人恍惚想起张艺谋《大红灯笼高高挂》里苏童笔下那红彤彤的色调,与导演擅长的浓烈风味相似,就差一堵森严的高墙大院,和一群莺莺燕燕了。今晚能让田叔叔在这县城尝到地道的家乡味,也算宾至如归。早听说这里与三河镇那家老字号土菜馆是同一东主。

“是这里吗?”

“记得是这里啊?以前我来过几次。”

楼梯口忽地漾开清泉般悦耳的笑声。田娜娜提着浅绿色的裙裾,身姿轻盈地转上楼来,发梢间萦绕着淡雅若有似无的香水气息。

“南方弟弟等急了吧?”她眼波流转,小巧的耳坠子随着动作晃得人心头莫名一慌。她身后的田叔叔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袖口已磨得发白的青色布衫,朴素干净,仿佛还沾着三河镇稻田里新割稻秆的清香气。

“可不敢让姐姐赔罪。”南方忙上前一步,搀扶住老人的胳膊。目光不经意扫过田娜娜腕间缠着的未拆绷带——昨夜急诊会诊,她不小心被锋利的刀片划了个小口子,还打了破伤风针。此刻她却巧妙地将那只伤手藏在桌下阴影里,只顾侧身跟父亲柔声说话。南方见田娜娜到了,赶紧上前招呼。

南方扶着田叔叔在酸枝木椅子上安稳落座。

“田叔叔,是这里。”

“哦,让你久等了,我等娜娜下班一起过来。”田叔叔的声音温和,带着点歉意。

柜台处传来酒坛启封的沉闷声响。两个贴着古朴“醴”字的紫釉坛子,像守着陈年旧事的老仆,静立一旁。田叔叔抿了口服务员斟上的三河陈酿,那熟悉的滋味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忽然用树皮般粗糙、布满岁月刻痕的大手按住南方的手腕,声音低沉下来:“你爹……最爱这口酒啊……六二年闹饥荒那会儿,他拿这酒跟我换过三斤救命的粮票……” 那只手,南方依稀记得,曾摇过叮咚作响的货郎鼓,也曾稳稳撑起打渔郎长长的竹篙。

下午田叔叔显然特地理了发,头发稀疏花白,紧贴着头皮,抬头纹深如犁过的沟壑,毕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但眼神却依然矍铄明亮,一直盯着南方看着,带着久别重逢的暖意。他朝我笑时表情好美,南方浑然不觉看着他嘴角完美的弧度,嘴唇厚实,嘴角仍留着那颗深色痦子。在南方第一天见时,就觉得这些特征特别眼熟,仿佛烙在儿时记忆深处,那个走街串巷、带来新奇与甜蜜的身影的男人,可一时竟未能清晰记起。

田叔叔的背脊已有些佝偻,比二十年前记忆中的精干模样苍老了许多。新换的白短袖、灰裤子虽与南方记忆里的粗布褂子不同,但眉眼间的轮廓,那温和的眼神,还能依稀辨出些当年的影子。他说话还是那样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和当年哄着缠他讲故事的小南方时,别无二致。二十年光阴冲刷,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泛黄,如同褪色的老照片。可当南方真正走近这位昔日的田叔叔,心底那份久违的期盼与暖意,竟如昨日重现般清晰鲜活起来。

田叔叔看着女儿,又看看南方,感慨道:“娜娜,南方是南叔叔的儿子,真巧,跟你在一个单位工作。”他又转向南方,语气恳切:“以后你们要互相照应着点。”

“好的,田叔叔。”南方郑重应道。

田娜娜听到“照应”二字,立刻扬起光洁的下巴,带着点小得意看向南方:“爸,这么说,南方现在算是我下属咯?”她眼波流转,“今天可得好好叫姐姐了,咱们这关系可是实打实的,赖不掉了。”

“是啊,娜娜比南方大几岁,是该叫姐姐。”田叔叔笑着点头附和。

“我觉得叫您田大夫或者田老师更合适,工作上嘛。”南方微笑着回应,带着点职业性的矜持。

“叫姐姐又不吃亏,”田娜娜笑得眼睛弯成了两弯新月,“说不定以后找对象还得找我帮忙参谋呢?到时候再叫姐姐可就晚啦,不灵了哦。” 她的笑容明媚张扬,手腕上那圈洁白的绷带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南方笑了笑,没再接这个话茬。

今晚田娜娜穿了条浅绿色束腰长裙,和她平日惯常的鹅黄、米白不同,衬得皮肤愈发白皙,个子更显高挑。鹅蛋脸,细眉大眼,朱唇一点,整个人格外精神焕发。乌黑的头发用一方素雅的花手帕松松扎起,垂在脑后。她对自己的打扮显然十分满意。瞥了南方一眼,带着点嗔怪:“南方,你可真行,都没说过你是南叔叔的儿子。”

南方笑着回敬:“姐姐,你不也没说你是田叔叔的女儿?”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竟顺口叫了“姐姐”。田娜娜立刻咯咯笑出声,银铃般清脆,拿起公筷就给南方夹了个硕大饱满、酱汁浓郁的四喜丸子,稳稳放进他碗里。

南方瞬间腼腆得像个大男孩,一阵受宠若惊,忙端起碗连声道谢。

田娜娜的到来,仿佛点燃了满屋的热情与生气。她顺手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那光泽亮丽的秀发如墨色缎子般滑落,随着动作飘散出淡雅的香气。她站起身,捧起小巧的酒杯,露出一截白白嫩嫩、线条优美的前臂,说话时眼神灼灼,闪动着与平时不同的、格外生动的光芒。她的美有种直白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又隐隐怕被那热辣辣的目光灼伤。女人的美有时真能让男人瞬间失了方寸。田娜娜的美是特殊的,像传说中的“花妖”在繁花锦簇中轻盈起舞,肆意绽放着生命力。若旁有姿色平庸者,怕是连半分自信都存不住了。

她冲着南方巧笑倩兮:“哈哈,南方,你刚来科室报到时,咋没跟姐汇报汇报思想动态啊?藏着掖着。”

“哈哈,田老师,第一天报到时就向您这位科秘书详细汇报过啦。”南方也笑起来,带着点促狭。

“南方……小小年纪,深藏不露啊。”田娜娜咯咯笑着,眼波流转。

“哈哈,姐姐才叫深藏不露呢?”南方半开玩笑地怼回去,意指她隐瞒三河出身。

心想:这么多年,竟被田大夫蒙在鼓里……她是三河镇人,却从未向科室任何人透露过,恐怕连她最贴心的护士长都不知道她父亲曾当了那么久的三河粮站站长……田娜娜这份低调与守口如瓶,让南方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两人在一旁你来我往地斗嘴,田叔叔看得津津有味,一时竟插不上话。

终于,田叔叔逮着个话缝,插进来,带着长辈的慈爱:“娜娜,你是姐姐,往后得处处让着点弟弟。”说完又满足地咪了一小口酒。

田娜娜努努嘴,带着娇憨:“谁说不是呢?”并嗔怪地看了南方一眼,“不信你问问他,平时在科室里,可不都是我罩着他,护着他。”

南方连忙点头“嗯”着,带着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笑意:“是的,姐姐!田叔叔说了,你得让着我……”说完,举起酒杯又敬了田叔叔一杯,还不停地用公筷往他碗里夹菜。包厢里气氛热烈,你一言我一语,乐开了花。

“南方弟弟,以后多喊几声姐姐又何妨,姐姐真心实意罩着你,让着你……”田娜娜贫着嘴,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亲昵。

盯着已喝掉小半瓶的白酒,田叔叔笑眯眯地夹了一块猪头肉放到嘴边:“老味道,这猪头肉算很正宗。”然后呷了一口酒,盯着女儿说:“喊你姐姐,就要有姐姐的样子,在医院多关照弟弟……”

这话让田娜娜听得眉眼弯弯舒心极了。

“南方,刚才叫得勉强,该罚一杯。”她人来疯似的开着南方玩笑,带着撒娇。

南方端着酒杯,一时愣住神。

“弟弟又在动什么心思呢?”她盯着南方,眼含笑意,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神秘感轻声道,“弟弟,以后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包在姐姐身上,我做媒,保管靠谱。”

“姐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兴包办婚姻啊,我才不信。”他故作愤愤然,脸上却带着笑。

他暗自思忖:田娜娜是三河镇人,这身份她守得可真严实。早些年,一位田叔叔的远房亲戚陆裁缝常来南方家做衣服,闲聊时提起过田叔叔后来做了三河镇粮站站长。这么多年过去,谁能想到他朝夕相处的同事田娜娜,竟是当年那个被父亲抱着躲避洪水、摇着拨浪鼓、挑着货郎担的田叔叔的女儿?岁月的风霜毫不留情地在田叔叔身上刻下痕迹,满头银丝是时光流逝最清晰的刻痕。然而,那些过往的经历,那些共同走过的艰难岁月,他依然记得无比清晰,如同发生在昨日。

如今,早已不见田叔叔年轻时走街串巷时那股精干利落的模样。他步履蹒跚,一条腿有些微跛,行走时明显能看出不便。生活的困苦并未磨损他记忆的清晰度。回忆往事时,他时而显得有些木讷,时而又会刻意停顿,似乎在努力搜寻最准确的词句,但那份对过往的深情却丝毫未减,反而愈显醇厚。讲到动情处,眼眶里噙着的泪珠不住打转,泪光在灯下闪烁。他从裤袋里颤巍巍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仔细擦拭。南方和田娜娜静静听着,包厢里一时只有老人低沉的声音,仿佛时光在此刻凝固,倒流。田叔叔与南方父亲的一些往事,有的南方还是第一次听闻,填补了记忆的空白。

2

田叔叔啜了口酒,目光投向窗外朦胧的夜色,思绪沉入了往昔的河流。

“那年啊,‘工农商学兵大办钢铁’的热潮,像野火一样烧遍了全国,也烧到了咱们这穷乡僻壤。”他声音低沉下来,“你爷爷,南方他爷爷,刚咬牙从集市上买回一口簇新的大铁锅,沉甸甸的,一家十几口人就指着它开伙煮饭呢。谁知道,锅还没在灶上焐热乎,就被生产队里几个愣头青小伙子,抡起大铁锤,‘哐当’几下砸得四分五裂!那铁锤砸在锅上的闷响,像钝刀子割在你奶奶的心口上,她在一旁看着,不住地流泪,小声抽泣。你爷爷呢,就蹲在墙角,闷着头,‘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一声不吭,那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队长吴良新跑过来,想说几句宽慰话。你爷爷没好气地拿起烟斗就朝他比划:‘这锅砸了,咱家几十口人吃屁拉风啊!真他妈缺德,无良心!’队长吴良新吓得往后一缩,以为你爷爷在骂他的名字,眯着小眼睛嬉皮笑脸地说:‘以后都吃大食堂,过共产主义生活啦!顿顿有饱饭吃!’”

“生产队长整天挥舞着手背,哨子吹得震天响,撕破嗓子挨家挨户喊人去大食堂,严厉得很,不准自家再生火做饭。”田叔叔模仿着当时的腔调,“‘今天吃红薯稀饭!’可背地里,村里人都悄悄骂他‘无良心’,嘿,正应了他名字的谐音。村里就在牛棚旁边垒了个巨大的灶台,支起一口能煮下整头牛的‘牛天锅’,有专门的掌勺师傅,用大铁锹当锅铲,在锅里‘呼啦呼啦’地翻搅着。村民们饿了就往食堂跑,开头那阵子,还真有鱼有肉,油水足,大伙儿摸着肚皮,仿佛真过上了传说的共产主义好日子。你奶奶裹着小脚,颤巍巍地蹭到打饭口,怯生生地排在长长的队伍里。村里人见了喊:‘二婶也过来啦,吃大食堂!’你奶奶抿着没牙的嘴,说话漏风,不停地揉着眼睛:‘没办法呀,作孽啊。’她烧了一辈子的灶火,家里冷锅冷灶不能生火,让她浑身不自在,像丢了魂儿似的。”

田叔叔的眼神放得更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年轻的自己。“再后来,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我和你爹,南方他爹,就赶到县城大礼堂集合了。我们是公社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优秀共青团员,年轻,热血沸腾,肩负着光荣使命,要去省城最艰苦的地方——钢铁厂当炉前工。那时你爹才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挑着捆扎整齐的被褥和简单的行李,胸前佩戴着鲜艳的大红花,别提多神气了。村口敲锣打鼓,乡亲们排着长长的队伍为他送行,一直送到村外老远的岔路口。我背着的军用水壶碰得叮当响,兴奋地跟你爹说:‘田哥!听说省城那高炉有十丈高!铁水哗啦啦流出来,能把半边天都映红喽!’你爹呢,就只是看着我,憨厚地笑着,眼睛里也闪着光。”

“我们和全省各地挑出来的优秀青年一起,挤在闷罐子火车里,高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那声音能把车顶掀开,就这么投身到那场大办钢铁的时代洪流里,真成了炉前工。”田叔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往昔的豪情,“每天都是高强度、高温、高风险的作业。进车间前,得全副武装:戴上黑乎乎的护目镜、厚厚的隔热手套、沉甸甸的防护面罩、硬邦邦的安全帽,穿上能把人闷出汗的厚重帆布防护服。我和你爹还一起加入了青年突击队,口号是‘为国争光,多炼好钢’!苦是苦,累是累,但心里有股劲顶着。那年,我们俩都干得不错,同时被评为年度生产标兵。又分在同一个集体宿舍的上下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下了班,累得骨头散架,还一起跑去上夜校,补文化课,读书看报识字,在工作和生活上互相扶持,互相学习,结下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同志情谊。”

田叔叔的语调渐渐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唏嘘。“唉,好景不长啊。工厂食堂的玻璃窗上,突然贴出了裁员通知。困难时期到了,厂子养不起这么多人了。那天中午,我正嚼着掺了麸皮、拉嗓子的窝窝头路过食堂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赫然纸上!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那窝头也咽不下去了……那年,我和你爹,都被裁了员,卷起铺盖,返乡务农……山高路远,各自奔生活,联系也就渐渐少了,淡了。”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汹涌难止。田叔叔又抿了一大口酒,喉结滚动,仿佛要压下某种翻腾的情绪。“有一年夏天,那雨下得邪性啊……就是发大水那个深夜。我正蹲在家门槛上抽旱烟,想歇口气。雨点子跟不要钱似的往下砸,黄豆大小,‘噼里啪啦’砸得屋顶像要塌了。我刚把最后一袋金贵的玉米吊上房梁,盘算着等天晴拿到集上换点盐巴和灯油。后半夜,人困得不行,忽听屋后‘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皮都颤!是屋后那棵老槐树倒了!紧跟着,混浊的泥水‘哗’地一下子就漫过了脚脖子,冰凉刺骨。‘快跑!河坝要塌了!’村里有人扯着嗓子,像鬼哭狼嚎一样嘶喊。我魂儿都吓飞了,一把抱起还在熟睡的小女儿(就是娜娜),拉着吓傻了的媳妇就往屋后高坡上跑!那水涨得飞快啊,才跑出百十步,回头一看……我那住了几十年的土坯房,像块泡软了的豆腐似的,‘哗啦’一下就让洪水冲散了架,塌了……你婶子怀里死死揣着个粗布包袱,勒得紧紧的,里面是全家人的户口本和……和宝贵的五斤粮票——那就是我们逃难时全部的家当了。”

“天蒙蒙亮时,站在山坡上往下看……”田叔叔的声音哽住了,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整个三河镇都泡在黄汤汤的水里,一片汪洋,屋顶像漂着的破船……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掏了个大窟窿。三十多年的家当啊,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还有攒下的那点家底,一夜之间,全没了影儿。政府后来发下些油毡布,我们几家挤在一起,在坡上勉强搭起个漏雨的窝棚。小女儿(娜娜)淋了雨,受了惊吓,发着高烧,小脸通红,你婶子整天抱着她,眼泪就没干过。我蹲在临时搭的、滴滴答答漏水的破灶台前,看着那口好不容易从泥里扒拉出来的、磕得坑坑洼洼的破锅,煮点稀粥都漏一半,心里头……一筹莫展。这光景,家家都遭了灾,谁家还有多余的锅啊?”

“那时候,就想起了在省城大办钢铁时的朋友……你爹,南方的父亲。”田叔叔看向南方,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激,“当年在钢铁厂,有次你爹发高烧,烧得说胡话,是我半夜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厂区,去的医务室。后来裁员回乡,我还不放心,特意绕了几十里山路,把他一直送到官亭渡口,看着他上了船才回……算起来,也有七八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咱去投奔我的朋友南叔叔吧。’我对你婶子说。你婶子抱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娜娜,犹豫了半天,眼泪汪汪:‘咱们非亲非故,又这副逃难的模样,人家……人家能收留?’我没吭声,心里头……早拿定了主意。除了他,还能指望谁呢?”

“官亭镇啊,比想象中远多了。拖家带口,抱着小的,扶着老的,走了整整两天,鞋底都磨穿了,脚上全是血泡。那天晚上,到了你家,两家人挤在你们家堂屋里吃饭。我捧着那碗久违的、热腾腾的白米饭,手直发抖,抖得米粒都掉回碗里。你爹,就坐我旁边,给我夹了一大块油亮亮的腊肉,放在我碗里:‘慢慢吃,管够。’”田叔叔的声音再次哽咽,他用力吸了下鼻子,“我鼻子发酸,赶紧低下头,扒了一大口饭,那咸涩的泪水啊,混在饭粒里,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了……那晚,娜娜(当时的小女儿)在你们家那张小床上,睡得格外安稳香甜,小脸上还带着笑……多少天了,孩子头一回睡得这么踏实。”

洪水终于退去后,田有粮(田叔叔的名字)带着政府救济的玉米种子回到已成一片泽国的三河镇。地里的淤泥有半尺厚,黏糊糊的,原先熟悉的田埂都认不出来了。他光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稀软的泥地里,淤泥从脚趾缝里“噗嗤噗嗤”地挤出来。这要搁往年,正是该开镰收早稻的金黄时候啊!

田叔叔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平复过于激荡的情绪。“那年冬至,天寒地冻。你爹,南方他爹,突然做了个梦。梦见我家那临时搭的窝棚让大雪压塌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当年抱在怀里逃难的娜娜)在雪窝子里冻得直哭,小脸都青紫了……你爹怎么也睡不着了,半夜爬起来,坐在床头,‘吧嗒吧嗒’抽着闷烟,越想越揪心,越想越觉得那梦是真的,担心我们一家熬不过那个年关。天还没亮透,他担起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一头是稻谷,一头是麦面和黄豆,翻过积雪的山路,又从A县县城改走水路,搭了条运货的破船,摇摇晃晃,傍晚才赶到我家那窝棚前……送上了过冬的口粮……” 这份雪中送炭、千里送粮的情谊,田叔叔诉说起来,再次热泪盈眶,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讲到此处,田叔叔泣不成声,大颗的泪珠滚落,他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着……

后来,为了生计,田叔叔重拾了祖传的打渔郎营生,摇着小船在河汊里下网。也时常摇身一变,挑起那副熟悉的货郎担子走街串巷,摇着拨浪鼓,收鹅毛鸭毛,换点零钱,贴补艰难的日子。每次路过官亭镇,不管绕多远的路,总会给南方家捎上两桶自家新酿的、清甜的米酒,更少不了南方小时候最爱吃的三河特产——那方方正正、甜糯可口的玉带糕……

孩提时的南方,每年都热切地盼着田叔叔的到来,像盼着一个盛大的节日。每到秋深冬初,寒风一起,他就缠着父亲问:“爹,田叔叔啥时能来?快来了吧?”父亲有时会告诉他:“田叔叔今年没说过来呢。”南方这样问了好几年。有一次又问完,父亲没说话,只是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着闷烟,长长地叹气,眼眶都红了…… 后来,小小的南方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再问了,只是把那份期盼默默地藏在心底。

田叔叔动了情,泪光不住闪烁,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感激中。南方不忍看他如此伤感,悄悄走近田娜娜身边,用眼神示意她安慰几句。田娜娜会意,眼眶也微微泛红,她扶着父亲那布满老茧、粗糙的手背,低声温柔地说:“爸,您看,今天两家孩子不是见面了吗?该高兴才对啊,南叔叔在天上看着,也一定高兴。”一旁的南方也连忙随声附和:“是啊,田叔叔,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咱不想那些难过的了。”

南方帮田叔叔重新斟满酒杯,朗声道:“田叔叔,今天能见到您,知道您身体还硬朗,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我们爷俩,把这瓶三河特酿喝完!敬过往,也敬以后!”

“好!好!”田叔叔破涕为笑,用力点头,“平时在家,我也常喝这款特酿,口感绵软,地道!是咱三河的老味道!”他端起酒杯,手还有些微颤。

“哦哦……”南方应着。

南方先举起杯,郑重地说:“田叔叔,晚辈先干为敬!”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见南方喝得干脆,田叔叔高兴起来,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将杯底亮给南方看:“干了!”爷俩你来我往,开怀痛饮,唠叨着家长里短,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田娜娜看着父亲泛红的脸颊,劝道:“爸,您岁数大了,悠着点,少喝两杯,身体要紧。”

田叔叔摆摆手,不肯:“娜娜,今天和南方侄儿喝酒,爸高兴!爸心里有数!”田娜娜嗔怪地看了南方一眼:“就怕您一高兴,就把持不住。”

南方大夫显然酒量浅,没喝几杯脸就涨得通红,连脖子根都红了,眼神也有些迷离,一副快醉的模样。他红着脸,笨拙地用筷子给田叔叔夹了块最大的四喜丸子,差点掉在桌上。田叔叔笑眯眯地夹起来尝着,连声赞道:“嗯!好!这三河特产的四喜丸子,香!真香!就是小时候吃的那老味道,一点没变!”

三河镇人待客,家家餐桌上都少不得这道象征吉祥的菜。提起这四喜丸子,还有些老讲究,如同徽菜里的臭鳜鱼自有其独特寓意,它更像是一种化不开的、融在骨子里的乡愁。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是:“这四喜丸子的名堂可大了:一喜,金榜题名时;二喜,洞房花烛夜;三喜,他乡遇故知;四喜,阖家团圆日。”婚嫁喜事,逢年过节,这道象征“团聚”、“团圆”、“圆满”的美味佳肴,必不可少,承载着最朴素的祝福。

田娜娜听得入神,笑道:“原来这里头的礼数这么深,真讲究,以前只知道好吃,倒没细想过寓意。”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田叔叔的日子才算真正有了起色。他不再需要风里来雨里去地做打渔郎、摇拨浪鼓当货郎担了。凭着他识文断字、为人踏实可靠,被推选做了三河粮站的站长。工作虽然依旧辛苦繁琐,但总算有了份体面稳定的收入,不用再为温饱发愁。

当听到南方父亲已然去世的消息时,田叔叔几度哽咽,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他看着身边已长大成人的女儿田娜娜,反复念叨,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着虚空中的老友倾诉:“困难时期,多亏了南叔叔那一担救命的稻子啊!帮我们一家熬过了那个冬天……你南叔叔的恩情,咱们田家,世世代代都不能忘啊!”田娜娜不住地点头,眼中含泪,手腕上那圈洁白的绷带在灯光下微微泛着光,显得格外刺目。

田叔叔继续絮叨着两家的过往,那些细碎的、温暖的、艰难的点点滴滴,喋喋不休,仿佛要将积攒了二十多年、无处倾诉的话语,都在这重逢的夜晚倾倒出来……

田娜娜凑近父亲耳边,温声提醒:“爸,不早了,快九点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明天南方还要早起上班呢。”田叔叔这才意犹未尽地歇住话头,脸上带着满足又有些怅然的神情,还热情地约定了下次一定要去三河镇他的老屋再聚,尝尝他亲手做的菜。

夜深了,巷子里的喧嚣早已平息。田娜娜扶着微醺的父亲起身告辞。清冷的月光透过老巷高墙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盐霜。南方看着老人的背影,心头猛地一酸,突然清晰地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画面——老人干枯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褪了色、磨破了边的红袖标,袖标上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那是当年大办钢铁时发的青年突击队袖标,是他和田叔叔共同青春岁月最滚烫的印记。

走在寂静的河堤上,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南方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指尖触到一个方方正正、带着棱角的纸包。是临别时,田娜娜悄悄塞给他的。他掏出来,借着月光看清了包装——是玉带糕!包装纸还是二十年前那种粗糙的黄褐色油纸,用细细的纸绳捆着,样式熟悉得让人心头发颤。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纸绳,掰了半块放进嘴里。那熟悉又陌生的、甜得有些发腻的滋味在舌尖缓缓化开,弥漫整个口腔。恍惚间,时光倒流,他又变回了那个踮着脚、趴在自家门框上,眼巴巴等着“打渔郎”田叔叔带来香甜糕点和外面世界新奇故事的小男孩。

夏末初秋的夜风温柔地吹拂着面颊,带着河水的湿润气息。今夜,星光仿佛格外灿烂,密密麻麻缀满了深蓝的天鹅绒幕布。南方大夫沿着商河边的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一轮近乎完美的明月,闲闲地挂在柳树梢头,清辉遍洒,将河堤、树影、屋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光,令人胸中涌动着无比欢愉畅快的暖流。夜色温柔,裹着这一团清辉,轻轻荡漾在河面柔和的微波上,闪烁着、跳跃着粼粼碎金般的光点。

今晚的明月,真圆啊。圆满得如同一个久别重逢的梦,一个终于被岁月温柔填补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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