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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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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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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花》连载

第三十九章 爱的两难

1.

田娜娜跌跌撞撞冲进小屋,任凭地面上的瓷砖冰凉地硌着赤裸的脚心,竟然浑然不觉。

窗外淅沥的下着雨,雨丝抽打着小窗玻璃,蜿蜒成泪痕般的细流。

她胡乱扯下湿透的衣衫,将自己拋进淋浴的激流中。滚烫的水柱冲刷着她细嫩的肌肤,却洗不掉残留的、来自另一个男人手掌的温度,以及那混杂着红酒、生日蛋糕甜腻与危险荷尔蒙的气息。

水雾任意弥漫模糊了淋浴室的镜面。她看着镜中那个苍白、惊惶,眼底却残留着一丝奇异波动的女人——那是自己吗?却又如此陌生。那晚,在她精心准备的生日宴上,那个名为“姐夫”的界限,在王伟炽热的眼神和猝不及防的拥抱中,轰然崩塌。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如何用尖锐到变形的声音斥骂追出来的他,又如何在这冷雨中一路狂奔,仿佛身后有噬人的洪水猛兽。洪水猛兽?不,那洪水源自她自己心底的裂缝,那猛兽是她自己放出的、名为“渴望”的困兽。

“姐姐……”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尖,瞬间刺穿了混乱的燥热。田娜娜无力地瘫软在床上,湿漉漉的长发在枕巾上洇开深色的水迹。她闭上双眼,黑暗中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田蓉蓉温柔的笑脸,姐姐省吃俭用给她寄来的毛线衣,还有姐姐提起王伟时眼中那份全然的信赖与甜蜜。巨大的羞耻感和背叛感,如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能这样!仅仅是为了感谢他照顾自己的父亲吗?那精心挑选的红酒,特意营造的独处氛围,内心深处,难道不曾蛰伏着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这念头让她浑身战栗,不能自抑。

她哭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她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昏了头,更痛恨那位道貌岸然的"姐夫"王伟。痛恨他的浅薄与贪婪,更痛恨自己那一刻的迟疑与不安。女人的迟疑与不淡定,无异于给歹人洞开了门扉。若是当时能斩钉截铁地喝止住,断不会落得今天如此境地。

是的,在他靠近时,那三秒钟的空白,她的身体没有立即作出任何反抗,灵魂深处甚至掠过一丝幽微的、令她惊恐万分的应和。这肌体的背叛,此刻回想起来,仍让她心胆俱寒。

八十年代的A县县城,男女相互之间设防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执剑者也是悬剑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街巷的唾沫星子发酵成足以毁灭名誉的滔天巨浪。她和王伟今晚的“意外”,无异于在悬崖边缘纵身一跳,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她庆幸自己最终推开了他,却又悲哀地意识到,那道无形的堤坝已然溃决,浑浊的欲望在心湖中翻涌激荡,惊起巨大的漩涡。

她并非情窦初开的少女。与夏天青涩的初恋,和“篮球先生”热烈却无疾而终的纠缠,都让她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也领教过现实的凉薄。然而,眼前这份有悖道德的情愫,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横亘在她面前。一边是王伟那如同爱德华·蒙克《呐喊》画像般充满原始冲击力的爱与渴望,那眼神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她吞噬;另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同胞姐姐,是根植于骨髓与血脉的伦理纲常,是整个社会无形的、沉重的凝视。她站在峡谷边缘,进退维谷,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

“真爱需要勇气.”世俗眼光、傲慢与偏见,世界上都发生过悲剧,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她反复咀嚼着

这句话,舌根泛起铁锈的腥涩。这勇气是去冲破世俗藩篱?还是去扼杀内心血管里

奔突的野火?她向往灵魂的碰撞与天长地久,王伟的信(那封她压在枕下、被泪水

腌渍出褶皱地图的挂号信)里澎湃的情感

似乎昭示着这种可能。然而,“纯洁的爱”

在这个年代是何其奢侈?它往往在道德的铁律和“人言可畏”凝成的冰锥中室息。她

感觉自己被撕扯着:一部分在道德的高台上用姐姐的毛线针编织绞索,另一部分却在欲望的深渊里捕捞他西装残留的体温。

那句歌词——“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此刻听来,不是甜蜜,而是莫大的讽刺。

在极度的疲惫与混乱中,她沉入噩梦的泥沼。王伟的面孔扭曲着,时而深情,时而愤怒;姐姐的笑容温柔依旧,眼神却渐渐冰冷。荆棘丛生的荒野在她脚下延伸,每走一步都鲜血淋漓,却又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幻象牵引着,走向更深的黑暗。

2.

三个月后,周六的一天下午,位于A县百货大楼二楼,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肥皂、布料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

田娜娜漫无目的地走到柜台前,试图用物质的喧嚣来填满内心的巨大空洞。一件藏蓝色的确良男式衬衫映入她的眼帘,那颜色……她心头猛地一刺,慌忙移开视线。然而,命运总在猝不及防时露出獠牙。就在她转身欲逃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身影——王伟。他正站在不远处的搪瓷制品柜台前,眉头微蹙,似乎在挑选着什么。时间仿佛凝固了。田娜娜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

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闪到一根粗大的水泥柱后,将自己藏匿起来。冰冷的柱子贴着滚烫的额头,她大口喘息,像一条离水的鱼。透过旁边明亮的玻璃橱窗,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倒影:瘦削了些,下颌线更显冷硬,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他拿起一个印着红双喜的脸盆看了看,又放下,动作带着一种与周围市井气息格格不入的沉重。田娜娜的目光死死锁住玻璃中那个飘忽的黑影,心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强烈的抵触、莫名的厌烦,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关切。

“同志,这雪花膏是新到的上海货,试试?”售货员热情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田娜娜的伪装。她身体猛地一僵。

就是这细微的动静!王伟像一头警觉的猎豹,瞬间转过头。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货架的间隙,他们的目光在嘈杂的空气里猝然相撞!田娜娜只觉得头皮发麻,血液再次冻结。她看到王伟眼中先是惊愕,随即迅速燃起一种复杂的光——有震惊,有急切,更有一种沉郁的痛苦。

逃!这是她脑中唯一的指令。她猛地转身,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哒哒”声,如同她失控的心跳。然而,那脚步声更快、更沉重地追了上来。

“娜娜!”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在她身后响起。

田娜娜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挺直脊梁。她不能逃了,这太狼狈。她将目光死死钉在面前橱窗玻璃上,那里清晰地映出他逼近的身影,和他脸上那副混杂着焦虑、不解和受伤的怒容。很好,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冷漠,疏离,用一层冰霜将自己牢牢包裹。她甚至能从玻璃的倒影里,看清他脸颊上那几个黯淡的“小太阳”疤痕,此刻似乎也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你黑着脸给谁看?”王伟终于追至身侧,压低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那封信……贴着四张邮票的挂号信,你收到了没有?”

田娜娜维持着面向橱窗的姿势,下颌绷紧,眼神空洞地“欣赏”着玻璃里陈列的暖水瓶。她调动起全身的力气,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僵硬,努力让呼吸显得平稳。沉默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也是她摇摇欲坠的防御工事。商场广播里,杨坤沙哑的嗓音唱着《无所谓》:“曾记得我的错或对,爱无是非……放下了我的自尊后,努力的退……”这歌词在此刻听来,充满了残酷的讽刺。她是在“退”吗?还是在用最冰冷的方式,去伤害彼此,以证明自己尚能“守住”某种界限?

王伟的脸色在玻璃倒影中越来越青。她的傲慢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男性的自尊。他不懂,明明那封信里倾注了他所有的痛苦、挣扎和无法抑制的爱恋,为何换来的是如此彻底的漠视?难道她真的如此绝情?还是……这冰冷本身就是一种伪装?他死死盯着她玻璃倒影中的侧脸,试图从那毫无表情的面具上找出一丝裂痕。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像两尊凝固的雕像,挡住了狭窄的过道。好奇的目光开始从四面八方聚拢,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作响。田娜娜的“从容”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这场景让她恐惧得几乎窒息。A县太小了,小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瞬间传遍每个角落。“小姨子”和“姐夫”在商场拉拉扯扯……光是想象这个标题,就足以让她社会性死亡。

恐惧压倒了所有的伪装。就在王伟似乎想再次开口的瞬间,田娜娜猛地转身,像躲避瘟疫般,低着头,几乎是撞开围观的人群,朝着楼梯口疾步冲去。她不敢回头,只听见自己高跟鞋敲击楼梯的脆响,一声声,仿佛敲在溃败的心防上。冲出百货大楼刺眼的玻璃门,初冬的寒风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她裹紧外套,汇入街上的人流,消失得无影无踪。透过巨大的橱窗,王伟只捕捉到一抹仓惶逃离的背影,像受惊的鸟,投入了灰蒙蒙的天空。他僵立在原地,玻璃上映出他失魂落魄的脸,以及周遭行人或好奇或嘲弄的目光。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屈辱感,瞬间将他淹没。这场精心设计的“冷漠”对峙,最终以她彻底的逃离和他彻底的溃败告终。

田娜娜一路疾走,冷风灌进喉咙,呛得她几乎咳嗽出眼泪。那强装的镇定和傲慢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更深的痛苦。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动摇,更恨自己无法真正割舍的心。王伟愤怒而痛苦的脸,那封信里滚烫的文字,姐姐温柔的笑容……这些画面在她脑中疯狂交织、碰撞,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撕裂。她知道,那道名为“姐夫”的鸿沟,她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跨过去。姐姐田蓉蓉,那个从小护着她、让着她的亲姐姐,是她灵魂深处无法绕过的道德丰碑。妹妹抢姐姐的爱人?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让她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然而,王伟的煎熬呢?那同样清晰的、来自另一个灵魂的痛苦呼唤,她又该如何回应?这进退维谷的绝境,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她仿佛被困在一座无形的牢笼里,无论朝哪个方向挣扎,都会撞得头破血流。

3.

夜,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衬得屋内如坟墓般安静。王伟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百货大楼里田娜娜决绝逃离的背影,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愤怒、屈辱、不解,最终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他以为自己已坠入谷底,再无波澜。

突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击声打破了死寂。“咚咚咚…咚咚咚…” 起初很微弱,像是风吹动什么物件,但很快,声音变得清晰、固执,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直接敲打在他卧室的玻璃窗上!

王伟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深更半夜,敲他的窗?难道是邻居老张又被他媳妇关外面了?不像。这敲击声太直接,太迫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他——田娜娜!难道是白天的事让她彻底愤怒,跑去报了公安?警察半夜上门抓“流氓”?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冷汗涔涔。在八十年代的县城,一个中学教师若背上“生活作风问题”的污名,无异于社会性死亡。他仿佛已经看到明天一中校园里指指点点的目光,听到那些鄙夷的窃窃私语。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甚至刻意发出几声粗重的鼾声,伪装成沉睡。

窗外的敲击声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屋内的反应。就在王伟以为对方放弃时,一个压抑着、却异常清晰的女声穿透玻璃,带着哭腔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伟!开门!王伟…快开门啊!”

是田娜娜!

王伟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巨大的惊愕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伪装和恐惧。怎么会是她?!他以为她恨透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想看见他!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拉开插销。

门开处,冷风裹挟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撞了进来。田娜娜站在昏暗的门口,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火焰和孤注一掷的迷茫。她没穿厚外套,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毛衣,身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内心剧烈的震荡。她看着开门的王伟,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

王伟所有的愤怒、委屈、猜疑,在她这副模样面前,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翻江倒海的心疼和一种宿命般的预感。他侧身,让开了门。田娜娜像一缕游魂,飘进了这个曾让她仓惶逃离、如今却又主动踏入的房间。空气里还残留着劣质烟草和旧书报的味道,一切都和那个生日夜晚如此相似,却又恍如隔世。

她看到了书桌上摊开的信纸,上面只写了一个开头,却涂改得乱七八糟。她看到了床头柜上,那封她枕下珍藏的、贴着四张精美邮票的挂号信,被拆开了,信纸边缘已经磨损。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衣架上挂着的一件半新毛线衣上——那是姐姐田蓉蓉的手艺,熟悉的针脚,温暖的鹅黄色。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毁灭般的冲动同时攫住了她。她猛地转身,扑进了王伟的怀里,不是拥抱,而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压抑的哭声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破碎而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姐姐……我对不起姐姐……”

王伟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衬衫前襟,灼烧着他的皮肤。他抬起手,想拥抱她,给她一点支撑,却又在半空中停滞。这个拥抱,一旦落下,就意味着某种界限的彻底消亡,意味着对另一个女人(他的恋人、她的姐姐)彻底的背叛。他低头看着怀中崩溃颤抖的田娜娜,她此刻的脆弱和无助,与白天商场里那个冷漠傲慢的女人判若两人。女人的心思,在这巨大的情感漩涡中,扭曲得如此剧烈,如此难以捉摸,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他最终,缓缓地,沉重地,将手臂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这个动作,像是对命运的妥协,又像是对内心渴望的最终投降。田娜娜的哭声在他怀中变得更加汹涌,却不再挣扎。冰冷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灵魂在伦理的废墟上,绝望地拥抱着取暖。窗外,风声呜咽。这一夜,没有言语,只有心防彻底崩塌的巨响,在寂静中回荡,预示着无法挽回的沉沦。那件鹅黄色的毛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而悲伤的见证者。

4.

中秋将近,空气里似乎都飘着桂花的甜香和月饼的油润气息。“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古老的谚语,此刻对田娜娜而言,却像是一道紧箍咒,越收越紧。她几乎可以想象三河镇老家的情景:母亲在厨房忙碌,锅里炖着香喷喷的肉,父亲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抽烟,等着女儿女婿们归来。而姐姐田蓉蓉,必定会和王伟一起,提着精心准备的节礼,踏进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院。

团圆?对她来说,那将是比凌迟更痛苦的酷刑。她无法面对姐姐那双温柔清澈的眼睛,更无法忍受在父母面前与王伟扮演“正常”的亲戚关系。那虚伪的和谐,会将她内心汹涌的罪恶感放大到极致。

于是,她选择了提前逃离。在县城百货大楼,她机械地挑选着:一盒最贵的广式月饼(莲蓉双黄,姐姐最爱吃的),一箱上好的红心咸鸭蛋,两瓶父亲常念叨的三河大曲。结账时,售货员笑着说:“姑娘孝顺啊,给爹妈送节礼?”田娜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只觉得那笑容像面具一样僵硬沉重。

回到三河镇,熟悉的院落,父母惊喜的笑容。她将礼物放下,努力说着家常。母亲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娜娜,这次多住两天,明天蓉蓉和小王就回来了,咱们一家好好过个团圆节!妈给你做你爱吃的粉蒸肉……”

“妈,单位……单位最近特别忙,走不开,领导就准了一天假。”田娜娜几乎是急切地打断母亲,声音干涩,“我吃过午饭就得赶回去,明天还有重要任务。”她不敢看母亲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

“再忙也不差这一天嘛!”母亲不依不饶,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胳膊,“等你姐他们回来,吃了晚饭,让小王骑自行车送你回县城,来得及!”

“不行!真不行!”田娜娜几乎是挣脱了母亲的手,语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焦躁和决绝,“饭……饭我就不吃了,陪你们坐会儿就走。”她近乎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美味的菜肴尝在嘴里如同嚼蜡。父亲沉默地看着她,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了然和忧虑,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田娜娜的心上。

匆匆告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充满节日期待的家。坐在回县城的破旧班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田娜娜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又一次当了逃兵,从亲情面前,从责任面前,从她亲手制造的巨大混乱面前。她不仅背叛了姐姐,也辜负了父母的期盼。这份沉重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回到县城冰冷的宿舍,与王伟在商场激烈对峙后的第二天傍晚,那封贴满了四张精美邮票的挂号信,静静地躺在了她的桌上。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带着力道的字迹,田娜娜的心跳骤然失序。她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飞快地将信塞到枕头底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里面可能蕴含的、足以将她彻底焚毁的情感烈焰。

夜深人静,她才颤抖着取出那封厚厚的信。信封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颗跳动的、滚烫的心脏。她深吸一口气,撕开封口。十几页信纸,密密麻麻的字迹,扑面而来的是王伟压抑已久、汹涌澎湃的情感洪流。

没有过多的辩解,只有赤裸的痛苦、挣扎和对她深入骨髓的思念。他写他在那个雨夜后的绝望,写他在信中寄出后石沉大海的煎熬,写他在百货大楼看到她冰冷眼神时心碎的瞬间。他剖析自己与田蓉蓉早已名存实亡的感情,那因长期分居、调动无望而积累的疲惫、疏离和无法弥合的裂痕。他痛苦地质问命运为何让他先遇见田蓉蓉,却又无法自控地爱上她?他坦承自己的怯懦和自私,却又近乎绝望地呐喊,这份爱对他而言,如同在沙漠中濒死之人看到的绿洲,是真实而无法抗拒的救赎。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他用最质朴的语言,描绘了他眼中她的模样,她的倔强,她的脆弱,她不经意的温柔,那些被他深深刻在心里的瞬间。

信纸被泪水一次次打湿,字迹晕染开来。费翔那首《读你》的旋律仿佛在耳边响起:“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她何止读了千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另一首歌,《懂你》的歌词更是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

“你静静地离去

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

多想伴着你

告诉你我心里多么地爱你……”

王伟的爱,是真实的,是滚烫的,是带着泥土气息的质朴和如同《呐喊》般撕裂灵魂的力量。他信中所描述的成长轨迹——幼年丧父,身为长子肩负家庭重担,苦读奋斗终成大学生,却依然在生活的泥泞中挣扎——这些她曾从姐姐口中听过的片段,此刻通过他自己的笔触流淌出来,带着更深切的悲怆和一种令人心疼的韧性。田娜娜无法否认自己对他的好感、感激,甚至是被他这份厚重人生所吸引的悸动。他的爱,如同信中那奔涌的江流,带着摧毁一切堤坝的力量,冲击着她最后的理智防线。

然而,“姐姐的男友”——这五个字,就是横亘在江流中的五座大山。她反复咀嚼着信中那句“相信慢慢会被接受”,感到一阵荒谬的凄凉。时代或许在进步,但道德的铁幕依然沉重。灵魂的碰撞?相互取悦?天长地久?这些美好的字眼,在“小姨子与姐夫”的标签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亵渎的意味。她向往纯粹的爱,却深知这份爱从诞生之初就沾染了无法洗刷的原罪。感情是疯狂的藤蔓,婚姻却是沉重的现实土壤。王伟与姐姐田蓉蓉那摇摇欲坠却尚未正式解除的关系,就是这片土壤上最尖锐的荆棘,让她每向往一步,都被刺得鲜血淋漓。

信读完了,泪水流干了,枕巾湿透了一片。她依然没有拿起笔。回信?写什么?写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爱?不,任何一个字的回应,都像是向那无底深渊又迈进了一步。她只能将这份沉重的情感,连同那封滚烫的信,再次深埋于枕下,如同深埋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在寂静的夜里,独自承受着那无声的、持续不断的震荡。

5.

王伟与田蓉蓉之间那曾经坚固的爱情堡垒,终究没能抵挡住时代洪流与人心变迁的侵蚀。八十年代的“异地”,是无数爱情悲剧的注脚,是横亘在无数牛郎织女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调动,这两个字承载了太多人的血泪与绝望。

田蓉蓉并非没有努力。为了结束这漫长的分离,她曾无数次卑微地叩响省城各个部门的大门。她提着用几个月工资换来的高档烟酒,陪着笑脸,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在那些冷漠或贪婪的目光中,尊严被一次次践踏。她曾在某个主管人事的科长家门口,从华灯初上等到夜深人静,只为对方一句敷衍的“再研究研究”。寒风中,眼泪无声地流下,瞬间就在脸颊上冻成了冰碴。她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求遍了能求的人,得到的却永远是程式化的推诿和遥遥无期的等待。每一次希望燃起又破灭,都像在她心上剜掉一块肉。现实的残酷,如同一堵冰冷的铁壁,将她所有的努力和憧憬撞得粉碎。

长期的分隔和调动无望的绝望,像慢性毒药,渐渐侵蚀着田蓉蓉的心。通讯的阻隔(长途电话昂贵且不便,信件往来缓慢)放大了猜疑的阴影。一次次的爽约(王伟以各种理由推迟去省城),电话里心不在焉的敷衍,偶尔为琐事爆发的争吵,都在消耗着本就脆弱的信任。争吵过后往往是令人窒息的冷战。长夜漫漫,田蓉蓉躺在冰冷的宿舍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城市模糊的灯火,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声,孤独和猜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失眠成了常态,安眠药的小瓶,渐渐取代了梳妆台上的化妆品。

曾几何时,节假日是他们黯淡生活里唯一的亮色。像迁徙的候鸟,他们急切地飞向彼此。无论是田蓉蓉风尘仆仆赶到A县那个简陋的宿舍,还是王伟偶尔出现在省城师范学院的门口,短暂的相聚时光都弥足珍贵。一起挤在狭小的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做饭,在尘土飞扬的县城街道或省城略显时髦的街头并肩漫步,看一场电影,在公园的长椅上依偎着晒太阳……那些时刻,距离带来的痛苦似乎被暂时遗忘,感情在亲密的接触中维系着表面的恩爱。

父亲生病住院,是王伟在田蓉蓉无法分身时,在病床前尽心尽力地照顾。田蓉蓉心中充满感激,电话里反复诉说着歉疚和感谢。她天性里的善良和体贴,让她更能体谅王伟的不易,她从未怀疑过他的忠诚,总是将他的疏离归咎于工作压力和两地分居的无奈。她甚至自责,觉得自己无法在父亲身边尽孝,加重了王伟的负担。这份过度的体贴和理解,像一层温柔的薄纱,蒙住了她看清真相的眼睛。她忽略了时间与环境对人的重塑力量,也低估了人性在长期压抑和诱惑面前的脆弱。

然而,女人的直觉,有时精准得可怕。一种隐隐的不安,像水底的暗流,开始在田蓉蓉平静的表面下涌动。尤其是父亲出院后,这种不安愈发清晰。为什么总是她主动奔赴A县?为什么王伟来省城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每次她满怀期待地打电话过去,电话那头总是匆忙的挂断:“在忙,学生等着呢!”“一会儿给你打回去!”可是,那个“一会儿”往往变成了永恒,直到她再次鼓起勇气拨过去,得到的常是疲惫的推脱:“太累了,改天吧,下周一定过去。” “下周”又变成了下下周,下个月……田蓉蓉用“爱就是信任”来安慰自己,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但信任的基石,在一次次的失望和敷衍中,正悄然松动、风化。

她终于开始正视一个残酷的事实:因为那该死的、无法解决的两地分居,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已经无可挽回地转化成了心灵的距离。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正在渐行渐远,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各自奔向不同的远方。而她,似乎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被骗的感觉,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涌上膝盖,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钝刀割肉般的疼痛,让她在省城宿舍的孤灯下,一次次泪流满面,却无人可诉。这份眼泪里,不仅有对逝去爱情的哀悼,更有对自身付出被辜负的委屈,和对未来茫茫然的恐惧。她不知道,在A县那个小小的县城里,她最信任的两个人,正被一道悖德的情愫紧紧缠绕,而她珍视的爱情,早已在无声中分崩离析,只留下她独自面对这爱的废墟和时代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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