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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娜娜拖着疲惫的身子提前回到家,倒在沙发上闷声不乐,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
她正经历着人生中最难熬的打击,终于绷不住还是落下了眼泪。
以往为抢救病人加班再晚,她也从无怨言。可这次,她从南方回来整个人像遭霜打似的,蔫蔫的,简直变了个人。
护士长一见田大美人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心里就有数:她准是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了,不然绝不会这样。
田娜娜这些细微的变化,终究没能逃过护士长那双锐利的眼睛。
此刻,田娜娜躲进办公室的角落掩面垂泪,正用一本《新概念英语》书遮着,在她的脖子上,不自主地摇晃着那把紫色的听诊器,像一株失了水分的吊兰。
护士长近前先安慰一番 “田大夫哭啦” !田娜娜先是什么也不说,然后挤了一句“没有”,又说自己没事,让护士长自己忙去吧。其实,她的心情坏到极点。护士长回头冲着大家问道:“谁又欺负田大夫啦。”同事们面面相觑,纷纷否定。
她轻拍田大夫的臂膀安慰道:“妹妹肯定遇到了难心事,只是不愿跟姐姐说罢了。”
护士长大田大夫几月,两人以姐妹相称,是无话不说的姐妹。那年她俩同一年到科室,相处非常融洽。她拉着田大夫的手,望着她满眼挂着泪珠的脸庞,不由得心疼起来。她忙掏出手帕替她擦泪,安慰道:"妹妹别难过啦。"
见田大夫落泪,大家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平时那么坚强的她,时常开着他们的玩笑,没想到,遇到这点挫折竟也哭然成这样,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年轻人吓得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过来劝慰。
翌日清晨,气温骤降,南方瑟瑟缩缩地跑回宿舍,这冷雨下了一夜,他匆忙地回去添了件外套,然后去了食堂。
等他打完早饭回来,却发现田娜娜早到了科室。她一人蜷缩在办公室一隅,低头翻着英语,往日精心打理的长发却被草草束成一株马尾代替了。
他老远站在门口,停了停,终于鼓足勇气打声招呼:“田大夫早!”
田大夫佯装没听见,半天没抬头。后来还是她的书不小心掉地提的醒。她忙欠下身拾起书本,注意到南方大夫与她打招呼,这才不好意思礼节地回了句:“你早,昨晚值夜班吗?”
“是的。”
快八点了,马上交班时间到了。
南方大夫搓着冻红的手,想着一早这么巧撞见晨读的田娜娜。见她念念有词动着薄唇,像和尚念经又像超渡一般。
三月前她带回那本烫金封皮的《新概念》教材,从此清晨背诵单词声与黄昏翻书声就成了科室异样的风景。
同事们发觉,最近田大夫真的变了,变得让人陌生。
一早,她到科室读英语,连南方大夫与她打招呼都爱理不理,像没听见似的。她漫不经心地咀嚼着那枯燥无味的英语单词,对同事熟视无睹,视若罔闻。
其实,南方大夫早就注意到她了,一旁冷眼观察她好久了。
田娜娜学英语有段日子,每次南方大夫吃完早饭回科几乎都能碰见。她桌上放着那本《新概念英语》看上去是新的,像从新华书店新买的。她带动全科学英语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几位刚毕业的年轻医生英语基础较好,见面飚着“How are you,Fine,thank you!”总不忘偷瞄田大夫两眼——此刻田大夫这位学英语的时尚风向标,却把自己活成褪色的旧照片。
那时科室可热闹啦,学英语的热情像有感染似的扑面而来,,连南方大夫也被感染了,每天也装模作样拿起英语课本。
初夏的傍晚,同事们纷纷下班回家,天气仍然有些炎热。田娜娜的白村衫卷到袖口,手臂和脸上渗出汗珠,仍不知倦怠地翻着《新概念英语》书,记下新学的英语单词。
南方大夫问她:“田大夫还不下班啊,这么用功啊,人都走光啦。”
“这马上回去。”
当然,南方大夫对田大夫的关心也有说不出的情愫,至少有点好感。他被田大夫这种认真劲感到鼓舞,也许他也爱学习的缘故,惺惺相惜,但他还是相当佩服她的。
几年前,科室学英语的氛围还不怎么浓厚,那时出国的机会不多,科里仅有几位想考研的年轻人,这人往高处走,大家相互攀比着,学着半吊子哑巴英语,根本不会听力和口语。
八十年代初期大家普遍英语水平不高,下班最吸引眼球的恐怕仍是围棋。每到周末,中央台五套准时转播中日围棋擂台赛的挂盘讲解,盛况空前,吸引不少吃瓜群众,茶余饭后嚼着聂卫平、马晓春、武宫正树、小林光一等围棋名宿的精彩比赛,成为人们最快乐的谈资。
傍晚,吃过晚饭都围拢到胖子宿舍,七嘴八舌叽叽咕咕。围棋爱好者免不了撕杀两盘,吸引不少人围观。在黑白世界里杀得天昏地暗,寻找自己的乐趣。那时陈瘦子围棋算是一位高手,医院几乎遇不见对手,他甚至还找到外面下棋,连慕名而来的一中老师也甘拜下风。他被誉为军师。有人悄悄地喊他师傅,他十分得意,他飘飘然,名声在外,没人不知道他。有时下得很晚的围棋,熬得南方没办法看书,他只好躲到医生办公室读书去了。
在小小的医生办公室,每天都能见田娜娜的影子,除了她,还有好几位年轻人。在科室里看书特别安静。田娜娜躲在角落里,戴着耳机,摊开那本烫金的《新概念英语》,很晚才离开医院。南方大夫掌握她的生活细节。那时在科室学习英语成了另一番风景。
田大夫学习英语难免被一群爱管闲事的人一阵冷嘲热讽,说着难听的风凉话。
“田娜娜又在科室学英语啦,南方不过去陪陪她。” 胖子见南方大夫也学英语,故意酸溜溜地跟了一句。南方大夫懒得理会,白了他一眼。
“田大夫说,她想让胖子陪她,一起说说洋话,Make love。”陈瘦子从外面下完棋回来,酸了胖子一把。
"你瘦子闷骚,以为我不懂,Make love什么意思?"
"你懂就好!合你心意啊!"瘦子吓得不再吭声。
这一阶段田娜娜与众不同的举动,成为大伙茶余饭后无聊的话题,连一些不雅的荤话都冒了出来。
一早,南方大夫去了病房,见有人早来,桌椅子上放着那款时髦的花格背包,知道田娜娜来了,她的背包非常特别,很容易辨认,一眼就看到是她的,系着一个别致的熊猫钥匙链。南方大夫见她埋头专注英语,也没敢打搅。
田娜娜参加工作后不久就搬出集体宿舍,在外面租了房子。每天骑着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上班,很晚才从医院回去。
傍晚时分,时常碰见一位胖乎乎的女士在医院门口等着田大夫。每天非常准时堵在这里,把天都盼黑了。
这位单身胖女士也是单身,时常找田娜娜一起狂街,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像恋人似的。她有事无事买来新款的衣服让田大夫帮她试试,田大夫也非常乐意。
这有好长时间没见她俩在一起了。
今晚她却堵在门口好久才见田娜娜推车出来,与她打着招呼:“田大夫,怎么这么晚才下班啊?”
“是的,有点事,刚下班。”
“听说你搬出去住啦?”
“是滴呀,搬出去都快半年了。”
“难怪每天傍晚去商河的河边散步,都见不着你呢,她们说你搬远了,开始我不相信。”
“是的呀,现在住远了,不太方便了。”
“哦。”
说完,田娜娜挽起裙裾跨上车与胖姑娘说声再见就走远了。
那位胖女士姓章,家住医院附近,与田娜娜一直走的很近。胖女士在行政楼后勤上班,平时工作比较轻松。下班后,她常有事没事找田娜娜去玩,要么逛商场,要么新买衣服让田娜娜帮她试试。买衣服,逛商场是她唯一嗜好。
这位章姓女士特爱逛街,逛商场,由于自己体胖的缘故,买来的衣服时常又不合身,让她十分苦恼。有时她匆匆地买了衣服又匆匆去商场调换。商场的服务人员几乎没她不熟的。
每次见胖女士过来,田娜娜都表现得非常热情,两人是要好的朋友,又在同一单位上班,她也十分乐意帮她。
现在田娜娜搬远了,两人好久没见在一起。
与以往不同,最近见田娜娜变得安静深沉许多。有人觉到田大夫变了,变得神秘,有些深不可测。人只要变得深沉,肯定将来会有出息,让南方大夫特别敬佩,所谓静水流深,光而不耀。
田娜娜重新拾起好久没碰的《新概念英语》,开始学起英语,让人咂舌不已刮目相看。
第二天一早,田娜娜仍如往常早早到了科室,上翘的嘴唇鲜艳的像吃了人血似,她涂上从南方回来带的口红,每天风风火火,拿着紫色听诊器带着南方大夫下病房,查看病人。南方大夫见她今天不一样的装扮,忍不俊偷偷地暗笑。她最近确实有些反常,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肯定田大夫受了什么刺激。
田大夫诡异地看着他问道:“南方大夫,你刚才笑什么呀?”
“没有没有。”南方大夫赶忙否定。
他生怕被她发现什么,又要挨批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很快恢复平静。他一直对田大夫相当尊敬。对她的异常举动也没敢多想。
田大夫苗条的身材,配上修长的白大褂,衬着脖上挂的南方带回的紫色听诊器,像吊兰悬在"花架"(脖子)上。她天生丽质,脖子上配什么都是风景,像盛开花的花篮艳丽夺目。
科里的田大美人,大家都这么喊着。她身材高佻,楚腰纤细,落落大方,双手插进白大衣口袋往病床一站,一副十足的白衣天使,给患者带来温暖和福音。
每次田大夫与南方大夫一道查房,两人有说有笑,交流甚欢,有时也会开两句玩笑,活跃气氛。查着查着田大夫突然飚出流利的英文,让周围实习的大夫一阵惊愕,仿佛田大夫是有备而来。
“What can I do for you?(我能为你做什么)。”
“No,thanks.(不用谢)。”
南方大夫轻松地随口应了一句,令田娜娜竖起大拇指。她盯着南方夸了一句:“哎呀,真没看出来呀,南方大夫的英语蛮不错的,张口就来。”
“哈哈,哪里,哪里……” 南方大夫摆着手谦虚一番。一旁站着的实习生向他微笑地表示敬意。
南方大夫后来进大学的,比田大夫晚几年。那时学校开始注重英语学习,有英语四级、六级水平考试。那时引用的英文教材都是翻译过来的,大多数学生学着“哑巴”英语,不注重读音的轻浊和连音。
南方大夫的英语得益于他的一位中学老师。后来他肝癌去世了。每当提起他让他特别伤感。
这位老师姓范,名叫范成大,与南宋名臣、著名文学家一样的名字。他曾是北外的一名高材生,1966年那年由于特殊的原因这位老师毕业后却被下放到农村。
直到七十年代,由于农村中学紧缺英语老师,才被校长从水田里硬生生地把他给喊了回去,当了农村中学一名的英语代课教师。
南方大夫跟他学的英语,他们那班三十名同学的音标打的基础相当扎实。刚开始有的同学如[æ ]和[з:],[ʒ]和 [ð]总是辨别不清。后来范老师画图,让每个人对着镜子,舌根抵着后颚练习发音,个个都过了关。为南方大夫往后的英语自学带来莫大帮助。
查房时,南方大夫秀了两句英语让一直心高气傲的田娜娜刮目相看,她谦虚地低下了头。
傍晚,大家刚吃过晚饭,围着胖子听他讲故事。
胖子的宿舍每晚这个时候成了大家的快乐中心,大家围拢他的床沿看他表演。有时胖子特别可爱,见他撸起一双圆滚滚的肉胳膊,神秘兮兮地竖起剑眉,眯着小眼睛,讲着天南海北。胖子挂在嘴上最有名的一句"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后来陈瘦子给他改了"吾爱吾师,我更爱田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