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时分,最后一缕斜阳恋恋不舍地爬过窗棂。田娜娜晾好洗净的抹布,不经意指尖触到的凉意,让她忽然怔了怔——原来今天是她二十七岁的生日。这些日子忙着照顾父亲,竟连自己的生日都给忘了。
父亲终于平安出院,这是她最好的生日礼物。
她回身望向院中,石榴熟得正好,几颗果实已悄悄绽开,露出玛瑙似的籽实,在微凉的秋风里颤巍巍地挂着,饱满而晶莹。
“总该有点仪式感吧。”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带着几分自我安慰与倔强。她推起自行车,车轮碾过地面零落的秋叶,发出细碎的声响。蛋糕店的奶油甜香,菜市场傍晚的市井喧嚣,小卖部里那瓶红葡萄酒冰凉的瓶身……这些感官的碎片暂时填补了她内心的空落。
直到田娜娜提着沉甸甸的食材回到王伟寂静的小院,这才发觉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离王伟下班还有段时间。屋子早已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炖鸡的香气正从厨房的窗户飘了出来。她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忽然觉得这精心布置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静。
墙上挂着的结婚照里,姐姐田蓉蓉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正温柔地注视着她。
热水器喷涌而出的水流成了此时她唯一的慰藉。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她赤裸的全身,冲走了下午忙碌的汗腻,却永远冲不散心头堆积的烦乱。她闭上眼睛,任由流水冲刷着脸颊,下意识地,哼唱起那首熟悉的《美酒加咖啡》,“美酒加咖啡”,歌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几分淡淡哀愁。“我只要喝一杯……”田娜娜沉浸在音乐带来的短暂宁静中,水汽的游丝模糊了小窗玻璃,也朦胧了她的身影。
上大学时,她特别喜欢这首歌,这首歌不知听过多少遍,却总是百听不厌。此刻,任由花洒喷出的水雾淋遍她的全身。“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听着,唱着,身体不自觉地随着旋律轻轻地摆动。朦胧的水汽中,她也仿佛暂时挣脱了所有束缚。
她反复哼唱这一句,好像这句简单的歌词能给她纷乱的心绪一个答案。什么答案,她也不清楚。水汽的氤氲越洇越大,模糊了镜中的自己,模糊了浴室的空间。一种莫名的情绪渐渐升起,她放任身体随着水流轻轻晃动,指尖划过温热的肌肤,像是在确认自己依然年轻鲜活。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像一记警钟,瞬间惊醒了水汽中的幻梦。田娜娜浑身一僵,歌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水流哗哗作响。
“谁?”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手指扶住了湿滑的墙壁。
“我。”门外传来王伟熟悉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心猛地一跳。“姐夫稍等!马上好!”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手忙脚乱地关掉水阀。浴室里顿时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慌乱中,她抓起姐姐留在这里的那件粉红色连衣裙套上,湿漉漉的身体让布料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她胡乱裹上蓝色头巾,趿拉着拖鞋,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伟背对着门,烟雾缭绕中正仰头看着那棵玉兰树。听到声响,他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缓了脚步。
田娜娜看到王伟眼中的讶异,那目光从她滴水的发梢,滑过泛红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因匆忙而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目光带着一种陌生的审视,让她裸露的脖颈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王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猛地别过脸,手指用力掐灭了烟头,火星四溅。
田娜娜的脸顿时烧了起来。她慌乱地后退一步,脚跟撞在门槛上,身体晃了晃。她下意识地整理微敞的领口,像是要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没……没关系,”她的声音发抖,“姐夫快进来吧。”
王伟几乎是低着头,快步从她身边走进院子。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粉笔灰、烟草和汗液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平日里熟悉的味道,此刻却让她的心跳更加紊乱了。
2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凉的空气。田娜娜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息,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刚才那短暂的对视,王伟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像一块烙铁,烫在了她的记忆里。一种夹杂着羞耻、慌乱的感觉,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去。
“娜娜?”王伟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这才走出去。
客厅里,王伟正背对着她倒水。他宽阔的肩膀线条在略显单薄的衬衣下清晰可见,倒水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却飞快地从她身上掠过,最终落在她身后的墙壁上。“那个……”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紧,“生日快乐。”
田娜娜敏锐地捕捉到他耳根处未褪尽的红晕。这个发现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异样的涟漪。她故意向前走近一步:“姐夫刚才……在看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让空气更加紧绷。
王伟的身体明显一僵,眼神更加飘忽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没、没什么,”他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她身上的粉裙,又迅速移开,“就是觉得……你穿这个……挺精神的。”话一出口,似乎又觉得不妥,他急忙补充,“这颜色很衬肤色。”说完,他干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田娜娜的心像被那两个字轻轻搔了一下,泛起一阵麻酥酥的痒。她抬手假意整理湿发下松散的头巾,指尖却微微发颤:“我……我去吹头发。”几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洗漱间。
吹风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掩盖了她如鼓的心跳。镜子里的女人双颊绯红,眼神亮得惊人。这绝不是洗澡后的红晕。一种混杂着罪恶感和奇异刺激的浪潮冲击着她。她对着镜子,手指抚过自己滚烫的脸颊,心里有个声音在质问:田娜娜,你在想什么?!
当她再次回到客厅,餐桌已被烛光点亮。王伟正俯身点着最后一支蜡烛,暖黄的光晕柔和了他平日略显严肃的轮廓,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一刻的他,竟有种陌生的温柔感。田娜娜的心,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许个愿吧。”他抬起头,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探寻。
田娜娜依言闭上眼睛。黑暗中,烛光的暖意隔着薄薄的眼睑传来,空气中弥漫着蛋糕的甜腻、炖鸡的浓香,还有……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令人心安的烟草气息。在这封闭而温暖的小空间里,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悄然滋生。然而,当她在心底默默许愿时,一个清晰的身影骤然闯入她的“愿望”——不是模糊的未来伴侣,而是眼前这个正凝视着她的男人!这个发现让她惊骇地猛然睁眼,猝不及防地撞进王伟深邃的目光里。
“许了什么愿?”王伟问道,嘴角牵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说、说出来就不灵了。”田娜娜慌忙垂下眼睫,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拿起蛋糕刀,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切下第一刀。
餐桌上,那道她费尽心思的小鸡炖蘑菇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给王伟夹了一大块鸡腿,递过去时,指尖不经意地轻轻擦过他的手腕。那瞬间皮肤相触的温热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倏地窜过她的指尖。她像被惊到般飞快地缩回手,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只能低头假装整理餐巾。
王伟握着筷子的手似乎也顿了一下。他低头吃着鸡腿,咀嚼的动作显得有些缓慢。“很好吃,”他含糊地评价,声音有点闷,“火候恰到好处。”他巧妙地避开了比较,但那个微妙的停顿,却让田娜娜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一丝微妙的得意,悄悄爬上田娜娜的心头,暂时压过了罪恶感。她端起酒杯,红酒的醇香在鼻尖萦绕。
几杯酒下肚,烛光摇曳,气氛似乎松弛了些。王伟讲起学校里的趣事,田娜娜配合地笑着,脸颊因酒意更添酡红。酒精像一层温暖的薄纱,暂时模糊了身份的界限。
“这阵子……”田娜娜忽然放下酒杯,声音带着酒意的微醺,目光却异常清亮地看向王伟,里面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感激,“多亏姐夫了。爸这次生病,要不是有你里里外外撑着,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声音有些哽咽,举起酒杯,“真的,谢谢你!姐夫!”她一仰头,将杯中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
王伟看着她被酒液浸润得格外红艳的唇瓣,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依赖,心头猛地一热。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一寸。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肩头布料的前一秒,理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这不是田蓉蓉!这是他妻子的亲妹妹!他猛地缩回手,动作僵硬地像被电击,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尴尬到极点的笑容,掩饰性地也举起酒杯:“咳,应该的,应该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田娜娜将王伟那一瞬间的抬手和骤然收回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那被强行压下的冲动,那掩饰不住的尴尬,像针一样刺进她的眼里。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堪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汤……汤快凉了,我去盛汤!”声音突兀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几乎是逃进了厨房。
冰凉的瓷砖贴在滚烫的脸颊上,田娜娜大口喘着气,试图用这物理的冰凉浇灭心头翻涌的羞耻和委屈。镜子里的女人眼神迷乱。“田娜娜,你疯了吗?”心底有个严厉的声音在质问。“他是你姐夫!是姐姐的丈夫!”巨大的道德枷锁沉沉地压了下来,让她几乎窒息。
她用力拧开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一遍遍拍打着脸颊和滚烫的额头。冷水的刺激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心底那份混乱的情愫,却像打翻的墨汁,晕染得更加浓重难解。
当她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回到餐厅时,发现王伟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月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清冷而孤寂的剪影。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那里面混杂着挣扎、愧疚。
“娜娜,”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二十七了……是个大姑娘了。该……该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田娜娜强撑的平静。
她僵在原地,手里滚烫的汤碗仿佛有千斤重。“终身大事?”他在提醒她,更是在提醒他自己——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底蔓延开来。她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不急……我还想……还想多陪陪爸妈。”她把汤碗放在桌上,几滴滚烫的汤汁溅了出来,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空气凝固了。两人之间横亘着巨大的沉默。王伟显然也意识到这句话的杀伤力,他张了张嘴,想补救什么:“我是说……你这么好的姑娘……”
“姐夫!”田娜娜猛地打断他,声音尖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抓起酒瓶,将他面前的空杯再次倒满,动作又快又急,暗红的酒液晃荡着溅出杯沿,“再喝一杯!生日……还没过完呢!”她端起自己的酒杯,也不看他,仰头又是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呛得她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上眼眶。
余下的时间,像一场刻意的表演。两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的目光,谈话变得生硬而客套,围绕着最安全的话题打转。然而,每当目光不可避免地短暂相接,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就会骤然绷紧。
当王伟终于起身,借口要去备课而离开餐厅时,田娜娜竟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独自收拾着残羹冷炙,烛火已熄,只剩清冷的月光照亮杯盘狼藉。田娜娜的目光落在王伟用过的酒杯上。杯沿处,清晰地印着一个淡淡的唇痕。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轻轻抚过那圈湿润的痕迹。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却让她像被惊醒般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紧紧攥住。
窗外,月光如水,冷冷地洒满寂静的小院。那棵玉兰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枝叶,投下婆娑而清冷的影子,如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这个二十七岁的夜晚,终究像那首未唱完的歌,旋律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留下满室挥之不去的余音和一片无法填补的怅惘。田娜娜站在清辉里,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终于无比清晰地看清了自己那个不敢言说、也永不可能实现的生日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