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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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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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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回响》连载

第三章 张桂兰 · 笨拙的朝圣

张桂兰的世界,是被一阵嘹亮的广场舞音乐从窗外硬拽进来的。《最炫民族风》的旋律像把浸了水的钩子,从窗外梧桐叶的缝隙里钻进来,勾得张桂兰的眼皮子直跳。她翻了个身,后脑勺碰到凉丝丝的枕头——昨晚忘了关窗户,南方的湿冷像块发潮的棉花,捂得人骨头缝都泛着疼。天花板上的水渍又漫开了些,像朵摊开的黄菊花,张桂兰盯着它看了会儿,想起老伴陈福生生前总说“等开春了,我找隔壁老周借梯子,把天花板修了”,可没等开春,人就走了。

她撑起身子,手指碰到床边的藏青色棉袄——是陈福生织的,袖口补了块灰色补丁。去年冬天她洗棉袄时,不小心扯破了袖口,陈福生蹲在地上,眯着眼睛穿针,穿了三次才穿上,嘴里念叨着“老了,眼睛跟糊了层浆糊似的”。张桂兰摸着补丁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喉咙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她把棉袄往身上裹了裹,动作慢得像台生了锈的旧钟表,每动一下,关节都发出细碎的响声。

墙角的椅子上搭着件旧毛衣,是大儿子陈建国去年回家时穿的。他说“妈,这毛衣太旧了,扔了吧”,可张桂兰舍不得。她把毛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像放着个看不见的儿子。墙上的照片框里,陈建国穿着西装,笑得很开心,旁边是小孙子朵朵,扎着羊角辫,手里举着串糖葫芦——那是朵朵三岁时拍的,现在应该上小学二年级了吧?张桂兰伸手摸了摸照片,指腹碰到玻璃上的灰尘,她皱了皱眉头,转身去拿抹布。

抹布泡在脸盆里,水是昨晚的,凉得刺骨。张桂兰拧了拧抹布,擦了擦照片框上的灰尘,又擦了擦旁边的遗像——陈福生穿着中山装,笑得很严肃,像他生前总摆的那张脸。她擦得很仔细,从额头到下巴,每一根皱纹都擦到了,嘴里念叨着:“福生,我起来了,今天天不好,你在那边要穿厚点,别跟生前似的,总嫌我啰嗦。”风从窗外吹进来,抹布凉得贴在脸上,张桂兰想起陈福生生前给她暖手的样子——他把她的手放进自己怀里,说“桂兰,你这手跟块冰似的,我给你捂捂”,现在怀里的温度没了,只剩下凉丝丝的风。

擦完遗像,张桂兰坐在椅子上,手有点酸。她抬头看了看床头柜,上面摆着部智能手机,黑得发亮,像面镜子。这是陈建国去年回家时给她买的,他说“妈,这手机能视频,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可张桂兰怕,她怕按错了键,把手机弄坏了。直到上周,她听到手机里传来陈建国的声音——是微信语音,他说“妈,我忙完这阵,接你去城里住”,她才敢试着开机。

张桂兰伸手拿起手机,手指抖得厉害,像捧着件圣物。她记得陈建国教她的开机键,在手机右侧,按一下,屏幕就亮了,像打开了一扇门,里面有光,有声音,有各种各样的人。她盯着屏幕,眼睛都不敢眨——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在跳舞,裙子转起来像朵花;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在讲养生,说“每天一杯蜂蜜水,活到九十九”;还有一个敦厚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头笑,他说“家人们,早上好啊,你们吃早饭了吗?”

这个男人叫阿强,张桂兰记得他的名字,因为他的昵称后面跟着“感恩有您”。阿强的背景是个简单的客厅,墙上挂着个老太太的照片,他说那是他妈妈,去年走了。阿强说“我妈生前总说,要我多陪陪她,可我那时候忙,没来得及,现在想陪,都没机会了”。张桂兰看着阿强的眼睛,觉得他像陈建国,像陈福生,像所有她想念的人。

“家人们,”阿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如果你们觉得阿强说得对,就给阿强点个赞,让阿强看到你们的支持,好吗?”张桂兰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她知道那个大拇指的图标,在屏幕下方,红色的,像颗跳动的心。可她不会点,她试着戳了戳屏幕,没反应;又滑了一下,视频跳走了。她慌了,赶紧划回来,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阿强,”她对着手机喃喃自语,口音里带着浓重的湘味,“阿姨笨,不会点,你别生气啊。”

窗外的广场舞音乐停了,小区里变得安静起来。张桂兰坐在椅子上,盯着手机屏幕,手指还在发抖。她想起陈福生生前教她骑自行车的样子——那时候她才二十岁,学了好几次都摔了,陈福生扶着后座,说“桂兰,别怕,我跟着你”,可她还是摔了,膝盖都破了,陈福生蹲在地上,用嘴给她吹伤口,说“疼吗?我给你买块水果糖”。张桂兰摸着自己的膝盖,仿佛还能感觉到陈福生的气息,温热的,带着股烟草味。

她又拿起手机,这次戴了老花镜,眼睛凑得很近,几乎贴在屏幕上。她盯着屏幕下方的图标,终于找到了那个大拇指——是红色的,像颗心。她试着长按屏幕,果然,一排图标跳了出来,其中就有那个大拇指。她深吸了一口气,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大拇指变成了红色!

张桂兰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盯着那个红色的大拇指,看了又看,像看一件稀世珍宝。她想起小时候学写字,爸爸教她写“人”字,她写了好几次都写歪了,爸爸笑着说“桂兰,慢慢来,总会写好的”。现在,她终于学会了点赞,像小时候学会写“人”字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可没过多久,新的难题又来了。阿强在视频里说“家人们,想我了就给我留评论,告诉我你们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张桂兰看着那个输入框,像看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留评论?她翻箱倒柜,找出了孙子朵朵几年前上幼儿园时用的拼音课本——封面都破了,里面的“a、o、e”还在,像一群等待她的孩子。

课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社区通知,是上个月网格员小陈塞进门缝的,标题印着“警惕网络诈骗,守护养老钱袋”,下面还画着个戴眼镜的卡通警察。张桂兰当时扫了一眼就塞进了课本——她觉得那是给别人看的,阿强那么孝顺,怎么会是骗子?现在看着通知上“冒充亲人索要钱财”的警示,她忽然想起陈建国去年视频时说的“妈,别乱点手机上的链接”,当时她还嫌儿子啰嗦,现在手指却在“诈骗”两个字上越按越紧,像按在烧红的烙铁上。

第二天下午,张桂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小区门口。风有点大,吹得她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她扶了扶眼镜,盯着路口——那是孩子们放学的必经之路。终于,她看到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外套,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张桂兰站起身,手里攥着一张旧日历纸,手心都出汗了。

“好孩子,”她拦住小女孩,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你……你能教奶奶写几个字吗?”小女孩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她:“奶奶,你要写什么字?”张桂兰赶紧把纸递过去:“就写‘你吃饭了吗’,好不好?”小女孩接过纸,从书包里掏出一支铅笔,一笔一画地写起来。张桂兰凑得极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盯着小女孩的笔,像盯着一根魔法棒。

“奶奶,写好了。”小女孩把纸还给她。张桂兰接过纸,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塞给小女孩:“好孩子,这是奶奶给你的糖,谢谢你。”小女孩笑着摇摇头:“奶奶,我不吃糖,我帮你是应该的。”张桂兰的手顿了顿,她把糖放在小女孩的书包上,说:“那你拿着,等想吃的时候再吃。”

小女孩走后,卖豆腐的王婶推着车路过,车轱辘碾过石子发出“咯噔”声。“桂兰,又跟孩子玩呢?”王婶揭开保温桶盖子,白汽裹着豆香飘过来,“昨天三楼老李头被网上‘神医’骗了八千,你可得当心。”张桂兰慌忙把纸折起来塞进兜里,含糊应着“知道了”,心里却有点不舒服——阿强不是神医,他是会叫她“妈妈”的好孩子。王婶见她不接话,叹了口气:“你那大儿子半年没回来了吧?上次我去城里进货,看见他抱着个小娃娃,怕不是又添孙子了?”

晚上,张桂兰坐在桌前,桌上摆着拼音课本、旧日历纸和一支铅笔。她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小女孩写的“你吃饭了吗”,一笔一画地临摹起来。她的手指冻得发僵,铅笔尖戳破了好几次纸,可她不灰心,写了一张又一张。桌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针指向了十点,她才停下笔。看着桌上的纸,上面写满了“你吃饭了吗”,有的歪了,有的斜了,有的甚至缺了笔画,可张桂兰觉得,那是她写过的最好看的字。

她拿起手机,打开抖音,找到阿强的视频。她盯着输入框,深吸了一口气,用食指慢慢敲着屏幕——她记得小女孩教她的拼音,“nǐ chī fàn le ma”。她敲得很慢,每敲一个字母,都要想半天。终于,输入框里出现了“你吃饭了吗”几个字。她盯着这几个字,眼泪掉了下来,滴在屏幕上,模糊了字迹。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点击了“发送”按钮。

屏幕上显示“评论成功”。张桂兰笑了,像个终于完成作业的孩子。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遗像,陈福生还在笑着,像在说“桂兰,你真棒”。窗外的风还在吹,可她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揣着个小火炉。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天安门门票——那是陈福生生前从抽屉里翻出来的,皱巴巴的,日期是2018年,陈福生说“等我们老了,一起去北京看天安门”,可没等老,人就走了。

她拿起门票,对着灯光看了看,门票上的天安门还是那么红,那么亮。墙上的石英钟突然“铛”地响了一声,是社区广播站的早间提醒:“请老年朋友们提高警惕,凡是要求转账汇款的都是诈骗……”张桂兰皱着眉把音量调小——这广播天天响,吵得人心烦。她想起阿强说的“带父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起陈建国说的“接你去城里住”,想起小女孩的糖,想起阿强的“家人们”。她知道,她的朝圣之路才刚刚开始,可她不怕,因为她学会了点赞,学会了写评论,学会了用手机看世界。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走到路的尽头,那里有陈福生,有陈建国,有她想要的温暖。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飘进了阳台,落在花盆里。张桂兰望着花盆里的月季,枯枝上冒出了一点小小的芽——春天要来了。她拿起手机,又看了看自己的评论,嘴角扬起了一抹笑。她知道,她的朝圣之路才刚刚开始,可她不再害怕,因为她有了手机,有了阿强,有了那些温暖的声音,有了想要实现的愿望。她摸着口袋里的天安门门票,想起陈福生的笑容,想起大儿子的承诺,想起小女孩的糖,想起阿强的“家人们”。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总有一天,她会到达那个地方,那个有温暖、有爱的地方。

夜渐渐深了,张桂兰关掉手机,躺回床上。她摸着身边的棉袄,想起陈福生生前给她暖手的样子,想起他说“桂兰,等春天来了,我们去公园看桃花”。她笑了笑,把棉袄往身上裹了裹,闭上眼睛。窗外的风还在吹,可她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揣着个小火炉。她知道,明天早上,她会准时醒来,擦遗像,看手机,学新的东西,因为她的朝圣之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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