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的春天总像个迟到的客人,等得人心里发慌,才慢腾腾地把寒气揉碎,撒进风里。清晨的风还带着点凉,掠过盐碱地泛白的土埂,却已能闻见一丝湿润的腥气——那是冻土解冻的味道,像刚掀开的棉被,裹着些泥土的甜。
红妮客栈。
午后,风卷着沙砾撞在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呜咽。李建国蹲在门槛上啃馒头,就着赵红妮递来的热豆浆,耳畔忽然灌进一阵尖锐的呼啸——那风声不像往常般轻柔,倒像是谁家孩子在屋顶撕扯油毡,窸窸窣窣地响得人心慌。
"老李!"赵红妮猛地撂下碗筷,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裤。她指着西边走廊,声音压得极低:"你听!那瓦响得不对劲......"
李建国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循声望去。只见西厢房走廊的青瓦上,几片碎瓦正随着狂风上下翻飞,像被无形的手抛掷。更糟的是,有水珠正顺着瓦缝渗下来,在水泥地上洇出一个个暗斑,眼看就要漫到走廊的木质地板上。
"瓦碎了。"他放下碗,抓起搭在门后的粗布手套,"三块至少,得上去补。"
赵红妮抢前一步拽住他袖子:"这风......"话音未落,一阵更猛烈的风扑来,走廊顶棚传来"咔嗒"一声脆响,紧接着是"滴答滴答"的水声——漏点找到了,就在靠近楼梯口的屋檐下。
李建国已经蹬上了窗台。他身材魁梧,虽年近六十,臂膀上的肌肉却依然结实,像老榆树的树干般虬结。他踩着窗框借力,三两下就攀上了屋顶。
风在头顶呼啸,吹得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瓦片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
"老李!当心!"赵红妮扶着门框,看着他在倾斜的屋顶上挪动。男人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肩膀宽厚得能扛起整个屋顶。她忽然想起昨晚自己一个人扶着梯子修热水器时,那摇摇欲坠的梯子晃得她心惊肉跳——要是老李在就好了。
李建国没说话,他猫着腰,很快就在漏点附近找到了三块碎裂的瓦片。那些瓦片边缘锋利,像被野兽的爪子挠过。他蹲下身,从工具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新瓦片和灰泥。他的手指粗壮有力,却灵活得很,灰泥在他掌心搓成均匀的长条,瓦片在他手下严丝合缝地嵌入屋檐。
"好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顺着风飘下来。
赵红妮仰着头,看见他直起腰,阳光正好落在他古铜色的脖颈上,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这个男人,肩膀宽得能遮风挡雨,手臂粗得能扛起整个世界。
李建国顺着梯子下来时,赵红妮正扶着梯子,指尖微微发颤。她看着男人稳健的步伐,心里那股痒痒的感觉愈发强烈——客栈里里外外,光靠一个女人确实不行。修屋顶需要力气,搬重物需要臂膀,就连夜里守夜,有个男人在身边也会安心许多。
"小心!"她下意识地喊出声。
李建国刚从最后一级梯子下来转身之际,梯子倒下了。他的后背被梯子砸中,整个人向前扑去,世界天旋地转。
赵红妮只觉一股温暖而坚实的力量扑面撞来,整个人躺在了地上。李建国重重地压在她身上,粗壮的手臂下意识环住她的肩膀。他的掌心在慌乱中恰好覆在她胸前,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感受到她突然急促的心跳。那触感让两人都怔住了——李建国的手掌僵在半空,像触电般想要收回;赵红妮的胸口剧烈起伏,脸颊瞬间染上红晕,连耳尖都红透了。
“红妮!”李建国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他急忙撑起身子,手掌下意识护住她的后脑。他的呼吸带着劳作后的热气,喷在她耳畔,混合着淡淡的汗味和木屑的清香。
"摔着没?"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她的表情,手指却小心翼翼地悬在半空,不敢再触碰。
赵红妮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李建国,他古铜色的脸庞上写满担忧,喉结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滚动。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那坚实的胸膛刚才贴着自己的瞬间,像一堵温暖的墙,让她莫名安心又心跳加速。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梯子的边缘,声音细如蚊呐:"没......没事。"
李建国这才注意到自己手掌的位置,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他笨拙地爬起来,又伸手拉起赵红妮,目光闪烁:"我......我扶你起来。"
赵红妮站稳后,低着头绞着衣角,不敢看他的眼睛。直到李建国转身要走,她才鼓起勇气拉住他的衣袖:"老李......今晚......今晚到我屋里来。"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说完便迅速松开手,逃也似地转身进了屋。
李建国愣住了,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对着她的背影回了一声:"好。"
……
赵红妮站在屋前,看着李建国修好的屋顶,阳光洒在崭新的瓦片上,闪着温暖的光。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或许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能遮风挡雨的人。同时心里也对夜晚的到来有了一丝期待。
风依旧在吹,却不再那么刺骨。走廊里,漏水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人尴尬的忙碌场面,和那颗开始怦怦直跳的心。
夜幕降临,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赵红妮的房间里摇曳。她坐在床沿,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被角,心跳如擂鼓。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深吸一口气,走去开门。
李建国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巡夜小手电筒,灯光映照下,他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他局促地搓了搓手:"红妮,我......我来了。"
赵红妮侧身让开,示意他进来。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肥皂香气,床铺整齐地铺着蓝白格子的床单。李建国站在屋子中央,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坐吧。"赵红妮指了指床沿,自己则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投下摇曳的影子。
沉默片刻后,李建国率先开口:"今天......"他的目光真诚而温暖,"下午那会儿......我不是故意的。"
赵红妮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知道。"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总是这么可靠,像堵墙一样让人安心。"
李建国被她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泛红。他挠了挠头,突然说道:"你一个人经营这家旅馆,不容易。"他的目光在房间里环视一圈,"以后有什么重活,尽管叫我。"
赵红妮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李建国:"老李,你知道吗?自从我接手这家客栈,第一次觉得......有人可以依靠。"她转过身,目光与他对视,"不只是修屋顶、搬东西,还有......"她没有说完,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建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赵红妮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而温暖,微微颤抖着。
"红妮,"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我愿意留下来,不只是帮忙。"
赵红妮的眼眶微微湿润,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朴实而可靠的男人。灯光映照在两人脸上,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渐渐融为一体。窗外,风依旧在吹,但屋内却温暖如春。两颗孤独的心,在这个平凡的夜晚,终于找到了彼此的依靠。
次日,李建国蹲在后院的菜畦前,手里攥着把小葱种子,指腹反复摩挲着种皮上的纹路,像在摸小时候母亲缝的布纽扣。菜畦是昨天刚翻的,他用锄头刨了三遍,把硬得像砖的土块敲碎,再用耙子搂成整齐的垄,土面泛着浅褐。
他把小葱种子撒进刚搂好的垄沟,指腹蹭过土面时,忽然想起昨晚赵红妮的手——她攥着他的手腕,像他昨天用锄头敲碎硬土块那样,慢慢把他掌心里的茧子揉开,指甲盖里还留着翻土时的泥,却把他的老胳膊揉得发烫,像晒了一整天的土垄,软得能埋进种子。他那时才发现,原来硬得像砖的土,敲碎了是润的,像赵红妮藏在旧棉裤里的腿,贴着他的膝盖,像把种子放进了刚摊好的玉米饼里——他们都没说话,可土在动,种子在吸着土味儿,连墙根那筐碎瓦都沾了点土的甜,这把老土,终于又有了要冒芽的劲儿。
赵红妮靠在厨房门框上,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包,正嗑瓜子,瓜子壳一个个落进纸包里,没敢往地上吐——上次李建国帮她扫院子,捏着地上的瓜子壳说“红妮,这玩意儿招蚂蚁,咱装起来扔”,她就记着了,连嗑瓜子的动作都慢了半拍,像怕惊着什么。
她忽然把纸包往兜里塞了塞,踩着碎土走过来,蹲在他旁边捡石头。她的手背蹭过他的胳膊,像风掠过刚整好的菜畦,轻得像昨晚她贴在他耳边说的“老李,慢点儿”,却又沉得像把种子埋进了最深的土层里。
李建国抬头看她,她的脸像晨雾里的土坡,泛着浅褐的光,他忽然想起昨晚她的眼睛,像土坑里的月光,亮得像刚浇了水的菜苗,连眼角的皱纹都浸着水——他们都知道,这把土,再也不是盐碱地的白了。
“老李,你那腰——”赵红妮磕了颗瓜子,担心长时间蹲在地里腰吃不消。声音带着温柔,像旧留声机里的唱词,“昨天晚上那啥……别干太久了,别逞能。”
李建国低头扒拉土,笑着说:“没事,我腰跟老树根似的,结实。”话刚说完,锄头“当”地碰到个硬东西,他皱着眉蹲下来,手指插进土⾥,抠出块拳头大的石头,土屑粘在指缝里,泛着白。
“死鬼!想啥呢?”赵红妮红着脸,“石头扔那边筐里,别搁土里,菜苗扎不进根。”
李建国收回笑容,应了一声,把石头扔到墙角的筐里,筐里还有他昨天捡的碎瓦——修屋顶剩下的,他没舍得扔,说“以后能垫个花盆”。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副旧手套,是赵红妮昨天给他找的,蓝布的,指尖磨破了个洞,他没戴,想直接碰土——老家的土是黑的,软乎乎的像母亲的手,这里的土是盐碱地,泛着白像父亲的白发,但都是土,都能种出菜来。
“老李,你看这是啥?”赵红妮突然走进院子,手里举着个玻璃罐,罐子里装着黄褐色的液体,声音低了八度,“张大爷早上下棋给的,说泡了黄豆,浇菜能壮根,比那些骗人的‘保健品’强——我以前……唉,红姐当年编造‘老黄老中医’的谎话,用这些淀粉丸子骗了张大爷他们,我接手客栈后清理出一箱子空药盒,现在帮社区发反诈手册,也算给老人们赔罪。”
李建国接过罐子,盖子拧得紧,他用袖子擦了擦手心,才拧开,一股豆腥味飘出来,他皱了皱鼻子:“这味儿够冲的。”
“冲才有效呢。”赵红妮蹲下来,用手指蘸了点液体,往土垄上抹,“张大爷说,他以前种黄瓜,就用这玩意儿,结的黄瓜比胳膊还长,脆得能掐出水。”
李建国看着她的侧脸,眼角的皱纹像晒干的菊花,头发里藏着几根白发——上次帮她染头发,她坐在小马扎上,头靠在门框上,说“老李,别染了,越染越白”,他说“怕啥,我帮你染成黑的,跟年轻时一样”,结果染完,她对着镜子笑:“你看,这儿还有根白的,没染着。”他凑过去看,果然,鬓角有根白发,像根细针,他用手指捏着,说“下次我仔细点”,她就笑,笑声像摇铃。
“老李,发什么呆呢?”赵红妮推了推他,“该撒种子了,再磨蹭,太阳都晒到头顶了。”
李建国回过神,抓起一把小葱种子,顺着土垄撒下去。种子像小芝麻,一个个落进土⾥,他撒得慢,生怕撒多了,或者撒歪了——母亲以前教他撒种子,说“建国,要像喂孩子吃饭,匀着来”,他记着,所以每撒一把,都要低头看看,土垄上的种子是不是排成了线。赵红妮在旁边看着,说“你跟个老学究似的,撒种子哪用这么仔细”,他说“桂云,这种子跟孩子似的,得好好伺候”。
撒完小葱,他又拿出生菜种子——是从菜市场王老板那儿买的,王老板拍着胸脯说“李哥,这品种耐盐碱,我去年种过,长得可嫩了”。生菜种子更小,像灰尘,他捏着种子,凑近土垄,轻轻撒下去,生怕吹走了。赵红妮蹲下来,帮他扶着土垄,说“老李,你这要是在老家,你妈得笑话你,说你撒种子跟绣花似的”。
李建国笑了,想起母亲。母亲在世的时候,总说他“手笨”,种个菜都种不好,结果母亲走了,他倒学会了种菜。他抬头看了眼天,云很淡,像被风吹散的棉絮,远处传来张大爷的笑声,像敲锣——张大爷在下棋,嗓门大,隔两条街都能听见。
“张大爷他们又在下棋呢?”李建国擦了擦手,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可不是嘛。”赵红妮也站起来,拍了拍围裙上的土,“早上我煮了豆浆,给他们端了一碗,张大爷说‘桂云,你这豆浆比我家儿媳妇煮的还香’,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李建国走到院子门口,往街上看。老槐树下,张大爷、王老头、李婶正坐在石凳上下棋,石凳上放着个破茶杯,里面泡着枸杞,茶渍在杯壁上结了层垢。张大爷的棋盘是用粉笔画的,格子歪歪扭扭,他握着棋子,像握着块宝贝,说“老王,你这马走得不对,得跳日字”,王老头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李婶在旁边笑,手里摇着把蒲扇,扇风的样子像在哄孩子。
卖煎饼的陈大姐推着摊子经过,笑着喊“张大爷,要煎饼不?加个蛋”,张大爷摇头“不吃,我等着吃老李种的菜呢,比你那煎饼香”。李建国掏出手机,对着他们拍了张照片——阳光正好,照在张大爷的脸上,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嘴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他翻出儿子李斌的微信,把照片发过去,附了句话:“张大爷他们在下棋,挺热闹的。他前阵子被白城红姐骗着买了假保健品——就是那个虚构‘老黄老中医’卖三无产品的骗子,退休金都花光了,现在学乖了,知道实在东西才管用。”
没一会儿,李斌回复了:“爸,你那边看着挺安宁的。”接着发了张孙子明明的照片——明明穿着件灰色的外套,是李建国去年寄的,跑在公园里,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来,笑得像朵太阳花。李建国盯着照片,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明明的眼睛像李斌,又像他自己——小时候,他也总在老家的院子里跑,母亲喊他“建国,别跑摔了”,他偏要跑,结果摔在泥里,母亲一边骂一边给他擦脸,说“你这孩子,跟个猴似的”。
他打字回复:“明明又长高了,比上次视频里还高。”想了想,又加了句:“下次来白城,爷爷带他去公园玩,公园里有好多树,还有卖棉花糖的。”发送键刚按下去,赵红妮在屋里喊:“老李,张大爷找你,说手机又卡了!怕是又点了那些弹窗广告,上次就差点被骗着买‘情感课程’,交了两千块定金,还是你帮他追回来的呢。”
李建国把手机装进口袋,往街上走。张大爷坐在石凳上,手里举着手机,像举着个易碎的宝贝,说“老李,你帮我看看,我儿子发的视频咋打不开?昨天还能看呢,今天就不行了”。李建国蹲下来,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网络不佳”,他帮张大爷连了旅馆的wifi,又清理了下内存——手机里除了儿子的照片,还藏着三个“相亲交友”软件,图标花里胡哨的,是上次张大爷被“白城大姨”那样的账号哄着下载的,说交998成为“钻石会员”就能匹配“年轻老伴儿”,张大爷把攒了半年的养老钱都取出来了,要不是李建国发现得早,钱就转过去了。这让他想起红姐当初虚构“老黄”这个“拆迁户中医”身份,用同样的话术诱骗老人,李建国没舍得删软件,只关了推送,说“张大爷,你这手机内存满了,以后见着弹窗广告别点,都是骗钱的”。
张大爷凑过来,眼睛瞪得像铜铃,说“那我儿子的照片能删不?”李建国笑着说“不能,留着,等你想他了就看看”。视频打开了,是张大爷的儿子,穿着件工装,站在工地里,说“爸,我下个月发工资,给你寄点钱”,张大爷摇头“不用,我有钱,你照顾好自己”,又指着屏幕说“你看,这是老李帮我弄的,比你教得强!上次我差点被网上说找老伴儿的骗了,老李帮我把软件删了,还说‘实在的感情得像种菜,得慢慢种’——就像红妮她过世的丈夫老周那样,一辈子修自行车,踏实过日子,那才是真感情”。李建国看着张大爷的脸,满是皱纹,却笑得像个孩子,心里有点酸——这些骗局都精准戳中了老人的软肋:孤独、渴望陪伴,就像红姐当初用“拆迁房”“老中医”钓他一样,用虚幻的温暖掏空他们的晚年。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去世前,也总拿着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却怕打扰他工作,说“建国,你忙,不用总给我打电话”,结果父亲走了,他才发现,手机里存的父亲的照片,只有几张。
帮张大爷弄完手机,李建国回到院子。赵红妮正蹲在他种的种子旁边,用小铲子埋土。她抬头看他,说“老李,我帮你埋了点土,别让鸟吃了——早上我看见有只麻雀,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李建国蹲下来,摸了摸土,是松的,像赵红妮的手。他想起昨天晚上,赵红妮给他缝手套,坐在台灯下,眼睛凑得很近,针脚歪歪扭扭,说“老李,你别嫌丑,能戴就行”,他接过手套,说“不嫌,比买的还舒服”。
“红妮,我想种棵树。”李建国突然说。
赵红妮愣了愣,说“种树?种啥树?”
“杨树苗,我早上在路边捡的。”李建国从墙角的筐里拿出棵小树苗,嫩黄的叶子,根须还带着土,“你看,根扎得深,能活——昨天早上我去买早点,看见它在路边,被车压了一下,我捡起来,放在筐里,想着能种活。”
赵红妮笑了,说“行,种在哪儿?”
李建国选了院子的角落——那里有块空地,阳光充足,离菜畦不远。他挖了个坑,比树苗的根深一点,把树苗放进去,扶着树干,赵红妮帮着填土。土块砸在根须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她一边填一边说“老李,你说这树苗能活吗?”他说“能,你看,根扎得深,只要有水,就能活”。填完土,他浇了水,水渗进土里,树苗晃了晃,像在点头。
“等这树长高了,我们就能坐在树下乘凉了。”李建国摸着树干,说。
赵红妮看着树苗,嘴角翘起来,说“那得等好几年呢”。
“不急,慢慢来。”李建国说,“就像这菜,得等它发芽,长大,才能吃;就像这日子,得慢慢过,才能有滋味。那些网上说的‘一见钟情’‘速成感情’,就跟红姐卖的‘关节康’似的——她编造个‘老黄祖传秘方’的幌子,实际就是淀粉丸子,看着光鲜,风一吹就散,吃了还伤身子。”
风里飘来红烧肉的香味——是赵红妮早上炖的,她知道李建国喜欢吃红烧肉,所以每次炖的时候,都要放两颗冰糖,说“这样炖出来的肉,肥而不腻”。李建国吸了吸鼻子,说“红妮,饭好了吧?我都闻见香味了”。
“好了,就等你了。”赵红妮转身往厨房走,围裙角晃了晃,“今天炖了红烧肉,还有你喜欢的炒白菜,快进来吃。”
李建国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他想起刚来白城的那天,雨下得很大,他浑身湿透,背着个破包,敲开小旅馆的门。赵红妮穿着件旧毛衣,站在门口,这里正是白城红姐遗留的“红姐客栈”——那个曾用虚假承诺欺骗老人的据点。赵红妮接手后,连夜用红漆把“姐”字改成“妮”,又清理出满箱的“老黄秘方”空药盒,她说“老李,要是不嫌弃,就住这儿吧,帮着干点活,管吃管住”。没问他为啥来,只转身进了屋,端了碗热粥出来,粥上飘着两根青菜,说“先喝口热的,暖暖心”。那碗粥他喝得慢,眼泪都掉进粥里。
饭桌上,红烧肉放在中间,冒着热气,赵红妮给李建国夹了块肉,说“多吃点,补补腰”。李建国夹起肉,咬了一口,肥而不腻,像母亲做的味道。窗外,阳光照在刚种的树苗上,叶子闪着光,风里飘来泥土的味道,还有赵红妮的饭香。
“红妮,明天我去菜市场,买些菜苗。”李建国说,“再种点茄子和辣椒,你不是喜欢吃茄子炒肉吗?”
“行,我跟你一起去。”赵红妮说,“顺便买斤鸡蛋,给你煮茶叶蛋,你不是说早上吃茶叶蛋方便吗?”
李建国笑了,夹了块肉给赵红妮:“红妮,你也多吃点,别光顾着我。”
窗外,张大爷的笑声传进来,像一串铃铛。李建国抬头看了眼,天很蓝,云很淡,树苗在风里晃了晃,根扎得更深了。他想起昨天晚上,儿子发来的照片,明明笑得很灿烂,像阳光。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想再发条信息,说“红妮炖了红烧肉,可香了”,但又放下了——有些话,不用多说,儿子会懂的。
吃完饭,李建国拿着锄头,去院子里松土。赵红妮收拾桌子,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风里飘来槐花香,是老槐树上的,张大爷说“这树有三十年了,比我还大”。李建国蹲下来,摸了摸刚种的种子,泥土是温的,带着太阳的味道。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种子落进土⾥,就会生根发芽,不管土有多硬,只要有阳光和水,就能活。”
他抬头看了眼树苗,叶子在风里晃,像在跟他打招呼。他笑了,拿起锄头,继续松土,土块在锄头下散开,像撒了一地的希望。远处,卖煎饼的陈大姐喊“煎饼嘞,热乎的”,张大爷的笑声又传过来,赵红妮在屋里喊“老李,喝杯茶”,李建国应了一声,放下锄头,走向屋门,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像披了件金外套。
他知道,他的根,已经扎进了白城的土里,扎进了赵红妮的心里,扎进了这平凡而温暖的生活里。不像那些网上的甜言蜜语,轻飘飘的,一阵风就散;这土虽然带着盐碱,却能让根扎得实实的,经得起日子的敲打。就像红妮把诈骗据点改造成帮老人修东西、开早点摊的“红妮客栈”,老周生前总说“修东西得实在,过日子也一样”,那些被红姐用谎言掏空的晚年,终究要靠这样实实在在的陪伴与劳作填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