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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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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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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回响》连载

第九章 张桂兰 · 圣殿倾颓

张桂兰的“奉献”之路,已走得太过遥远。冬至后的第七个清晨,她蹲在菜市场垃圾堆旁翻找菜叶时,忽然发现自己竟想不起回家的路。北风卷着碎雪,像撒了把盐粒打在脸上,她扶着斑驳的砖墙喘息许久,指缝间漏下的烂菜叶散着馊味——这味道让她想起年轻时养猪的猪圈,那时她总对陈福生说“猪食都比咱吃的香”,如今倒真应了验。

巷口包子铺的蒸笼冒着白汽,老板老李头探出头喊:“张婶,进来暖和暖和?”她慌忙摆手,怀里的菜叶搂得更紧了,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她的身体最先发出了警报。周三凌晨四点,心口突然像被绣花针扎了下,疼得她扶着床头柜慢慢坐到地上。黑暗中摸索着抓起床头的硝酸甘油——这是陈福生生前吃的药,早过了保质期,可她舍不得扔。含下药片时,手指触到床头柜里藏着的存折,塑料封皮被磨得发亮。上个月余额还有三千二,这个月只剩七百八十四块六毛。

社区诊所的王医生戴着老花镜看化验单,钢笔尖在“重度贫血”四个字下划了道粗线:“大妈,您这是拿命换钱啊!”

她攥着皱巴巴的处方单笑,露出只剩三颗牙的牙床:“医生您放心,我儿子下个月就寄钱来。”走出诊所时,宣传栏里“警惕网络诈骗”的红色标语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绕到宣传栏背面,那里贴着张泛黄的寻人启事,照片上的老太太笑得像极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诊所候诊区的电视正放着反诈宣传片,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举着手机说:"凡是自称主播借钱的都是诈骗。"

张桂兰突然咳得厉害,手里的处方单差点掉在地上,医生弯腰去捡,看见她棉袄内袋露出半截手机,屏幕上"阿强"的头像正对着镜头抹眼泪。"大妈,您儿子电话多少?我帮您打过去。"医生的笔悬在病历本上。

张桂兰却猛地把手机塞进怀里:"不用!建国忙......"声音里的慌张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她其实记不清儿子的新号码,上次视频还是三个月前,他说要带孙子来过年,后来只寄来箱苹果,烂了五个。

加强营养?她坐在冰冷的餐桌前数钱,硬币在搪瓷碗里叮当作响。最大面额是张五十的,边角粘着片干枯的菜叶。

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是阿强的直播提醒:“紧急通知!家人们,今晚八点,关乎阿强生死存亡的时刻!”

她慌忙点开直播间,阿强穿着黑色西装,头发梳得锃亮,背景是医院的病房:“母亲病危,急需三十万手术费!家人们的每颗‘浪漫星河’都是救命钱!”

屏幕下方的礼物特效像炸开的烟花,“平安是福”的ID排在打赏榜第十三位。

她想起昨天捡菜叶时,卖豆腐的王婶拽着她说:“张桂兰你傻啊!那主播开着宝马呢!”当时她狠狠推开王婶,豆腐脑洒了一地——现在想来,王婶的话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直播界面突然弹出"充值1000送200"的广告,她的手指在"确认"键上打滑——这手机是儿子淘汰的智能机,她至今分不清"抖币"和"人民币",只知道充300块能换三个"浪漫星河"。

上周社区发的《老年人数字手册》还压在咸菜缸下,第17页"警惕虚拟礼物诈骗"的章节被盐水浸得发皱。阿强突然对着镜头磕头:"妈!您再不救我,我就只能去借高利贷了!"她想起1993年陈福生被追债的夜晚,也是这样的绝望,慌忙输入支付密码——老伴的生日,194503,按到最后一位时,手机突然黑屏,她抱着机身贴在脸上,像抱着块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砖头。

她不能失去他。凌晨三点,张桂兰摸黑爬起来充话费,手指在充值界面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上个月她把陈福生留下的金戒指卖了,那戒指是结婚时用十斤粮票换的,收废品的老李只给了三百块——钱到账那天,儿子陈建国正好视频,说"妈天冷了,我给您转两千买件羽绒服"。现在手机余额还有五十六块八毛,够买三个"掌上明珠"。

窗外的月光照在老伴遗像上,陈福生的眼睛像两口深井,她慌忙拉上窗帘,却在玻璃反光里看见自己佝偻的影子——这影子让她想起三年前在火葬场送别老伴时的场景,也是这样瘦,这样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开始只吃白粥就咸菜。米缸见底那天,她翻出床底的红薯干,是去年秋天晒的,硬得能硌掉牙。菜市场西头的垃圾堆成了她的粮仓,烂菜叶要在水龙头下冲三遍,土豆发芽了就剜掉芽眼接着煮。有次捡到半截香肠,她像揣着金条似的跑回家,蒸热了掰成小块喂给手机里的阿强:“孩子快吃,吃了有力气给你妈治病。”打赏时系统提示余额不足,她咬咬牙点开儿子发来的微信转账,那两千块在屏幕上闪着光——这是儿子让她买羽绒服的钱。充值成功的瞬间,手机突然黑屏,她抱着手机坐在地上,直到天亮才发现是没电了。

她的“学业”早已中断。那本拼音课本躺在纸箱底层,上面压着陈福生的旧棉袄。课本第47页夹着林晓雨送的银杏叶书签,叶子边缘已经发黑,像只死去的蝴蝶。有次做梦,她梦见小女孩教她写“平安是福”,铅笔尖戳破了纸,留下个小黑点,像滴没擦干净的墨水。惊醒后她摸出手机,阿强正在直播卖“抗癌神药”,说“家人们打赏一万抖币就能领药”。她颤抖着输入支付密码——陈福生的生日,194503——屏幕上跳出“浪漫星河”的动画时,床头柜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响着,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十七分。

冬天最冷的那天,温度计显示零下五度,天空飘着细碎的雪,像撒了把没揉开的面粉,落在地上只积了层薄白。张桂兰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棉裤套毛裤,毛衣外面裹棉袄,走起路来像个笨拙的棉花包——她刚从菜市场垃圾堆撬了半袋冻硬的白菜帮,手指冻得通红,却还紧紧抱着袋子,像抱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回家路上经过社区活动中心,玻璃窗里映出排练广场舞的人影,领舞的穿件红羽绒服,像团跳动的火。她想起年轻时在工厂宣传队跳舞的日子,那时她也穿红袄,梳大辫子,台下陈福生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一阵眩晕袭来,她扶住贴满“无痛人流”广告的电线杆,胃里像塞了块冰,眼前的红羽绒服慢慢变成模糊的光斑。她咬着牙往单元楼走,台阶上的雪还没冻实,滑得她打了个趔趄,赶紧抓住扶手,才勉强坐在台阶上。

怀里的白菜帮散了一地,她想捡,可手刚伸出去就抖得厉害,指尖碰到冰冷的砖缝——那是1982年陈福生亲手砌的墙,砖缝里还嵌着他抽剩的烟蒂。她靠在门框上喘气,喉咙里像塞了把干稻草,想喊人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雪片落在自己的棉鞋上,慢慢化成水,浸得脚腕发凉。

“他张婶?”王婶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她刚从活动中心出来,手里拎着孙女的棉鞋,远远看见张桂兰蜷在台阶上,赶紧跑过去。“你咋坐在这儿?”王婶蹲下来,伸手摸她的脸,凉得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但还有口气。

“我……头晕……”张桂兰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手指轻轻拽住王婶的袖子,“白菜帮……别丢……”

“咱先回家,白菜帮我帮你拿着。”王婶解下自己的羊绒围巾,裹住张桂兰的头,又把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慢慢往单元门里挪。张桂兰的脚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晃得厉害,但意识还清醒——她听见王婶骂骂咧咧:“你说你这老太太,大冷天捡啥破烂?要是冻出个三长两短,建国回来咋交代?”她想笑,可嘴角刚扯起来就疼,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落在围巾上,很快结成了小冰粒。

王婶把她扶到沙发上,又翻出自己家的电暖器,对着她烤。张桂兰缩在沙发里,看着王婶忙前忙后——倒姜茶、找热水袋、捡地上的白菜帮——突然想起年轻时陈福生照顾她的样子,也是这样慌慌张张,却带着股热乎劲。“喝口姜茶。”王婶把杯子递到她嘴边,姜味冲得她皱眉头,可喝下去后,胃里慢慢暖起来,像揣了个热乎的烤红薯。

“你说你,咋这么傻?”王婶坐在她旁边,摸她的手,还是凉的,“那主播的话你也信?上次我看见他开着宝马去菜市场,比你儿子的车还强!”张桂兰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只能盯着地上的白菜帮,那上面的雪已经化了,沾着点泥,像她年轻时穿的蓝布裤。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屋里的电暖器嗡嗡转着,把空气烘得有点发烫。张桂兰喝了口姜茶,感觉力气慢慢回来——她想起手机里的阿强,昨晚直播说妈手术费还差五万,想起日历背面的铅笔字,“还差5颗星河,阿强就能过年了”。她伸手摸口袋里的手机,还在,屏幕黑着,像只睡着了的猫。

王婶去厨房煮面,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着,飘出股葱香味。张桂兰靠在沙发上,听见窗外的雪落在窗台上,沙沙的,像陈福生年轻时翻书的声音。她摸了摸怀里的白菜帮,上面的冰已经化了,沾着点她的体温——她想,等明天天暖点,再去菜市场捡点土豆,煮给王婶吃,感谢她今天的帮忙。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指向下午五点。张桂兰喝了口面汤,感觉胃里暖暖的,眼睛慢慢合上——她做了个梦,梦见陈福生骑着自行车带她去县城,后座绑着刚买的黑白电视,车把上挂着给儿子买的拨浪鼓。风是暖的,路是平的,未来像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

王婶收拾完厨房,看见她睡着了,轻轻给她盖了件大衣。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屋里的灯亮着,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棵弯着腰的树,却还倔强地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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