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像一道溃烂的脓疮,被沈墨音从生活中决绝地剜去了。门关上的那一刻,巨大的寂静并非解脱,而是一种被掏空后的、呼啸的虚无。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站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随后,那强撑的镇定彻底崩塌。
巨大的悲痛与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痛恨秦风的无耻,更痛恨自己的愚蠢与轻信。“五十八岁……你竟然还会做这种少女般的梦……沈墨音,你活该!”她在空荡的房子里对着自己嘶吼,声音嘶哑。那些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都像是留下了肮脏的印记,让她反复擦拭,直到皮肤发红。强烈的自我谴责日夜不休地啃噬着她,将她拖入抑郁的深渊。
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她无法触碰钢琴,那会让她想起与他虚假的合奏。她拉上所有的窗帘,将自己囚禁在黑暗中,依靠酒精麻痹神经。昂贵的红酒、烈性的威士忌,成了她唯一的伴侣,试图用灼烧感来掩盖心口的空洞。她常常在深夜醉倒在地上,又在凌晨的头痛中醒来,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头发蓬乱、散发着酒气的陌生老妇,感到一阵阵反胃。
转机,发生在一个宿醉初醒的清晨。阳光顽固地从窗帘缝隙挤入,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挣扎着拿起手机,想关掉闹钟,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她发誓永不登陆的抖音图标。
私信栏里,堆积着许多问候。一条来自数周前的留言,静静地躺在那里:
“老师,您很久没更新了,一切都好吗?您的音乐和状态一直给我很多力量,希望您只是忙碌,而非被俗事所扰。祝安。”
ID是“林川听风”,头像是一个在阳光下弹吉他的模糊侧影。
这简短的、来自陌生人的、不带任何索取意味的纯粹关心,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入了她冰冷死寂的心田。没有怜悯,没有窥探,只有一份对“美”的惦念。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她缓缓放下酒瓶,走进浴室,打开了冷水龙头。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颤抖,却也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
她回复了那个叫林川的年轻人,用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借口:
“谢谢你的关心。前阵子身体抱恙,静养了一段时间,让大家担心了。”
很快,她收到了回复,是几句关于季节变化、注意身体的真诚叮嘱,并附上了一段他即兴弹奏的吉他旋律,说是希望能给她解闷。旋律干净、清澈,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与未经世事的温柔。
这成了她灰暗生活中的一扇小窗。他们开始断断续续地交流,话题始终围绕着音乐。他是音乐学院的在校生,主修吉他,对古典与现代融合很有见解。他们从巴赫谈到久石让,从和弦进行聊到编曲理念。他惊叹于她深厚的音乐素养,而她,则从他的话语和音乐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未被生活磨损的纯粹与活力。
他从不越界,尊重且保持着晚辈对长辈的礼节,但他也会真诚地赞美:
“沈老师,您分享的那些生活片段,那种从容优雅的气质,是时光才能淬炼出的美,非常打动我。”
“希望您快快好起来,很期待能再次听到您的琴声。”
这些话语,像温和的水,慢慢洗刷着秦风留下的污浊印记。一种想要重新变得美好、配得上这份欣赏的念头,在她心底萌生。
她扔掉了家里所有的酒。走进了久违的健身房,请了最严格的私教。每一次力竭的拉伸,每一次肌肉的酸痛,都像是在对过去那个软弱沉沦的自己进行一场庄严的告别。她聘请了营养师,精心调配三餐。她走进美容院,接受最先进的科技与护理,对抗地心引力。
更重要的是,她重新坐回了钢琴前。不再是复制经典,而是将自己的痛苦、迷茫、挣扎与新生的渴望,全部倾注到指尖。她开始创作,音符里充满了不和谐的战斗与最终趋向和解的宁静。
三个月后。
镜子里的女人,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松弛的皮肤变得紧致,身体线条重新焕发出活力,长期健身带来的挺拔姿态,让她看起来像一株经历风雨后更显坚韧的修竹。精心打理的短发,得体的衣着,以及那双经历过幻灭却因此变得更加沉静和睿智的眼睛,让她周身散发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夺目的光彩。五十八岁的她,看起来宛若四十许人,而且是一种底蕴深厚、无可复制的精致。
她精心录制了回归后的第一个视频。没有露脸,只有一双手在黑白琴键上弹奏她自己的新作——《涅槃》。音乐从低回的挣扎,走向激昂的搏斗,最终归于广阔而平静的释然。
视频发布后,粉丝暴涨。人们惊叹于她音乐中蕴含的巨大能量与深刻情感,更在她偶尔出镜的侧影与背影中,捕捉到那种令人心折的气场。
她的人生开启了全新的篇章。她利用自己的名气和专业,开办了高品质的钢琴辅导班,门槛极高,只为真正热爱音乐的人。她的课程一位难求。不久,她的才华与影响力甚至吸引了本地一所著名大学的注意,邀请她作为客座教授,开设系列音乐赏析与创作讲座。
在第一堂大学讲座上,她穿着简约而高雅的套装,站在讲台上,从容不迫,妙语连珠。她的目光扫过台下充满朝气的年轻面孔。
突然,她的目光在教室后排定格。
那个穿着白色毛衣、气质干净的年轻人,正微笑着看着她,眼神明亮而专注。他的课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吉他谱。
——是林川。
四目相对。
沈墨音的演讲没有丝毫停顿,她的嘴角,却悄然浮起一丝真正属于新生、了然而又带着些许趣味的、清浅而自信的微笑。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带来了春天青草的气息。一个新的故事,似乎正要开始。而这一次,她已完全不同。
校园的相遇,为线上纯粹的知音之情,铺设了一条现实的路径。他们的关系定位清晰而稳固:“忘年知音”与“音乐上的师生”。在琴房里,钢琴的典雅与吉他的跃动交织,巴赫与披头士在他们的改编下达成奇妙的和谐。这种跨越时代与乐器的共鸣,是沈墨音新生的最佳证明,她享受着这种灵魂被音乐填满的充实。
然而,人心远比定位更复杂。林川身上那股未经世事的纯粹、蓬勃的生命力,以及全然的信任与崇拜,像一道过于炽热的阳光,不经意间,灼热了沈墨音内心深处那片被秦风摧毁后、尚未完全重建的冻土。
一次,他为了演示一个高把位的吉他技巧,微微蹙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专注而略带倔强的侧脸,竟让沈墨音的心跳漏了一拍。还有一次,排练结束后,他孩子气地伸着懒腰,感叹道:“和沈老师在一起的时间,总觉得过得特别快,也特别安心。” 那话语里的全然依赖,让她在那一刻,产生了一种将他拥入怀中的、可怕的柔软冲动。
夜晚,回到那间空旷、精致却冰冷的家,这种陌生的情感便如同幽灵般显现,啃噬着她的理智。
“沈墨音,你在想什么?”她对着浴室镜中那个风韵犹存、眼底却藏着慌乱的女人低语,“他才二十二岁,和你的儿子年纪相仿!你是他的老师,他敬你如母如师!”
秦风的影子会不期然地跳出来,带着嘲讽的冷笑:“看看你,才从一个坑里爬出来,又想跳进另一个更荒谬的深渊吗?你忘了被年轻身体蛊惑的下场了?历史真要重演,而且是以一种更不堪的方式?”
一种深刻的羞耻感攫住了她。她恐惧,恐惧自己这刚刚重建的、坚固而优雅的外壳下,依然包裹着一个会因寂寞而动摇、会因年轻气息而恍惚的、软弱的灵魂。她与林川之间那三十六年的岁月,此刻不再是阅历的财富,而成了一道必须用全部理智去守卫的、不容逾越的鸿沟。
最终,是那弥漫在豪宅每一个角落的、巨大的冰冷与孤独感,战胜了(或者说,压制了)那危险的激情。她无法向前跨越一步,却也做不到将他彻底推远。
于是,她找到了一种扭曲的宣泄口:静默的、过度的付出。
她以“探讨音乐”为名,邀请他来家里享用精心准备的、远超师生情谊的精致晚餐。她会“顺便”买下他偶然提过的、他舍不得买的原版乐谱,作为“进步的奖励”。在他为学业瓶颈焦虑时,她动用人脉,为他联系知名的音乐人进行指导,却只轻描淡写地说“是朋友正好有空”。
林川全然接受了这份来自尊长的、慷慨的关怀。他会感激地说:“沈老师,您对我太好了!” 那眼神清澈见底,不染一丝杂质。这份坦然,像一面镜子,既让她为自己的“别有用心”感到羞愧,又让她贪恋这份付出所带来的、微妙的连接感。
这个过程,于沈墨音而言,是一场无声的凌迟。每一次付出,都是一次情感的宣泄,也是一次理智的自我惩罚。她看着他坦然接受一切,既欣慰于关系的“安全”,又为这份“无知”而感到一种隐秘的失落和焦灼。
她知道自己处于一种极度不健康的状态,内心的火山被厚重的冰层强行镇压,但地下的熔岩却在日夜奔流,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的出口。
她在等待一个契机。
也许是一次彻底的崩溃,让她能痛哭着承认这荒谬的痛苦;也许是他终于携着同龄女友出现在她面前,用现实的圆满将她彻底敲醒;也许,仅仅是时间足够久,久到这场静默的燃烧,终于耗尽了她所有的燃料,只余下一片冷静的、真正的灰烬。
此刻,她依然在理智与情感的钢丝上行走,维持着外在的完美与优雅。而那份被深埋的、不合时宜的激情,则在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闪烁着幽暗而执拗的光,等待着未知的结局。这场一个人的战争,远比任何外在的冲突,都更加惊心动魄。
转机,发生在一场年度音乐汇演的后台。
林川的独奏获得满堂彩,他激动地冲下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情不自禁地给了沈墨音一个短暂的、用力的拥抱。
“沈老师!我做到了!谢谢您!” 他的拥抱纯粹是兴奋使然,不带任何情欲色彩。
然而,那个拥抱的触感——年轻、炽热、充满生命力的躯体,像一道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沈墨音所有精心构建的防线。她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当晚,她彻夜未眠。那个拥抱反复在脑海中回放,与秦风虚伪的甜言蜜语、与无数社会新闻里那些利用职权骚扰学生的衣冠禽兽的形象交织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