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退去后,张桂兰像片被抽干水分的叶子,蜷在褪色的棉被里。房间里飘着过期感冒灵的苦味儿,窗户缝里漏进的风裹着楼下卖煎饼的香气,却吹不动她床头堆着的旧毛衣——那是去年冬天她给阿强织的,蓝灰色,她说“阿强喜欢冷色调,耐脏”。社区网格员小周每周三来,都会先摸一摸她的手腕,凉得像块埋在土里的旧玉,再把她手里攥着的手机轻轻放下——屏幕里总在播阿强的直播,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却像根细针,扎得她皱起眉。
桌上的降压药瓶早空了,瓶身落着层灰,标签上的有效期还是去年秋天。王医生开的营养剂被她倒进了菜窖,塑料瓶在土堆里滚了几圈,流出的液体沾着泥,像滴没擦干净的泪。她总说“阿强会寄进口补品来”,说这话时,她枯瘦的脸上会泛起点儿红,像年轻时给老伴织围巾时的样子。
初夏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玻璃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块模糊的光斑。她的生命像个漏了的沙漏,沙粒越流越慢。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偶尔醒过来,会瞪着天花板上那道裂了三年的缝发呆——那是去年暴雨天漏的,她想叫人修,可阿强说“干妈,等我赚了钱,给你换套有地暖的房子”,她就把修房子的钱打给了阿强,说“先给你妈治病”。
她越来越没力气,连伸手摸手机都要喘半天。手机就放在枕头边,屏幕亮着,阿强的直播还在继续,他举着个保温杯说“这是干妈给我寄的枸杞,我每天都喝”,声音里全是感激。可她的眼睛像潭死水,再也泛不起涟漪。那根连接她和虚幻世界的线,终于因为生命能量的枯竭,断了。
社区网格员小周带着民警推开房门时,她的手指还搭在手机充电口上,指甲盖儿泛着青。桌上摆着七张银行卡,都是老伴生前用的,密码都是194503——那是老伴的生日,她记了一辈子。每张卡的余额都不足五十元,民警翻的时候,一张卡从手里滑下去,落在她脚边,背面刻着的“桂兰”两个字,是老伴当年用钉子刻的,刻得很深,像刻在她心上。
枕头下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阿强妈妈手术费还差2300”,字迹被眼泪泡得发晕,晕开的墨点像朵烂掉的花。社区的“老年人防骗茶话会”她一次都没去过,小周劝她,她就把手机往怀里缩,说“阿强是我干儿子,他不会骗我”。
她走的那天午后,阳光特别弱,像层薄纱。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那里没有儿孙的身影,没有亡夫的回忆,也没有那个叫她“妈妈”的主播。她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像片被风刮得发抖的叶子,最终归于平静。
儿子陈建国整理遗物时,从床底的木匣里翻出三样东西:用十斤粮票换来的金戒指发票,背面用铅笔写着“卖了300元给阿强妈妈治病”,字迹歪歪扭扭,像她当年教国栋写拼音时的样子;五十七张打赏记录单,都是用旧挂历纸做的,每一张都折得整整齐齐,像她当年给儿子们叠的纸船,最大的一笔是2000元,备注是“阿强的羽绒服钱,他说东北的冬天冷”;还有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阿强妈妈收”五个字被泪水洇得模糊,里面只有半张拼音练习纸,写着“wo yao zuo ni de xing xing(我要做你的星星)”,字迹稚嫩,像国栋小时候写的。
社区民警小李来做笔录时,指着墙上“警惕网络诈骗”的标语叹气:“我们每月都来发手册,可她总说‘阿强是我干儿子,他不会骗我’。”陈建国蹲在地上,摸着那些打赏记录单,突然抓起一张撕烂,纸屑纷飞间,露出背面用红笔标注的“阿强喜欢蓝色”——那是她去年冬天给阿强织毛衣时记的,说“蓝色显白,阿强穿了肯定好看”。
国栋是第二天清晨赶到的。他冲进房门时,陈建国正蹲在地上整理遗物,透明收纳盒里整齐码着五十七张打赏记录单。“哥……”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光扫过桌上那半张拼音练习纸,突然像被抽走了骨头般瘫坐在地,“是我害死了妈……上周她打电话说想我,我却说月底要升职答辩……”
陈建国猛地站起身,手背青筋暴起:“你现在说这些有屁用!”他抓起桌上的上海牌手表——那是爸当年留下的,妈说“等国栋回来修”——狠狠砸在墙上,表蒙裂痕里嵌着的银杏叶书签飞出来,落在国栋颤抖的手背上。“这表她舍不得卖!她说要等你回来修!可你在哪?在忙你的升职!”他突然揪住国栋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妈给你发的最后一条微信是问‘流星’礼物多少钱,你回了句‘别乱花钱’就没下文了!那是她在求救啊!”
国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染红了那张拼音练习纸。他想起上周妈打电话的样子,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国栋,我昨天梦见你小时候了,你蹲在门口等我下班,手里举着个烤红薯,说‘妈,我留了最甜的给你’”,他当时不耐烦地说:“妈,我忙呢,月底答辩完就回去”,挂了电话就去改PPT,没看见妈发的第二条微信:“国栋,我想你了”。
他抓起手机,屏幕上还留着阿强昨天的直播回放——主播正举着个奖杯,背景是辆新电动车,说“感谢我干妈刷的十个星河,没有干妈就没有我今天”。那电动车的牌子,是妈去年想给国栋买的,说“他上班远,骑电动车方便”,可国栋说“我要攒钱买汽车”,妈就把钱打给了阿强,说“阿强每天骑共享单车去医院,太辛苦了”。
“畜生!”国栋将手机狠狠摔向墙壁,钢化膜龟裂的纹路像母亲枯瘦的手掌,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妈教他写“星星”,他说“我要做妈的星星”,妈笑着说“那我就是月亮,等着星星发光”,可现在,星星没发光,月亮却碎了。
深夜整理遗物时,国栋在母亲枕头下发现了个铁盒子。里面是他小学时得的三好学生奖状,边角被摩挲得发亮,背面写着“国栋,你是妈的骄傲”;还有张泛黄的全家福,母亲抱着穿开裆裤的他,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旁边写着“1995年,国栋三岁”;还有块水果糖,糖纸都黄了,是他去年过年回家给妈买的,妈说“留着,等你下次回来吃”。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母亲的遗像上。遗像里的她穿着件蓝布衫,笑得很温柔,像年轻时给孩子们做饭的样子。陈建国捡起地上的银杏叶书签,夹进母亲的笔记本里,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除了“阿强妈妈手术费还差2300”,还写着一行字:“阿强,你是我的星星,我想做你的月亮”,字迹歪歪扭扭,像她当年教国栋写拼音时的样子。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笔记本哗哗翻页,最后停在那半张拼音练习纸:“wo yao zuo ni de xing xing(我要做你的星星)”,纸角被风吹得发抖,像母亲的手,在摸着国栋的头。
她走了,悄无声息,如同墙上剥落的一粒尘埃。可她的爱,却像颗没发光的星星,落在了儿子们的心里,永远都不会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