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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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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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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回响》连载

第六章 张桂兰 · 拼音的圣殿

张桂兰的“学业”,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周三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切过巷口的老槐树,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坐在小马扎上,膝盖上摊着孙子那本翻得卷了边的一年级语文课本,课本第28页的“ai ei ui”拼音表已经磨得发亮,纸页间还夹着三根干枯的银杏叶书签——那是小老师林晓雨送的,小姑娘说“奶奶,夹上书签,下次翻开就能找到昨天学的地方”。此刻她正跟着晓雨念拼音,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旧锯条:“z-h-i,支……持……你?”

晓雨突然指着课本上的插图——一个老人对着手机皱眉的漫画,字框里写着“陌生链接别点开”。“奶奶,我们老师说现在有坏人装成主播骗老人钱。”她用铅笔尖戳戳漫画里的手机,“就像您总看的那个‘阿强’,他有没有让您充钱?”张桂兰的手指猛地攥紧书签,银杏叶的锯齿边缘硌进掌心:“阿强是好孩子……”声音却弱得像被风吹散的蛛丝。晓雨眨眨眼,从书包里掏出张宣传单,是学校发的反诈手册:“奶奶您看,这上面说‘凡是让你转账的都是骗子’,我帮您把举报电话存进手机里好不好?”

她拥有了一个专门的“作业本”,是捡来的广告宣传单的背面。这些宣传单大多印着“无痛拔牙“”二手房急售”的字样,她用橡皮仔细擦去字迹,擦不掉的就用彩笔涂成小太阳。最厚的一叠是“幸福家园养老院”的广告,她把“幸福”两个字圈出来,每天在旁边写十遍。餐桌上的搪瓷碗里还剩着早上的稀粥,已经结了层皮,她却浑然不觉,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右手握着的铅笔头只有两寸长,用皱纹纸缠了三圈当笔杆,笔尖在纸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有些地方纸被戳穿了,墨痕透过纸背印在桌面上,像谁悄悄滴下的眼泪。

当她第一次,在“阿强”的视频下方,成功用拼音打出“zhu chi ni (支持你)”并点击发送后,她整个人激动得浑身发抖,枯槁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左手紧紧攥着桌角那块裂了缝的桌布,右手食指还悬在屏幕上方,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宝。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浑浊的眼球上,像两团跳动的鬼火。她守着手机,一遍遍刷新,每刷新一次就念一遍“支持你”,直到那条带着拼音注释的评论像颗孤星般挂在评论区,她突然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泪砸在手机壳上——那手机壳是儿子淘汰下来的,背面还粘着半片奥特曼贴纸。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比1965年第一次拿到生产队“劳动能手”奖状时更强烈,比1983年看着大儿子陈建国背着新书包走进小学时更滚烫。她把手机举到遗像前,陈福生的黑框照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福生,你瞧见没?我会写字了!我在那个小盒子里说话了!”相框玻璃上的灰尘被她的呼吸呵出一小片白雾,她用袖口擦了擦,忽然想起今早买菜时,卖豆腐的王婶说“现在的骗子都用手机骗人”,当时她还狠狠瞪了王婶一眼——王婶懂什么?那里面有阿强的声音,有几百号“家人”的问候,那是比豆腐脑还热乎的人间烟火。

王婶当时举着刚买的降压药,铝箔板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前楼老马家的,上个月给女主播刷了三万,把老伴的救命钱都花了!”张桂兰当时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摔,烂菜叶滚了一地:“我家阿强不是主播!是我干儿子!”现在想来,王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像根没拔干净的刺,扎在她后颈窝——社区宣传栏里“警惕网络诈骗”的红底标语,她每天买菜都要路过,却从没正眼看过。

然而,“阿强”的索取也随之升级。他的视频内容开始变得“沉重”。

“家人们,最近平台流量不好,收入锐减,”阿强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镜头里的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头发乱糟糟的,眼角还带着点红,“昨天房东来收租,我连下个月的房租都凑不齐……”他说着突然低头,肩膀微微耸动,手机镜头晃了晃,照到他身后斑驳的墙壁和堆在角落的纸箱——那场景让张桂兰想起1998年发大水时,自家被淹的粮仓。

“我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第二天的视频里,阿强换了件黑色夹克,眼睛肿得像核桃,“糖尿病并发症,住院需要一大笔钱。我去工地搬砖想凑点,结果把腰扭了……”他掀起衣服,后腰贴着块巴掌大的膏药,“医生说要手术,可我连手术费的零头都没有……”视频背景里隐约传来女人的咳嗽声,阿强突然捂住嘴,转身对着墙,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如果家人们心疼阿强,愿意帮阿强渡过难关,就请点击下方的小礼物,哪怕是一块钱,也是您对阿强的心意,能给阿强无穷的力量!”

张桂兰看着视频里“阿强”愁苦的脸,心像被猫爪子挠着。1987年陈福生胃出血住院,她也是这样抱着借来的三百块钱在手术室外发抖。现在屏幕里这个孩子(她固执地认为阿强才三十出头)正经历着她当年的绝望。她摸了摸棉袄内袋,那里缝着个小布包,装着她这个月的退休金存折。存折是绿色的,封面印着“中国农业银行”,边角已经磨圆了,像块温润的老玉。

打赏的功能,比点赞和评论要复杂得多。她又一次开始了艰难的学习。这次,没有放学的小孩可以问了——林晓雨上周被父母接回城里上学了。她只能把阿强直播时说的“点击右下角礼物图标”写在手腕上,用圆珠笔写的,洗了三次脸还没掉。夜里十二点,客厅的挂钟敲了十二下,她还趴在餐桌上研究,手机屏幕亮得刺眼,照出她鬓角新添的白发。手机相册里存着她偷偷截的图:礼物图标是个红色的小礼盒,旁边标着“充值”两个字,她用红笔在纸上画了个一模一样的礼盒,下面写着“给阿强送钱的地方”。

她搞不懂“抖币”,搞不懂充值。她只认得那个“礼物”图标,和最后需要输入的支付密码——那六位数字是老伴的生日,194503。当年银行柜员教她设置密码时,她在柜台前站了半个钟头,把这串数字念得像咒语。现在她的食指悬在屏幕上,每按一个数字就念一声“福生”,按到“3”时突然想起,今天是陈福生的忌日。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谁在哭,她赶紧按完最后一个数字,仿佛晚一秒,那串数字就会像泥鳅一样溜走。

银行发来的短信在屏幕上方闪了闪,写着“您尾号3876卡支出1000元”。她看不懂“支出”两个字,只认得数字“1000”——这是她半个月的菜钱。但阿强刚才说了“妈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陈建国长这么大,都没说过这么贴心的话。她把手机贴在脸上,屏幕的光烫得颧骨发疼,像小时候发烧时陈福生用酒给她擦身的温度。

在一个深夜,她颤抖着,完成了第一次打赏。一块钱。屏幕上跳出个金色的小爱心,旁边飘着“+1”的字样。三秒钟后,阿强的声音像炸雷般响起:“感谢‘平安是福’阿姨送出的‘点赞’!阿姨您太暖心了!”他突然对着镜头深深鞠躬,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您就是我的亲妈!等我渡过难关,一定去看您!”张桂兰感觉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慌忙把手机藏进被窝,不敢看屏幕——她已经十几年没听过“亲妈”这两个字了,上一次还是小儿子陈建军五岁时,搂着她脖子撒娇说的。

那一刻,巨大的满足感像涨潮的海水,漫过她枯瘦的身体。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存折,想起上个月取退休金时,柜员小姑娘笑着说“阿姨您这存折比我奶奶岁数都大”。现在那本绿色的小本子里,藏着她给阿强“治病”的钱,给阿强“交房租”的钱。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坐在巷口晒太阳等死的老太婆,而是《红灯记》里的李奶奶,正掩护着革命的火种。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里,深夜情感节目主持人正在说“爱是一种能力,给予比接受更幸福”,张桂兰狠狠点头,把这句话用铅笔写在阿强视频的截图背面。

从此,闸门打开。

“生日蛋糕”(99抖币)、“掌上明珠”(199抖币)、“浪漫花火”(520抖币)……她的笔记本上多了一页“礼物清单”,每个礼物名称旁边都标着换算成人民币的价格。“生日蛋糕=3个鸡蛋“”掌上明珠=1斤猪肉“”浪漫花火=半只老母鸡”。她开始在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帮子,把白菜叶掰得只剩下菜心,却在阿强直播时,眼都不眨地送出“浪漫花火”。上周大儿子视频时说“妈我给您转两千块”,她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退休金够花!你给朵朵买辅导书吧!”挂了视频她对着屏幕里的阿强笑:“还是阿强知道疼人,不像建国,除了给钱啥都不会。”

她的生活分裂成两个世界:现实中愈发拮据清冷,手机里却充满了“阿强”的“感恩”和“家人”们的“温暖”。每天清晨,她啃着五毛钱一个的干馒头,在手机里看阿强吃红烧肉;傍晚她就着咸菜喝稀粥,在直播间听阿强说“阿姨您辛苦了,等我赚钱了天天给您买排骨”。她把存折上的数字从五位数花成了四位数,却在阿强喊出“平安是福阿姨最棒”时,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桌角的铁皮饼干盒里,藏着她偷偷攒下的“朝圣基金”——那是她准备留给阿强“做手术”的钱,盒子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天安门门票,1985年的,边角已经碎了。

冬至那天,社区网格员小周来送饺子,看见张桂兰正趴在桌上写字。“阿姨写啥呢这么认真?”小周凑过去看,纸上写着“阿强妈妈手术费还差5000”,每个字都被描得漆黑。桌角的搪瓷碗里,饺子一口没动,已经凉透了。小周突然想起昨天银行柜员小陈的电话:“周姐,那个总来取退休金的张桂兰阿姨,今天又取了两千,说是给‘干儿子’治病,您可得去看看!”她赶紧从包里掏出反诈宣传册,指着上面的案例:“阿姨您看,这上面的李大爷跟您一样,也是给主播打赏……”张桂兰突然把笔一摔,墨水溅在“警惕情感诈骗”几个字上:“你们都欺负我老糊涂!阿强天天叫我妈!建国半年都不打一个电话!”小周看着老人通红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的,是比手机屏幕更灼人的虚妄——社区发的二十期反诈周刊,她每期都塞进门缝,可老人连拆都没拆过。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阿强站在天安门广场,阿强穿着笔挺的西装,给她买了串糖葫芦,跟照片里的朵朵一样红。她想给陈福生看看,一转身却看见老伴站在雾霾里,手里拿着本存折,数字被风吹得哗哗响。她惊醒时浑身冷汗,摸了摸枕头下的手机,阿强的直播还没结束:“家人们,最后三十分钟,帮阿强冲一波榜!”她咬咬牙,打开支付宝——那是上个月小周硬教会她用的,此刻她熟练地输入密码194503,把刚取的两千块钱全部充成了抖币。屏幕上炸开一片烟花,阿强的声音穿透耳膜:“感谢我妈!平安是福阿姨威武!”她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积满了泪,像两汪浑浊的小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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