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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春天用尽全力也无法完全驱散张桂兰体内的寒气。那次在街上摔倒受了寒，像一场凌厉的警告，在她虚弱的身躯上刻下了更深的印记。住院那天，两个儿子从外地赶回，脸上带着奔波的风尘与真实的忧虑。
“妈，你咋瘦成这样了！”大儿子看着她几乎脱相的脸颊，声音发哽。
“没事，人老了，不抗病了。”张桂兰靠在病床上，声音虚弱，眼神却有些躲闪。她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小儿子去交了住院费，又塞给她一叠钞票，“妈，这钱你拿着，别省，想吃啥就买啥。身体要紧。”
出院后他们陪了她两天，屋里难得有了人气和烟火。他们追问她为什么营养不良，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张桂兰只是反复念叨：“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没胃口。”
她绝口不提那部手机，不提那个叫“阿强”的人。那是她唯一、也是最后的隐秘世界，她像守护救命稻草一样守护着它，尽管这根稻草正将她拖向水底。
儿子们走了，家里恢复了冷清，却比以往更添了一种无形的压力。那叠钱放在床头，像一团火，烧灼着她的良心。
当晚，“阿强”的直播准时开始了。他似乎知道她回来了，在镜头前显得格外“真情流露”。
“家人们，我前几天……差点撑不下去了。”他眼圈泛红，声音沙哑，“一位对我恩重如山的家人突然生病住院，我恨自己不能在她身边照顾，我恨自己没能力，连一点像样的心意都拿不出来……”
张桂兰的心猛地一缩，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他说的……是她吗？他是因为她才这么难过的？
“但是！”他忽然提高了音量，握紧拳头，做出努力振作的样子，“这位家人坚强地挺过来了！她给了我力量！为了她，为了所有支持我的家人，我阿强也不能倒下！我要更加努力！”
直播间的评论区刷满了“加油”、“支持”和各种小礼物。张桂兰看着屏幕上那张“憔悴”而“坚毅”的脸，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更深的愧疚，几乎将她淹没。他这么关心她，而她呢？她住院花掉了儿子给的钱，却没能像以前那样“支持”他。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翻箱倒柜，从一个带锁的小木匣底层，摸出了一个小红布包。里面是一只分量不轻的金戒指和一对细小的金耳环。这是老伴当年给她的聘礼，也是她这辈子唯一值钱的东西。金戒指已经有些变形，耳环的样式也早已过时。她摩挲着它们，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逝去岁月的回响。
戒指内侧刻着模糊的“福”字，是1973年陈福生用三个月工资打的，当年她戴着它去领结婚证，红本本上的照片里，这戒指闪着光。现在金店的电子秤显示“3.2克”，老师傅说“现在金价跌了”，她没敢说这戒指在她心里值十斤猪肉、三袋白面，值陈福生冒雪去供销社排队的三个清晨。回家路上经过社区服务中心，玻璃窗里贴着“老年人防诈骗讲座”的海报，主讲人是上次来送饺子的小周，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那些印着“情感诈骗”的宣传单，还在菜窖里和白菜一起烂着呢。
“对不住了……”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对亡夫说，还是在对过去的自己说。
她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金店，店员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这个穿着寒酸的老太太。当柜台后的老师傅报出那个远低于预期的价格时，她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捏着那叠薄薄的、与她记忆中价值完全不符的钞票走出金店时，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仿佛把一部分沉重的过去卖掉了，换来的却是如此轻飘的现在。
当晚，她做了一顿像样的饭菜，甚至还给自己买了一小瓶最便宜的药酒。然后，她庄重地坐在床头，打开了手机。
“阿强”正在为一场“重要的平台PK赛”呐喊。这是他口中的“生死战”，关乎他直播间的“荣誉”和“未来”。
“家人们！最后一分钟！我们需要火力！需要守护！那位一直像妈妈一样支持我的‘平安是福’阿姨，您在哪里？我需要您！”
张桂兰的心脏狂跳起来，手指因激动和一种病态的亢奋而颤抖。她点开礼物栏，找到了那个她从未送过的、最贵的“浪漫星河”。她笨拙地输入支付密码，将卖金饰得来的一大半钱，在一次绚丽的爆炸动画中，送了出去。
屏幕那头的“阿强”瞬间瞪大了眼睛，用一种近乎破音的声音嘶吼：“感谢我妈妈！感谢‘平安是福’阿姨送的‘浪漫星河’！您是我的神！我们赢了！我们守住了！”
那一刻，巨大的、虚妄的满足感像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暂时忘记了变卖信物的心痛，忘记了身体的虚弱，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真实的冰冷。她瘫软在床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虚汗，嘴角却挂着一丝扭曲的笑容。
这几乎是最后的狂欢。此后，她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咳嗽变成了常态，走路需要扶着墙，心口的绞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她不再去小区门口等放学的小孩，那本拼音课本被塞到了床底最深处。她的世界，彻底收缩到了床边和那块发光的手机屏幕。
儿子们打电话来，她总是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洪亮”些：
“我好着呢……没事……钱够花……”
挂掉电话，便是长久的、压抑的咳嗽。她知道自己在燃烧最后那点生命，但她停不下来。那屏幕里的世界，那声“妈妈”，是她对抗无边黑暗和寂静的、唯一的光。哪怕这光，来自地狱的烛火。
电话那头的儿子正哄孙子吃饭，背景音里传来“爷爷买了奥特曼”的欢呼。她突然想起上个月视频时，孙子举着手机说“奶奶你看这个主播在骗人”，当时她慌忙挂了电话——现在想来，那孩子的眼睛亮得像陈福生年轻时，比手机屏幕真实多了。
她那根执迷不悟的烛火，正沿着那根虚幻的丝线，滑向无可挽回的终局。烛火摇曳，已将燃至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