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兰达的头像

兰达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0/21
分享
《寂静的回响》连载

第四章 李建国 · 远方的炊烟

去白城的火车票,像一片灼热的铁,烙在李建国贴身的口袋里。粗粝的纸质边缘硌着他的皮肤,带着火车站售票窗口特有的油墨味,混杂着他手心的汗,洇开一小片模糊的字迹。

他的人生仿佛被这根小小的纸片分成了两半——买票之前,是三年如一日的灰蓝色静默;买票之后,是带着未知褶皱的、微微发烫的期待。

只是这期待里,总藏着根细小的刺:儿子那句“爸,白城征婚骗子多”的警告,红姐视频里一闪而过的陌生背景,深夜到站的车次,还有红姐反复叮嘱的“老中医保健酒要用现金买,信号不好刷不了卡”……

他下意识地把外套拉链往上提了提,手指在金属拉链上反复摩挲,齿牙硌得指腹生疼,脑子里却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扯着嗓子喊“这都是骗局!快把票退了!”,另一个却死死按住他的手“再等等,万一红姐说的是真的呢?她还给你发过房产证呢!”,像是要把这份隐秘的雀跃和不安一起锁进胸腔,却忘了现在是十月,南方的秋老虎还没褪尽,领口的热气闷得他脖子发潮。他掏出手机想查退票流程,指尖刚触到屏幕,又猛地缩回来——他不敢看,怕真的看到退票按钮,就像怕戳破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

行动前的准备,隐秘而迅速。他去了城西那条几乎被遗忘的老街,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的老房子大多挂着“拆迁”的红漆招牌,只有几家渔具店还像固执的孤岛,守着褪色的幌子。他年轻时是厂里有名的钓鱼好手,退休后更是把鱼塘当成第二个家,那套碳纤维钓竿是他五十岁生日时,老伴王芳咬牙给他买的,花了整整三个月退休金。“你呀,就这点爱好,”当时她一边给他擦鱼竿上的水渍,一边嗔怪,“鱼钓再多,能当饭吃?”他那时总笑着回嘴,却把竿子保养得比自己的老骨头还金贵——每次用完都仔仔细细擦干,收进绒布套里,连导环上的细线都要拿棉签捋干净。

渔具店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店主是个戴老花镜的中年人,正在柜台后用砂纸打磨一根旧竹制抄网。“要点啥?”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打磨木头的沙沙感。李建国把装着钓竿的长布袋放在柜台上,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泛着幽蓝光泽的竿身。店主这才停下手里的活,推了推眼镜凑过来看:“哟,光威的‘无法一本’?老款了,保养得倒挺新。”他掂量着竿子,手指在导环上轻轻摩挲,“这竿子当年可是抢手货,硬调,钓大鲤子都不费劲。你这是……想出手?”

李建国喉咙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店主把竿子放回布袋,报了个价:“三百。这成色,最多了。”

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当年买的时候花了一千二。

店主看他脸色不好,忽然压低声音:“老哥,你这竿子保养这么好,咋舍得卖?去白城干啥?我上周听我表弟说,他爸就被那儿的‘征婚红姐’骗了,说认识个叫老黄的‘老中医’能治老寒腿,结果去了买回来了八千块的保健酒,说是祖传秘方,回来后一查是三无产品!那老黄根本就是红姐虚构的‘工具人’,专骗你们这些想治病的老人!你这红姐,该不会也让你去见这个‘老黄’吧?”

李建国攥着布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白,指腹被粗糙的布料硌出深深的红痕,店主的话像针一样扎进耳朵,他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听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老伴生前总说“手捏得越紧,沙子漏得越快”,可他现在就像个溺水的人,抓着这根稻草不肯放。他根本没看清上面的名字,而且日期还是去年的,当时他还安慰自己“拆迁手续慢很正常”。

出发前夜,他致电儿子李斌。客厅未开灯,唯有电视屏幕的光在墙面明明暗暗地闪烁,映照着沙发上凹陷的人形轮廓。电话接通刹那,听筒那端传来急促的键盘敲击声,背景里还夹杂着模糊的会议讨论声。

"爸?怎么这时候来电话?"李斌的嗓音浸透着都市人特有的疲惫感,如同揉皱的纸页。

"小斌,我......明日需外出。"他陷在沙发熟悉的凹陷处,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扶手上开裂的人造皮革。

"外出?您要去哪里?是身体不适吗?"电话那端的敲击声戛然而止,李斌的语气骤然紧绷,"需要我请假回来吗?"

"不是。去......通安一个老朋友那儿看看,散散心。"他生平第一次对儿子撒了谎,喉咙有些发紧,像被砂纸磨过。"老朋友"三个字说出口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电视里的新闻播报还响。

"哪个老朋友?我认识吗?"李斌的声音里带着第一章中那种熟悉的警惕性,追问道,"是不是......"哪个老朋友?我认识吗?"李斌的声音里带着第一章中那种熟悉的警惕性,追问道,"是不是......是不是那个白城红姐?我上周还看到新闻说白城有假征婚的骗局!专门虚构什么拆迁分房、老中医看病的幌子,那个红姐就编造过一个叫老黄的'老中医'身份骗老人买假药!爸,你不会是去见她了吧?如果是去白城看那个女人,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她就是一个骗子!爸您还是醒醒吧!"

李建国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沙发套。他没想到儿子还记得"红姐"的事,更没想到儿子会直接把"老战友"和"红姐"联系起来。电视里主持人正报道着国际新闻,声音遥远而模糊。"不是!"他急忙否认,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就是......就是以前厂里的一个老同事,好多年没见了。"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感觉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儿子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个解释。"哦......"李斌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仍然带着怀疑,"那这个老战友在通安?远不远?您一个人去行吗?"

"行的。不远。"李建国松了一口气,赶紧顺着儿子的问题回答,同时暗自庆幸儿子没有继续追问"红姐"的事,"就是一个老朋友,好久没见了,去看看。"

"那您到了给我发个定位,钱够不够?我再给您转点?"李斌的语气中带着关切,"对了,您怎么突然想起去看老战友了?之前都没听您提起过。"

李建国的心跳漏了一拍。儿子提到了"突然",这正是他最担心的问题——为什么改变行程?为什么之前没提起?他深吸一口气,用比平时更加严厉的口吻说:"小斌,我都说了不用操心!你工作那么忙,别总惦记着我。我......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个老朋友,想去看看。"电话那头又沉默了。李建国能想象儿子皱着眉头的样子,就像上次视频通话时那样。

"那好吧。您到了给我发个消息,别忘了。"李斌最终妥协了,但语气中仍有隐隐的担忧,"注意安全,别累着自己。"

"知道了。"李建国匆匆回答,感觉如释重负,"挂了,你忙你的吧。"

"等等,爸!"李斌突然又叫住他,"您......您真的只是去看老朋友?没别的事?"李建国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如果回答得不好,儿子可能会继续追问下去,甚至会联想到"红姐"的事情。他必须果断结束这个话题。"没有!就是......就是老朋友聚会,没什么特别的。"他生硬地回答,然后迅速补充道,"就这样吧,我这边还有点事,挂了。"

"爸......"李斌似乎还想说什么。"挂了!"李建国几乎是吼了出来,然后迅速按下了挂断键,仿佛这样就能切断所有可能的追问。

电话挂断后,客厅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电视屏幕的光还在闪烁。李建国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用力抓了抓。老伴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建国,别自欺欺人,真对你好的人,不怕你多问几句。"他想起儿子警告他的话,关于白城假征婚骗老人的新闻,关于那个"白城红姐"的提醒。但现在,他不仅去了,还撒谎隐瞒了真相。电视里主持人正在播报晚间新闻,声音飘渺而遥远,与他此刻沉重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他起身走到电视柜前,亡妻的遗像嵌在黑色的相框里,放在一个掉漆的搪瓷杯旁边——那是她生前用了一辈子的漱口杯,杯沿有个小小的缺口,是年轻时被他不小心摔的。照片里的王芳穿着蓝布衫,扎着麻花辫,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是他们刚结婚时拍的。

“我出去走走……”他对着照片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她,“家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静得能数清墙上日历翻页的声音,静得让他觉得自己快要和这房子一起,变成墙上一道无声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透,李建国就背着帆布包出了门。包是王芳生前用的,军绿色,带子上缝着一块补丁,是她用自己旧毛衣的毛线织的。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裳,一双布鞋,还有那个印着“劳动模范”的搪瓷茶缸——他没带牙刷和毛巾,总觉得红姐会给他准备。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下走,每级台阶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像在挽留他。楼下的早餐摊已经支起来了,油条在油锅里翻滚的滋滋声,豆浆桶揭开时的热气,还有摊主和熟客的招呼声,构成了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城清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买馒头,只是加快脚步,走向公交站台——他怕遇见熟人,怕被问“去哪儿啊老李”,更怕自己编不下去那个“老朋友”的谎言。

火车是七点四十的硬座,绿皮车,哐当哐当地响,像他年轻时厂里的老旧机床。车厢里混杂着泡面的牛肉味、汗湿的棉絮味、廉价香烟的辛辣味,还有小孩的哭闹声和老人的咳嗽声,这些气味和声音搅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粝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让他莫名地安心。

他靠窗坐下,座位是三人座的中间位置,左边是个抱着编织袋的农民工,右边是个戴着耳机听音乐的年轻女孩。他把帆布包塞到座位底下,掏出搪瓷茶缸,去接了杯热水——水是温的,带着铁锈味,但他还是小口小口地喝着,茶缸上“劳动模范”的红字在颠簸中微微晃动。

他摸出裤兜里,一张记录着红姐给他的“老中医”联系方式的纸片,边缘已经被捏得卷了边,上面的地址只写着“西关大街老字号”,连门牌号都没有。他对着光线反复看,想从模糊的字迹里找出点“真”的证据,却只看见自己映在名片上的、浑浊而渴望的眼睛。可他还是把名片小心翼翼地塞回兜里,心想“到了白城红姐会带我去的”。心里那根刺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用力掐了掐大腿,疼——疼就说明不是梦,可这疼里,藏着三分清醒七分自欺。

火车开动时,他靠着窗,看着窗外的景象一点点变化。先是熟悉的居民楼,阳台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面面小旗子;然后是工厂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接着是郊区的菜地,菜畦整整齐齐,像沈墨音生前纳的鞋底。

两个小时后,楼房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广袤、略显荒凉的北方田野。土地是裸露的黄褐色,像被太阳晒透的牛皮纸,偶尔掠过几棵叶子落尽的秃树,枝桠伸向天空,姿态倔强得像不肯认输的老头。这与南方小城的温润潮湿截然不同——那里的冬天,树叶也是绿的,空气里总飘着雨丝的味道;而这里的风,带着沙砾的质感,刮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诉说某种古老的故事。

他的心跳,随着距离的拉远,反而渐渐平稳下来。像是一艘在风浪里颠簸了很久的船,终于驶入了平静的港湾。那些关于王芳的回忆,关于儿子的愧疚,关于空房子的寂静,都被火车的节奏揉碎了,混进窗外的风声里,变得不再那么尖锐。他甚至开始有点期待——期待红姐说的酸菜炖排骨,期待那个据说能治关节痛的老中医,期待白城那片“比这儿圆”的月亮。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红姐发来的微信:“建国老弟,到哪儿啦?我刚从早市回来,买了新鲜的酸菜,切得细细的,炖上排骨了,就等你到了开饭!对了老弟,咱白城老规矩,头回上门得带‘见面礼’,你揣点现金来,给街坊邻居发点喜糖,让大家知道咱是认真过日子的!”后面还跟了个冒着热气的火锅表情。

李建国看着“现金”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手指猛地攥紧手机,指腹在屏幕上打滑,红姐之前从没提过这规矩,脑子里突然炸开老伴沈墨音的声音:“建国,凡是让你偷偷摸摸带现金的,多半有猫腻,正经事哪有怕银行转账的?”但转念一想,又赶紧把这念头压下去,或许东北礼数就是多,便回了两个字:“快了。”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卖钓竿换来的三百块钱,钱被体温焐得发烫,却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又想起红姐说的“老中医保健酒要现金买”,忽然觉得钱可能不够,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喘不过气,但很快又安慰自己“红姐不会骗我的,她连房产证都给我看了”。他掏出手机想再看看那张房产证照片,却发现手指抖得连解锁都费劲。

对面的座位换了人,上来一对母女。

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粉色的外套,手里捏着个会发光的玩具兔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妈妈妈妈,你看外面的树!怎么都是光杆杆呀?妈妈妈妈,火车什么时候到姥姥家呀?姥姥说要给我做糖糕!”

母亲穿着米色的风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正低头给女孩剥橘子,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快了呀,”她声音温和,像南方春天的溪水,“到了姥姥家,让姥姥给你做糖糕,还要给你扎红头绳,好不好?”

女孩用力点头,橘子汁滴在衣服上,她也不在意,只是咯咯地笑。

李建国默默地看着,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像被风吹落的叶子,飘进平静的湖面。他想起李斌小时候,也是这样活泼。那时候李斌刚上小学,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像只小麻雀似的围着他转:“爸爸爸爸,今天老师夸我字写得好!爸爸爸爸,我们班小涛说他爸爸会开飞机,你会吗?”

他那时总笑着把儿子举过头顶,听他咯咯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王芳会从厨房探出头来骂:“小心点!别摔着孩子!”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父子身上,暖洋洋的。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笑声变成了微信里的“爸,我忙”?变成了电话里的沉默?变成了每年春节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开的背影?

他掏出手机,想给儿子发条报平安的消息,点开对话框,打了“我在车上,一切都好”,又觉得太啰嗦;打了“火车快到了”,又觉得没必要。最后,他只把手机镜头对准窗外,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黄褐色的土地和几棵秃树,天空是灰蒙蒙的。他按下发送键,没有配文。

火车穿过一个隧道,车厢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着。李建国看着屏幕上自己刚刚发出去的照片,忽然想起王芳生前总说:“建国,你就是太闷了。心里想啥,嘴上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他那时总不以为意,觉得男人就该沉默,就该把所有事扛在肩上。现在他才明白,有些沉默,会变成一道墙,把自己和最亲近的人隔在两边。

隧道很短,几秒钟后,阳光重新涌进车厢,刺得人眼睛发花。小女孩指着窗外欢呼:“妈妈妈妈!你看!是羊群!好多羊!”

李建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山坡上,果然有一群白色的羊在吃草,像撒在黄布上的米粒。放羊的人穿着军大衣,戴着草帽,手里挥着鞭子,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渺小,却又格外自由。

他忽然想起红姐头像是在白城盐碱地拍的,背景是白茫茫的一片,她穿着红色的围巾,笑得见牙不见眼。可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红姐视频里的院子墙角,摆着一台南方产的空调外机,白城冬天零下二十度,那种单冷机型根本扛不住。

还有她朋友圈那张“一个人吃饭”的照片,桌子上的红烧肉盘子边缘有个缺口,跟她发的“给孙子做的生日餐”视频里的盘子一模一样,哪有人天天用破盘子?

他掏出手机,翻出红姐的朋友圈,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从第一张照片翻到最后一张,卖掉的那套钓竿,想起老伴生前总说“东西可以旧,但心不能假”,想起儿子收到照片后可能会有的疑惑,想起王芳遗像上温和的笑容。

脑子里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喊“醒醒吧!这些破绽还不够明显吗?”另一个却哀求“再信她最后一次,万一这是真的呢?”他用力闭上眼睛,指节抵着太阳穴,疼得直抽气,他不知道白城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知道这次“逃离”最终会走向何方,但他知道,自己正在离开那个没有刻度的、静默的世界,奔向一个或许甜蜜、或许苦涩的未知。

列车轰鸣着,继续向北。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树枝摇晃,像在挥手告别。李建国靠在窗上,闭上眼睛,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他仿佛闻到了远处飘来的炊烟味,那炊烟里,有酸菜炖排骨的香,有糖糕的甜,有红姐爽朗的笑声,还有某种他已经遗忘了很久的、名为“生活”的味道。这奔赴本身,对他而言,已经是一场胜利——一场对抗沉默、对抗孤独、对抗时间的胜利。只是口袋里那张被汗水浸湿的“老中医”名片,地址模糊得像个谎言,让他心里那根细小的刺,又悄悄扎了一下。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