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生活像一锅缓缓加热的水,最初的沸腾与滚烫过去后,真实的温度才开始触痛皮肤。那轮“镜中之月”皎洁的光辉,在日常的琐碎与摩擦中,似乎正一点点变得苍白、清冷。
首当其冲的,是夜晚的煎熬。秦风年轻的身体仿佛一座永不枯竭的火山,他的欲望直接、频繁,且带着一种让沈墨音日渐不安的探索性与征服欲。初期那种“被渴望的晕眩感”逐渐被一种体力不支的疲惫感所取代。他不再总是满足于初期的温柔试探,开始提出一些让她感到羞耻与难堪的要求,尝试各种她从生理到心理都极为抗拒的“花样”。当她因身体的干涩与不适而微微蹙眉,或试图推开他时,他会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扫兴与不解的神情。
“墨,放松点……我们要彼此完全占有,不是吗?”他的话语依旧裹着糖衣,却让她听出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压力。
一次,在她明确表示身体不适之后,他虽未用强,却背对着她睡去,整晚再无一句话。那种冰冷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她恐慌。她开始对夜晚的到来产生一种隐秘的恐惧,那间曾充满激情的卧室,渐渐变成了一个需要她调动全部精力去应付的考场。她这具五十八岁的身体,清晰地发出了抗议的信号——持续的腰酸、睡眠不足导致的神经衰弱,都在提醒她,这种透支性的索取,正在耗尽她所剩无几的生命活力。
与此同时,经济上的依赖从“心甘情愿”变成了“沉甸甸的负担”。
最初的生活用品、日常开销,沈墨音并未在意。但很快,秦风开始提及他音乐事业上的“必需品”。
“墨,你看我这把旧吉他,音色总是不够透亮,严重影响我创作的状态。我看中了一把马丁的D-28,也就两万多……”
“这套专业的声卡和麦克风,是做好直播和录制小样的基础投入,不能省。”
“最近有个很好的音乐制作人线上课,我想报名提升一下……”
每一次,他都将其包装成对“共同未来”的投资,眼神里充满了对“艺术”的赤诚与对她“支持”的期待。沈墨音一次次地刷着卡,那数字的累积开始让她感到压力。她的退休金虽算丰厚,但也并非取之不竭。一种微妙的不平衡感开始滋生:他安然地享受着这一切,却从未提及任何关于找工作的实际计划。他的“事业”依旧停留在深夜的吉他弹唱、飘忽的“灵感记录”和对社交媒体的苦心经营上。她偶尔小心翼翼地提议:“风,要不要先找个培训班教教吉他,或者……”话未说完,便会被他打断。
“墨音!”他会皱起眉头,语气带着艺术家的清高与被误解的委屈,“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世俗了?艺术需要沉淀,需要纯粹!我现在正是积累和爆发的时候,不能被那些琐事分了心。”
她沉默了。将疑虑与那份越来越重的经济负担一起,默默咽回肚里。她告诉自己,要支持他的梦想,这或许是“真爱”必须付出的代价。
最终,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被无意中揭开。
那晚,电视里正巧播放着一则关于高龄产妇的新闻。沈墨音随口感慨了一句:“现在医疗技术真是发达了。”
秦风窝在沙发里,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接话道:“是啊,所以我们以后要孩子也没问题。”
客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沈墨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秦风这才抬起头,脸上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要孩子啊。我们以后总不能就我们两个人吧?得有个孩子,家才完整。我妈也一直念叨着想抱孙子呢。”
“轰”的一声,沈墨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五十八岁,绝经多年,“孩子”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早已是一个封存在遥远过去的、与自己无关的词汇。它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惊雷,将她从这场自以为是的爱情迷梦中,狠狠劈醒了一半。
她看着眼前这个比她小二十多岁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年龄,更是完全错位、永无交集的、对未来的想象。
“我……我五十八了,秦风。”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知道啊,现在技术那么发达,总有办法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似乎那只是一个需要克服的技术问题,而不是她生命自然规律筑起的高墙。
那一刻,沈墨音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她突然明白,他描绘的“未来”里,那个有孩子的、完整的家,或许从来就不是她能够参与进去的。她之于他,究竟是灵魂伴侣,还是一个……可以被用来实现他传统家庭梦想的、具备经济基础和子宫功能的过渡性载体?
月光透过窗纱,冷冷地照在两人之间。先前所有的不安、疲惫与疑虑,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寒流,将她心中那轮原本皎洁的月,冻结成了冰面上一个苍白、冰冷、充满裂痕的倒影。
裂痕,已无可挽回地扩大,足以窥见其下深不见底的、现实的黑暗。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感觉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正在随着那渐冻的月光,一点点地冷却、凝固。
那轮被冻结的月亮,终究还是从高空坠落,摔得粉碎。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汲取着所有不安的养分,疯狂滋长。自那场关于“孩子”的对话后,沈墨音看秦风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审视的滤镜。他那些曾让她心动的“艺术家的敏感”,如今看来更像是情绪化的阴晴不定;他关于未来的宏大描绘,听起来愈发觉空洞而缺乏实际支撑;甚至连他依偎过来的拥抱,都让她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仿佛在抵御一种无形的侵蚀。
家里那种精致而冰冷的寂静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稠的、充满未言之语的压抑。他们依然在直播时扮演着神仙眷侣,但镜头关闭的瞬间,笑容会像退潮般从沈墨音脸上迅速消失,留下深深的疲惫。
秦风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变得有些烦躁,更频繁地提及金钱的需求,仿佛急于在什么东西失效之前,尽可能多地攫取。
裂痕,最终在一个阳光过于灿烂的周日下午,被彻底撕开,露出血淋淋的真实。秦风说要去“寻找灵感”,背着吉他出了门。房子里只剩下沈墨音一人,那种熟悉的、墓穴般的寂静再次将她包裹,但这一次,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
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他的房间——那间原本是客卧,如今堆满他的衣物、乐谱和电子设备的房间。空气中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他的另一部旧手机随意地扔在那里,正在充电。(他解释说这部手机专门用来联系音乐圈的朋友和接收工作邮件)。
一个疯狂而强烈的念头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捶打,道德感在耳边尖声阻止,但一种想要看清真相的、近乎自毁的冲动,压倒了一切。她伸出手,手指颤抖地拿起那部手机。屏幕亮起,需要密码。她尝试着输入了他的生日,错误。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输入了自己被发现的那个直播账号的成立日期——那是他们决定“官宣”的日子。
屏幕解锁了。
这一瞬间的“成功”,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把冰锥,直刺心脏。她点开那个绿色的社交软件图标,无数个红色未读消息的徽标跳了出来。她直接点开了置顶的一个备注为“小妖精”的聊天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屏幕上流淌的,不是文字,是淬毒的匕首,是烧红的烙铁。
那里有她从未听过的、露骨至极的调情和下流玩笑,有他抱怨她“人老珠黄”、“不解风情”、“在床上像条死鱼”的刻薄话语。有他炫耀她给他买的名牌衣服、马丁吉他的截图,配文是:“老女人人傻钱多,不骗白不骗。”
还有更多,更多……他与其他不同女性的类似聊天记录,时间线甚至与他们“热恋”期重叠。他用着大同小异的话术,扮演着怀才不遇、渴望真情的艺术家,只是“缪斯”的名字,随时可以更换。
然而,最致命的一击,藏在最新的聊天记录里。
就在昨天,他向那个“小妖精”倾诉,说“老女人好像起疑心了,最近手头紧”,对方回了一个嫌弃的表情。然后,他发出了昨天沈墨音刚转给他、让他去报读那个“顶级音乐制作人课程”的一万元转账截图。
“宝贝别急,哥这不想办法从老棺材瓤子那儿抠点钱出来嘛?等这把到手,哥带你去三亚玩,给你买那个你看中的包。”
“老棺材瓤子……”
五个字,像五颗子弹,迎面射来,将她钉死在原地。
沈墨音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她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那五个字在眼前无限放大,扭曲,燃烧。她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承受着所有怜悯、嘲讽、鄙夷的目光。那些网络上恶毒的预言,老朋友委婉的提醒,自己内心所有的不安与疑虑……原来都是真的。她不是那个幸运的、被爱情眷顾的例外,她只是无数个被骗取感情与金钱的愚蠢故事里,最新、也最可笑的一个主角。
一种极致的荒谬感攫住了她。她想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干涩的声响。她扶着墙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冰冷的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浸湿了她的丝质衬衫。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秦风哼着歌走了进来,心情似乎不错。“墨,我回来了!晚上想吃点什么?”他习惯性地将吉他靠在墙边,走向客厅。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他房间门口的沈墨音。看到了她手中握着的、那部属于他的手机。看到了她脸上那种空洞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表情。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脚步也停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一种强装的镇定与不耐烦取代。“你拿我手机干什么?”他语气生硬地问,带着一种被侵犯隐私的恼怒。
沈墨音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他脸上。她举起手机,屏幕朝着他,上面还停留着那句“老棺材瓤子”的对话。
“解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
秦风瞥了一眼屏幕,脸上掠过一丝心虚,但随即被一种破罐破摔的蛮横覆盖。“你查我手机?”他提高了音量,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她,“沈墨音,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隐私?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信任?”沈墨音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品尝一颗发霉的果子,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扭曲的弧度,“你跟我谈信任?”
她往前走了一步,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他:“秦风,或者我该叫你……‘秦时明月’?告诉我,你对我,有过一句真话吗?从最开始那句‘你的琴声里有我母亲的影子’,是不是就是排练好的台词?”
秦风的脸色变了几变,从恼怒到尴尬,最后竟然浮现出一丝无赖般的笑意。“是又怎么样?”他索性不再伪装,双臂抱在胸前,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下扫视着她,“沈墨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五十多岁了,还以为自己是少女呢?要不是看你有点钱,有点名气,你以为我会在你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我们各取所需,不是吗?我给你爱情幻觉,你给我钱和资源,很公平。”
“各取所需……公平……”沈墨音喃喃着,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她心上。她看着他年轻而英俊的脸,此刻只觉得无比丑陋和狰狞。那些曾经让她心动的瞬间,那些她以为的灵魂共鸣,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将她刺得千疮百孔。
她没有哭,没有闹。巨大的羞辱和悲伤过后,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连同他带来的所有虚幻与伤害,一起刻进记忆的坟墓里。
然后,她非常缓慢地,用一种清晰而冰冷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说:
“收拾你的东西。”
“现在。”
“滚出我的家。”
秦风愣住了,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绝。“沈墨音,你……”
“滚。”她打断他,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力量。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在她那双空洞却又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注视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悻悻地啐了一口,转身开始粗暴地将自己的东西塞进那个他来时背着的旅行包里。
沈墨音没有再看他一眼。她缓缓地走到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城市华灯初上,璀璨夺目。玻璃上,映出她苍白、憔悴,却又异常平静的面容。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
“咔嚓——”
内心深处,那层包裹了她多年,曾经被他的出现敲出裂纹,又在她自欺欺人中勉强维持的、精致的冰壳,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地、无可挽回地,碎裂了。化为齑粉。
冰壳之下,裸露出的,是鲜血淋漓的伤口,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