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北疆的深冬,暴雪漫天漫地倾泻而下,将边境的街巷裹进无边无际的纯白里。封路的第七天,我裹紧厚重的羽绒服,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没膝的积雪中,每一步都像在松软的棉团里跋涉。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如小刀子刮,直到“北方驿站”那盏泛着暖光的霓虹灯管撞进视野。
推门的瞬间,寒气裹挟着雪粒涌进去,又被店里的暖空气轻轻推回来,在门口凝成一层朦胧的白雾。我还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雪,就看见货架旁搭着的木梯上,一个身影正踮着脚去够顶层的伏特加酒瓶。驼色的羊绒围巾从她墨绿色毛衣的肩头滑落,一半垂在腰间,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一半搭在臂弯。
“妹子,我是晁姐,能帮忙扶下梯子不?这瓶酒再往左边挪挪,不然客人进来不好拿。”她回头时,睫毛上的雪粒簌簌坠落,有的落在衣领上化成小小的水珠,顺着布料的纹路慢慢晕开;有的则掉在木质地板上,瞬间便没了踪影。眼角的笑纹里盛着北疆人特有的辽阔与温软,像是晒透了整个夏天太阳的棉絮,让人一靠近就觉得踏实。
我快步走过去扶住梯脚,指尖触到木梯时,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凉意,目光无意间落在晁姐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银戒已经褪成了淡灰色,戒面刻着的西里尔字母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只有在灯光下仔细看,才能辨出几个弯弯曲曲的轮廓,像被河水冲刷了多年的鹅卵石,裹着说不尽的故事。
那天晁姐执意要拆罐格瓦斯招待我。玻璃罐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外壁立刻凝满了细密的水珠,顺着罐身蜿蜒滑落,在原木吧台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的圆斑,恍若时光不小心落在这里的泪滴。她用指尖轻轻叩了叩罐身,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声音里满是怀念的温气:“九二年那会儿,我和你姐夫刚结婚,没什么本钱,就推着辆木板车在口岸边上晃。那辆车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车轮子都有些变形,推起来咯吱咯吱响,走在雪地里,声音能传出去老远老远。”
晁姐顿了顿,眼神变得愈发柔和,像是在回忆当年的场景:“车上堆着从哈萨克斯坦牧民那儿换来的干果,巴旦木、葡萄干,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坚果,每一颗都饱满圆润,带着草原的清香。还有苏联产的黑巧克力,包装纸是金色的,上面印着看不懂的俄文,巧克力纸一打开,整条街都能闻见甜香,路过的小孩都盯着我们的车看,有的还拉着大人的衣角,吵着要吃。”
我捧着温热的格瓦斯,小口小口地喝着,麦芽的香气在舌尖散开,带着一丝微甜。听晁姐讲过去的事,仿佛自己也跟着回到了那个年代。她说那时没有现在这么漂亮的玻璃罐,装格瓦斯用的是铁皮桶,桶身印着红色的图案,时间久了,图案也变得模糊。冬天里桶壁冻得结满白霜,像裹了一层厚厚的冰壳,推着木板车在雪地上走,铁皮桶和地面摩擦,会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尖锐又清亮,能惊飞路边杨树上栖息的一排灰雀。
“那些灰雀长得胖乎乎的,羽毛是灰褐色的,落在树枝上,像一个个小毛球。”晁姐笑着说,眼睛里闪着光,“它们被响声惊飞后,也不飞走太远,就在头顶绕两圈,翅膀扇动着,带起细碎的雪粒,好像在跟着我们的车走似的。有时候我们停下来休息,它们还会落在车把上,歪着脑袋看我们,那样子可爱极了。”
聊天间隙,我顺着晁姐的目光望向墙面——那里挂着一幅泛黄的旧地图,纸张已经变得脆弱,边缘早已卷起毛边,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裂痕,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补着,每一道胶带,都像是在为这段岁月缝补伤口。霍尔果斯河在地图上是一道淡蓝色的细线,像一条柔软的丝带,轻轻系住中国与俄罗斯的疆域,河岸边标注的小镇名字,有些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被人遗忘在记忆深处,只在这张旧地图上,还能寻到它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地图下方的木架上,摆着一张镶在塑料相框里的老照片,相框的边角有些磨损,照片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浅褐色,却依旧能看清画面里的细节:穿军大衣的青年推着一辆旧木板车,军大衣的领口立着,袖口处缝着一块补丁,却依旧挡不住他挺拔的身姿;车把上挂着两个红布兜,布兜上绣着的牡丹图案虽然模糊,针脚却依旧清晰,透着当年的鲜活;青年身边的姑娘缩在厚实的羊皮袄里,驼色围巾裹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亮得比赛里木湖的湖水还要清澈,像盛着星光,眼里映着九十年代的雪,映着木板车上跳动的光,更映着身边青年的身影,仿佛能把整个凛冽的寒冬,都悄悄焐暖。
“这就是我和你姐夫年轻时的样子。”晁姐指着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相框,像是在触摸遥远时光里的自己,动作轻柔得怕惊扰了过往,“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力气大得很,再重的货都能扛起来。我那时候总跟在他身边,帮他看货、收钱,虽然累,却觉得特别踏实。”她说着,嘴角微微上扬,眼里满是幸福的笑意,仿佛那段艰苦却温暖的岁月,就发生在昨天。
雪一直下到傍晚,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店里的霓虹灯显得愈发明亮。我起身准备离开时,晁姐连忙从货架上拿了一包巧克力,塞到我手里:“这个你拿着,苏联产的,味道跟当年的差不多,你尝尝。”我推辞着,她却执意要我收下:“别跟姐客气,下次来,姐再给你拿别的。”
走出店门,寒风依旧刺骨,可手里的巧克力却带着暖意。晁姐站在店门口送我,驼色围巾在风里轻轻飘着,像一片不肯落下的秋叶,执着地守着暖意。雪落在她的发梢,落在围巾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挥着手说:“下次来提前给姐说,姐给你准备热乎的饭!”
我走了很远,回眸望去,“北方驿站”的霓虹灯依旧亮着,在漫天风雪里,像一颗温暖的星辰。晁姐的身影在灯光下缩成小小的剪影,而那条驼色围巾,却像一道温暖的印记,深深刻在了那个深冬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