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张回头拄着拐杖,东敲敲,西探探,把腰尽可能挺直,以此告诉外人,接下来,他还能活得很久。他顺利地摸索着来到张两面的肉档铺,一改平日里的窝囊,用拐杖敲敲猪屠床,理直气壮、声音洪亮地说:“两面,来半斤五花肉、三两杂骨、一两猪肝。”
张两面对他不屑一顾(反正他看不见),懒洋洋地只割了四两五花肉给他。不仅不叫他爹,相反,比往日更瞧不起他。此时,他也像张回头一样双眼沉陷,区别就是他还能模糊看到三米内的石头。
张回头提着五花肉掂量掂量,本来就一肚子气,便气哼哼问:“秤头够吗?”
张两面也不回答,鄙夷地操起猪刀,切了半个猪屁股塞给他,张回头心内骂一声“奸商”,才得胜离开。
九点多钟,张两面偷偷溜回家……
几个光棍汉是没有割肉的意思,却又不肯走开,围着猪屠床转,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张两面笑而不答,鬼鬼祟祟,斜眼瞟人,给人家逼急了,也只蹦出三个字:“死也值!”
言语不合,张两面挥舞着杀猪刀,把狐朋狗友赶走。
赤脚医生华同志踩着自行车来买肉:“后腿肉,两斤,包饺子,做豆干丸,中午有客。”
张两面一脸没精打采,打着呵欠,双手发软,可他没有忘记,依然卖给华同志九两半秤。
华同志一边还钱,一边盯住张两面流着黄色眼屎膏的深陷眼睛劝说:“要想多活两年,‘色’字头顶一把刀,小心点。”
张两面接过五十元,找还二十元,用肥腻的手擦擦眼屎,瞪大眼睛愤慨地回答:“表哥,别人眼红,你也眼红!我已经吃到天鹅肉,早死两年又何妨?”
华同志苦口婆心:“你肺结核已三期,不听表哥言,早晚之间四脚朝天。”
“管他三期五期七八期!表哥,你忙你方便。”张两面满面怒容,下逐客令,“今日无洗脸,一早碰到乌鸦叫。”
华同志讨了没趣,骑上自行车甩下一句:“三个月内收尸。”
张两面嗤笑:“春天没到,红眼病先到。都咒我死,我偏偏不死,气死你们!”
陆续又有人来买肉,人们明显看出,割肉刀操在张两面皮包骨的黑色手里,越发沉重,越发颤抖,越发身不由己。
十点钟,年轻人张市场到张两面猪肉档买几根排骨,听知张两面娶了张小娟,唉声叹气,悲愤交加,如丧考妣,伤心地说:“两面,既然结婚了,就要负起责任,我劝你带小娟带去汕头医治,她刚发病不久,能医好。我有一个外甥女,几年前也得这病,半年就医好了。去年结婚,今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张两面眉头一皱,收起笑容,眼露凶光,反唇相讥:“年轻人,我喜得良缘,你叹什么气?你还嫩,免处心积虑,想诳我。回家问你爷爷,他还是我手下败将呢。我过桥多过你走路,吃盐多过你吃米。你当我是傻瓜?我出巨资娶了她,再倾家荡产把她送去治疗,小娟医好了,恢复正常了,小娟还会是我的老婆吗?七仙女嫁董永,你以为我会相信?我虽然三步脚没出过张公岭山门,回去问问你父亲,我是不是傻瓜?我是你父亲的同桌,是他占便宜还是我占上风?”他一生气,只卖给张市场八两半秤。
张市场无言以对,自认晦气,还了钱,提了排骨,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诅咒:“两面三刀,伤天害理,不得好死。井底之蛙,死到临头,还吹牛!”
午后,张两面赶忙补觉,呼呼大睡,像一只死虾。
夕阳西下,张小娟才醒过来,对于自己怎么样也不介意,走出房间,当厅站立小便,一边嘻笑怒骂,吓得刚从厨房出来的张两面目瞪口呆。
张两面煮了一碗猪血汤递给张小娟:“来,小娟吃猪血,猪血补血。”
张小娟早已饿坏了,狼吞虎咽,连吃两海碗。
“她怎么知道肚子饿呢?”张两面痛苦地自言自语,“食量这么大,我如何养得起你?从明天开始,只能三餐稀饭加咸菜。你那该死的爹,是一头禽兽,食肉动物,癞皮狗!”
张两面之前已经买了七米“狗链”,他没等张小娟吃完晚饭,就迫不及待把铁链一端捆绑张小娟的右脚,一边锁一边说:“乖乖,戴金链,多漂亮。”一端捆绑在窗棂上,他要时刻欣赏她,戏弄她,虐待她……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太阳下山,张两面自己服下两粒药丸,又给张小娟喝一瓶露露,张小娟居然道谢:“谢谢叔公!”
好景不长,才过两星期,张两面病倒了,再过一星期,张两面一命归西。他死得像一头饿瘦的野狗,皮包骨头,裂嘴暴眼,尸身弯曲。
岭南村民议论纷纷,张两面为什么也会死不瞑目?
最高兴的人,张两面死了,莫过于张回头,他得意忘形,握紧拳头,牙关咬得嘎嘎响:老天有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