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说下午三点钟,市场上空荡荡,除了几个穿黄马褂的环卫工人在冒着严寒清洁卫生,奇怪,她们的身上居然冒出阵阵白烟,难道她们身上藏了火?
偶尔几个鞭炮声,二三孩子猫在屋檐下玩耍,孩子们总是不怕冷,生龙活虎,手脚灵敏。
从四川流浪到张公岭县的破烂王老武,本地人不知道他姓武还是名字叫武,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其实他透露自己不足四十五岁。老武推着一辆破板车,他也要过年,而且喜欢过年。平时与人闲聊时,老武坚持说他是武则天弟弟武四思的后裔,可张公岭人不相信,翻遍唐史,去哪里找武四思?
老武在市场上捡了不少青菜叶,还捡到一盆花农丢下的金桔,抱上板车后左角,算一算,有七个黄澄澄的桔子,老武想了一想,举手摘掉那粒先天不足,最小的,只剩下六粒,老武满意地微笑着喃喃自语:六六大顺,新年大吉。还有一些比较趣味的居民送给老武一些年货,三小片三角形甜粿,两块豆干,一条五花肉,半只烧鸡,在老武的生活词典中,吃剩的也是鸡啊。从金都酒店门口经过,一个半醒半醉的年轻人递给他半瓶马爹利,半包“555”香烟。他激动地说:过个肥年,过个肥年!
老武的家当全在板车上,有棉被,换洗衣服,中号煤气瓶,小煤气炉,一个二十二公分铝锅,一个中号铝鼎,凹凸不平,还有汤匙碗碟筷,瓷器随便在瓷厂门口可以捡到,还有米面地瓜菜籽油之类,够丰富啦。他用白色薄膜纸遮盖住,以防雨淋。老武身穿青色雨衣雨裤雨鞋,有几个补丁,雨水免不了渗漏进去,他已感觉左腋窝有点冰凉,有些难受。
老武又高又瘦,胡子拉碴,灰白色。眉毛又粗又长,双眼炯炯有神。岭南的“老爷”说此人不简单,虎狼之威,不是落难英雄就是通缉犯,却没有人相信。
其实老武为人和善,一肚子文墨,偶尔还帮孤寡老人拍拍脉,开一份凉水单,大约是那种治不好病吃不死人的方子。老武不抢不偷,乐于出力一把,故张公岭县老百姓很愿意把废旧东西送给他,诸如纸箱,旧书册,不是卖给他,是白送。他也就觉得张公岭县是全世界最宜他居住的地方,一住就十几年,不想回去。
老武住在虎跳崖的破旧砖塔里,离鬼过桥东去三公里处,他把砖塔整理得像一座文物似地,捡了一个卫生间铝合金门装上。有时候,碰到风和日丽,他也在市场猪厨床将就睡一夜,酣畅淋漓,无忧无虑。
过年了,老武决定早点回塔去。路过一家“红酥手”按摩院,大门紧闭,门口有人丢弃一条没套而八成新的棉被,不管是谁盖过,老武随手拿上车,那可是御寒宝贝,生命护身符。
大年大节,国泰民安,美酒佳肴,杯来盏去,尊老爱幼,笑语盈盈……
四点多钟,县城里人团聚在家中或酒楼吃大年饭,农村人大多已经吃饱喝足,相互串门,互道祝福了。没有人想起鲁迅先生的《祝福》,没有人想起祥林嫂,没有人想起张小娟。
凄风苦雨,吹打在老武干瘪的脸上,脸皮已经冻得麻木,他不得不加快脚步,抵御这场五十年一遇的寒流。
为了缓解寒冻带来的不适,老武使出浑身解数,一边推车一边抑扬顿挫地哼着诸葛孔明的《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
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老武的声音,给予空空荡荡、风雨兼程的一环大道注入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生气。因为能见度低,路灯已经放亮,雾雨中发出一个个橙红色光环,雨像米线在光中摇曳,不断拉长,连接天地。挂在每条电线杆上的四个大灯笼,“新春快乐”“佳节平安”“大吉大利”等字样异常清晰。发出丝竹管弦之声,仿佛来自遥远的祝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老武总是自言自语:“天堂有风否,有雨否?”
有了灯光,夜幕提前降临,偶尔一辆轿车风驰电掣冲过,路面寸水“哗啦”溅满老武一身,幸得他的头转得快,不过老武高兴,这时候,还能看到活动的东西,他就高兴,不至于窒息。
大道外边的凰溪,冬天水位低,溪水撞击磐石的奔腾咆哮声,像是雄狮受困,猛虎下山,这时候显得特别刺耳,特别夸张。老武却觉得非常优美动听,在他的逻辑中,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就是活的,有活的东西存在,他就不感到孤单。
老武推车的手,早已被冻得麻木不仁,只是本能地推啊推!
念着《出师表》,精神愉快,老武越推越快,小跑冲向岭东大桥,到桥头,他习惯地减慢速度,朝鬼过桥榕树下的石床看望,有情况,老武心中狂喜:“还活着!”
石床上,她缩成一团,披头散发,牙齿打斗,浑身抖动,一条灵魂,或许即将启程西去。榕树上的积水,时不时哗啦啦冲泻下来,砸在她的头上、脖子上,她没有半点感觉,而是一再紧缩双腿,似乎要缩回妈妈的怀中,她双膝顶住下巴,仿佛要把手脚缩进肚子里去温暖。
她,就是张小娟。
老武早已认识张小娟,张小娟也是他老武看着长大的,自从张小娟疯后,他给过她不少东西吃,让她苟延残喘,可张小娟已经不认识老武了。张小娟还能活着,有老武一份功劳,岭南人却不领他这个情,认为他弱势而为,有违常情。
老武连忙把板车停在石床前,掀开盖在家什上的薄膜,从板车上一个钾肥袋子里摸出那半只烧鸡,一块甜粿,走近张小娟,递给她。张小娟一把抢过烧鸡,往口里猛塞,狼吞虎咽。
老武怜悯地劝她:“孩子,慢慢吃,别噎着。”
张小娟一下子吞下半只烧鸡,再用肮脏的手指从口里牙缝里拉出一些肉丝,看了看又吃回去。张小娟眼神直勾勾盯住老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老武手里的甜粿,又往口里塞,却咬得好费劲,塞住喉咙似地难受。
老武明知张小娟听不懂,他还是伤心地说:“孩子,慢慢吃,没人跟你抢。准是三天没吃了吧,饿成这个样子。吃吧,我还有米和咸菜,我饿不着。好几天没见到你,你知道吗?我好伤心。孩子,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要是有正常人听到,准认为老武也是一个疯子。
老武边说边擦眼泪,他看着张小娟冻成一个筛子,又从板车上摸出那半瓶洋酒,递给张小娟:“来,孩子,喝两口,暖暖身子。”
也许张小娟渴了,只顾仰着脖子喝酒,一问三不答。
“天色已晚,我也要回去煮年夜饭了。孩子,明天见!”老武告辞,走出十几米,又回头,给张小娟留下那条从按摩院门口捡来的棉被和那块薄膜,他把棉被盖在张小娟身上,薄膜披在棉被上面,减少雨水入侵。
老武依依不舍走出林荫下,风雨中,他仰望黑蒙蒙的苍天,双手艰难向两旁斜举,厉声地恳求:“老天爷啊!请你折去我十年阳寿,换来今晚一个晴夜吧,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丁点儿生的希望,否则,漫漫长夜,叫她如何熬过这种阴湿寒冻的夜晚?”
大年三十,谁家不团圆?风继续吹,雨依然打。
鬼过桥,天冷。此时,一辆救护车疾驰而回,警笛欢呼,归心似箭。
老武抹抹脸上的泥水,是刚才的救护车不小心溅到了他,他没有埋怨,而是再一次走回张小娟身边,解下脖子上的观音铜像,挂在张小娟的脖子上,流泪说:“孩子,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老武肚子也饿了,遂再次向张小娟逗笑辞别:“孩子,我回去了,你今晚最好回土地庙睡觉,那里香火旺,暖和。孩子,明年见!”
张小娟疑惑不解,只向老武傻笑着。
老武好几次想过把张小娟接去塔里住,可他再三考虑后,还是放弃了。
张小娟吃下肉,喝了酒,热气回身,又有棉被,今夜,这条棉被可以给张小娟带来温暖,带来希望,带来生命,带来明天……
老武缓慢地,一步三回头,走出十几米后,才狠心匆匆离去。可心中还是忐忑不安:她能挺过今夜这个鬼天气吗?
夜里十二点,老武担心,想去看看张小娟,由于风雨交加,寒冷刺骨,没法成行。
夜深了,还有孩子们在雨中玩耍,笑声响起,零星爆竹响,妄图点燃节日的气氛。
岭南窑806年,新年的钟声又一次敲响,四乡六里鞭炮声乱作一团,震耳欲聋,然而,能不能把这个阴霾的天空炸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