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向右拐,驶入一个较宽的沙土路,转了两个弯,路上出现一片片黒迹。
“小贝,你看马上就要到了,前边就是。”
小贝迷糊的眼光忽然亮起来,目不转睛瞟向前方。
前面围着高高的水泥墙,灰色的大铁门关着,铁门的上方挂着涂抹白底色的横板,上面印刷四个红色的大字。
“小贝,你认识那四个字吗?”
“这谁还不认识:秦岭煤库。”
“你咋知道?”
“他呀,每天有作业,再说干爸、机关里的文件、老赵头他们写东西,他经常趴在那里看,早都教会了。”桃花扬着下巴磕插了几句。
王大卡回头望一眼,“嘿”地一声,小贝得意地笑。
“小贝到了,你马上就能见到你刘哥了。”王大卡眼睛笑咪成一条缝,张开嘴,手里“嘟嘟嘟”按响了汽车喇叭。
“谁咋这么胆大包天?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我又不是耳聋,让你漫天嚷嚷啥呢?”铁门里传出洪钟一样的叫喊,接着刺啦刺啦拉开铁门,露出一张黑乎乎的大脸,目光如炬,打量着卡车。
一个白头发大高个老头,披着灰色大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生气地“哼哼”几声走出来。
“老杠头,是我呀,小王向你报到。”王大卡摇开车窗玻璃,探出脑袋。
“咋这么文绉绉的,还小王,不就是王大卡么。我就说么,哪有这么撒野的,猜就猜到肯定是你小子,不会是别人。你这一贯的见面礼。要是别人来,他还不老老实实地、文绉绉地下车,敲敲门,喊一声师傅开门,我这才不急不忙地不得瞄几眼,看看是哪位神仙来了,先登记登记,也有个讲究,可你这小子‘嘟嘟’几声,就算打过招呼了,还的我给你递本子登记,真是的。”老杠头嘟嘟囔囔拉开了大门,听到有“嘻嘻”笑声,警觉地绕过来。
“车上怎么还带有小孩来?”
“老杠头,这是关经理家的,叫他们来参观参观咱秦岭煤库。”王大卡打开文件夹,里面夹着登记簿,拿着油笔唰唰写着。
老杠头一摇一摆走到汽车门前,小贝摇下玻璃,笑嘻嘻瞧着这个说话风趣威严的老杠头,他脸色黑红,满脸褶皱,眼睛瞪得溜圆,目光一怼,吓得小贝桃花哆嗦,头嗖地低下,脸色发红。
“嗯哈,这不是小贝这个崽子啊,当年我在公司收发室,我从关经理怀里抱过他,这小子还尿我一身呢,啊哈哈哈哈哈。”老头一阵朗笑,震得山谷回响,“你那年就跟猫一样大,现在长成一棵小树了。”
“大爷,你好!”桃花怯生生地说一句。
“嗯?你咋叫我大爷呢,我不老我还年轻,”
“那还是叫老杠头,小贝有礼啦。”小贝抱拳致意。
“啊哈哈哈哈,这我喜欢,这声叫的我心里舒坦喽,好好好,你看小贝还是和我有缘分吧,今天晚上我给你弄点野味,野兔子。那个香呢,准会馋死们俩。”老杠头笑得脸上的褶子弯弯跳动,眉毛抖动,打量桃花。
“这是我桃花姐。”
“啊,桃花红梨花白,乡里乡亲,你就跟这小崽子叫我老杠头就是了,这才不见外呢。”
“老杠头,关经理让我给你捎一点东西。”王大卡从车里出来,刷刷两下登上车帮,翻进去拎出2瓶酒。
“哎呀,关经理还惦念着我呢,老交情就是老交情,准没错。”老杠头喜眉喜眼接过酒,说着眼睛有点潮湿,“嗬嗬!就说么,有点手榴弹,那才能炸出歌红红火火呢!”
“咯咯咯,还叫手榴弹?我的妈呀,笑死我了。”小贝捂住嘴,桃花抿嘴笑。
“你这崽子不懂,有了这手榴弹,打仗那个战斗力一个人就是一个班了。”老杠头呵呵笑,摆摆手,敞开了大门,身后传来一声“晚上见。”
王大卡按响喇叭“嘟嘟”两声,一溜烟开进了煤库。
“这个老杠头,解放战争参加革命的,立过功受过伤,老资格,人有豪气,原则性强。”
“他还披个大衣?”小贝好奇地问。
“干爸每次说来煤库,我就赶紧给他准备好厚衣裳。王大卡就接过去拿上车。”
“秦岭还有六月雪呢,说变天就变天,夏天是个避暑胜地呢。六月雪。中午看起来热热的,晚上就渗凉,有时还飘雪花呢,”王大卡转个头,“你看,桃花给你带点衣服,这就对了。”
“我爸每次做你车来这里,也像咱们这么热闹吗?”
“哪是呀,他一路总是在想问题,像小贝这样望着望着窗外也不知是看啥风景呢,呆呆的,我想他是在想什么问题,一直沉默着,慢慢呼噜噜声响起来,睡着了。”
汽车在一排排白杨树间行驶,河里的水声哗哗作响。
“我咋不知道我爸有这么多瞌睡。我爸好像瞌睡不是太多,晚上机关院子办公室的灯都灭了,可是他办公室的房间灯还亮着,我睡了一觉,起来去茅房解完手,回来看见他办公室灯还没有熄灭。”
“你这小孩家知道个啥,他怎么能不瞌睡不累呢,操心,疲劳,你问问董大厨、我们都知道,忙得连饭也顾不上。累得哪有闲工夫去睡觉。他坐在我车里才有机会补个觉,关经理睡着了,我就开的慢慢的稳稳的,生怕把他吵醒,等他的呼噜声响彻司机庐,盖住了卡车的发动机声,那个才叫睡得香甜……”
“就是的,干爸还是累。晚上,我有时不敢睡太死,我琢磨干爸要回来,在厨房大概热点饭。干爸回来,我给他有时腾个馍,加点咸菜,舀碗稀饭喝。干爸老说我,桃花你睡你的,不要管我,早上你还要起大早做早饭,可不能耽误瞌睡,按时起床。这点任务干妈交给我了,她回来也累得不行,洗着脚,两个眼睛一会闭上一会睁开,头一点一点的,上床倒头就睡。”
“平常我爸进到家,我也不知道,恐怕是我睡着了,没有感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天亮前他早早起床到办公室去。我也醒得早起得早,反正总走在他后边。”小贝打个哈欠,揉揉眼睛。
汽车在一排排平房前停下。王大卡按几下喇叭“嘟嘟”尖叫,熄灭火,跳下车。
“桃花小贝你们下车。”
办公室门帘掀起来,屋里喊叫:“王大卡叫嘟嘟,好酒好肉多运输,哈哈哈哈,你小子来了。”
门口站着一个头发如棕胖墩墩的中年人。
“一看脸胡里八叉的就是胡主任,哈啊哈哈。”
“你这小子,见我一次就恶渣我一次。”
“你这叫特型演员,谁见一面都忘不了,是不是桃花小贝。”
“咯咯咯。”
“谁呀?”
“我带来2个兵呢!”
“娃娃伙?”
“是我们。”小贝下来一个立正,敬礼。
“啊哈,小贝桃花来了,稀客,今天可不能走,晚上在你胡叔这里吃点野味。”
“胡主任,关经理给你们捎来了两箱西凤酒,还有一扇猪肉呢。”王大卡挤挤眼睛,“卸车,我再把车开过去。”
“好好,谢谢领导关怀。”胡主任喜得合不拢嘴。
“刘成下夜班怎么还没有回来,等会王大卡你干脆把车开过去先把煤装上。”
“好嘞。”
“好好,哈,回去可要替我谢谢关经理。小李子-”
“到,胡主任什么事?”从里屋匆匆跑出来一个干瘦的毛娃娃脸,留着小平头,嘴唇上淡淡渗一圈绒毛。
“哎,小李子。”小贝惊喜地喊。
“哟,小李子,你长高了。”桃花惊喜地叫一声。
“呵,小贝桃花你们咋来了?”
“我们坐在王大卡的火箭上嗖飞来了。”
“哈哈哈哈哈。”
“小李子,你快去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好咧。等一会咱们再谝。”小李子冲小贝桃花挤挤眼睛,笑吟吟冲出屋去。
“还有一箱箱贴纸条的是刘成的。最近刘成怎么样?”王大卡拿白毛巾擦把脸。
“小贝等会让小李子带你们转转,”胡主任侧过脸,“哎,王大卡,晚上刘成咱们老杠头聚一聚,喝几杯,掏掏心窝子。嘿,刘成在这里确实屈才了。”
小贝竖起了耳朵。
他俩贴耳朵密语唧唧咔咔一会。“哦,是这样,这就好。”
王大卡,招呼一声,把汽车呼呼开走了。
“胡主任,我刘哥他在哪呢?我们要去看他。”
“嘿,小贝你们想他了?你刘哥经常提起你啊、桃花呀,当然我们常常说起你干爸干妈这样的好人,嘿,小李子-”
“来了。”
“你安顿好了没有?”
“刀枪全部入库。
“那你现在就领小贝桃花他们去看看刘成,他下夜班都快晌午了,他们这几个人怎么没有回来歇息。快叫回来。”
“好的,执行命令,小贝桃花,咱们走。”
三人嘻嘻哈哈走出办公室屋门,走到平方的尽头。
“你们看,这就是刘大哥住的房子,”小李子指着门口放一对铁疙瘩的哑铃,“我喜欢平常和刘大哥在一起锻炼聊天,我开始举不了哑铃,现在我能举两下。”
“我试试,”小贝单手那不动,咬着牙,噘着嘴唇,双手掂起一只哑铃,“我的妈呀,太沉了。”
“我也试一下,”桃花一只手抓起了哑铃,呼哧呼哧喘气,“嘭噔”放到地上,“小李子你也举举。”
“你们先让开,这铁疙瘩容易砸伤人。”
小贝桃花躲闪到一边。
小李子站直,憋口气,“嘿”一声,双手举起哑铃,瞪大眼珠子,歪歪斜斜举到半中腰垮下来。
“哎呀呀,还举两下呢,我看你一下子都够呛,”小贝嗤嗤笑,“吹牛呗!”
“哎,今天不知咋回事,在你们面前还没哟表演成,有一次我还是举了两下子。”
“那恐怕还是这么个歪把子,非要把眼珠子都睁出来了,”桃花一说笑个不停,“就是常说的扁担挂胸口—担心。”
“小李子你就这个马戏表演魔模样,笑死人了,要是刘哥他举这铁疙瘩咋样呢?”
“他,厉害极了,这么拉开扩胸几十下,举起来顶天立地,也是几十下。”
“这才叫张飞耍杠子—轻而易举。”桃花又笑了。
“桃花,你说话挺逗人的,我一琢磨就想笑。”小李子哈哈几声。
“当然了,你不生气吧?”
“嘿,哪有这事,不说不热闹。”
“桃花姐说话有顺口溜,我听起来也觉得可有意思。”
“场面上还有看过年唱大戏,戏词里说唱,大人经常谝闲传听来的。”
他们绕过几座大煤堆,忽然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小贝、桃花抬眼望向前方,太阳巡游过来,一座黑山金光闪闪,使他们惊讶,怔怔地立住观望。
王大卡的车,停在煤堆跟前。
太阳金灿灿的光线投射煤块堆成山峰的顶上,大煤块形如岩石,金色黑色的亮闪里衬托一个人,他的全身映射着暖洋洋的阳光。
煤山顶上的那个人,头戴安全帽,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光裸脊梁,黑油油的肌肤发亮,臂膀上隆起两个铁疙瘩肌肉,手里掂着大铁锤挥舞起来,“嗨哟嗨哟”地喊着抡砸大煤块,迸裂的煤块顺着陡坡往下溜,像溪流源源不断。
下面几个工人同样赤裸身子,吆喝号子,用铁锤轮番上阵,再砸几下大煤块,加工成大小均匀的煤块,几个人挥舞着大锨,往卡车上装。
眼前的情景,小贝心里一阵激动,顿时不知怎地双眼涌满了泪水,
桃花握住小贝的手,轻轻地一声:“不哭……”
小贝再定睛看,开始笑,那模糊的身影清晰起来,变成了黑大金刚的刘成,他声嘶力竭地喊一声:“刘哥-”
“来咱们三人一起喊,”桃花把手卷成喇叭状,“预备起—”
“刘哥—”
三个小喇叭齐齐发出声音,飘飘缈缈飞向煤山顶上。
煤山顶上的刘成身体一怔,猛然转过身,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大汉顶天立地,面向他们。
“咦,就像纪录片上的刚果人一模一样!”小贝桃花瞪直了眼睛,极力蹦跳招手。
汗水煤灰浸透了他的脸和全身,刘成扔下大锤,擦了几把汗,呼啦啦窜跳着跑下煤坡,小贝撒野般冲向前去,两人对瞧一会,刘成张开大臂,一下子把小贝举起来,两人揉成一团,禁不住大哭起来,刘成放下小贝,哭着笑着,他们向桃花走来,小贝也变成了一团黑。
桃花忍不住哭几声笑几下。
快走到跟前,刘成伸出了黑巴掌:“桃花,我可不敢把你染黑了,咱俩击击掌。”
“啪”的一声响,两个巴掌拍一起。
桃花“咦-”一声,只见伸出白嫩的小手在“啪”的一声中变成了一团黑,桃花皱皱眉头。
“呀!刘哥,你看你,这就是你见面的黑图章,把人家手都染成了墨汁了,”再打量小贝,“我的妈呀,小贝花脸猫-”
四人对看,哈哈大笑。
刘成说:“小李子你赶紧带桃花去洗洗手。叫你娟子姐领桃花去洗个澡,我带小贝去泡个澡。”
“嗯,我就爱去澡堂洗洗。”
“你不洗,回去叫你爸你妈数落我,还以为我带你去非洲刚果旅游呢。”
小贝“嗤嗤”笑得合不拢嘴。
“刘哥,我做梦都在想你……”
“嗬嗬,咱俩心有灵犀一点通,你这小家伙真折磨人,晚上,我的窗前闪动着一轮清澈的明月,一会挂在树梢,一会卧在山顶,他看我我我看他,谁也不吭声。”
“是不是月亮和你说话呢,她会不会邀请你到月宫里去巡游玩耍?”
“哪有你说的这么美,眼前老巡游你这家伙讨厌的影子。早晨骑着竹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总是笑个不停;突然你钻进花墙的小园子里,呆呆地翻看画书傻傻地笑,还有你在楼前空地上画画。我也总想起董大厨、老赵头、还有你小泉姐,咱们一起吃饭喝酒的情景,更不用说你爸你妈,嘴不停地说,嘱托我,惹得我那再也睡不了安生觉啦……”
“月亮肯定向你笑,她要和你说话。”小贝手放在嘴边,示意,刘成停下脚步,弯下腰,他凑近刘成的耳朵旁,“我也有个秘密,去了几次你离开的宿舍,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鼻子里还飘着你离开那宿舍时的那股烟气,还有那电壶还有半杯水,我就想哭……”小贝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还哭啥,我们不是又见面了,这还高兴来不及呢,怎么能老哭鼻子不成?”
“嗯,我现在感到高兴了。”
“那就好。”
刘成打开他的宿舍门,房间里的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
“枪!”小贝惊喊一声。
“嘿,有时我去打打猎,我们吃个野味。”
房子里一张床、被子叠得豆腐块,墙上胡满了报纸,墙上挂着一杆双筒猎枪。
“让我看看。”
刘成拿下猎枪,小贝手抚摸着,枪管擦得锃亮。
“我想打枪。”
“不行,小孩家不能玩。今天闲了,我教教你瞄准。”
刘成把枪又挂在墙上。小贝楞楞地望了半天。
房子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参军关荣”的白茶缸,桌子里边摆着齐刷刷一排书,《毛泽东选集》、《三国演义》、《暴风骤雨》、《晋阳秋》一些书,桌面打开一本笔记本夹着一支钢笔,放着一本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
“啊,这书,这个电影我看过。”
“没事我翻翻书,挺喜欢的。”
刘成拿着肥皂盒、又取出一条白色新毛巾递给小贝。
两人牵着手,刘成大步流星,小贝一蹦一跳,向澡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