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开门声、说话声吵醒小贝,爸爸他们回来了。小贝侧着身子偷看,爸爸满身黑泥、老赵头的脸变成了黑包公,王大卡头上染了色,他们在里屋换衣服。
小贝妈、桃花正在灶房做早饭。
“水烧好了,”桃花拿几个杯子放上茶叶,倒上刚烧开的水,“茶给你们沏好了”。
几个人洗罢脸,坐在桌前吹着飘动的茶叶,吸着气喝着。
小贝一骨碌坐起来瞧着他们笑:“你们一个个变成了泥人演动画片?”
“呵,把你吵醒了。”老赵头枣红脸色咧开嘴笑,,
王大卡刚洗光头的头发湿漉漉盖在额前,笑着说:“小贝,你在哪也不是一样装扮过泥塑黑脸葫芦娃,还笑别人呢。”
小贝越发笑的受不住。
“你睡醒了?”小贝妈从厨房走出来。
“他还能睡得着,那热闹往哪凑。”小贝爸啜口茶,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我不睡,和你们谝谝。”小贝打个哈欠,穿鞋下床。哧溜到灶房里洗罢脸出来。
“我要和你们一起吃饭。”小贝坐下来,他们互相看看。
“真是的,你们在那里也不去洗个澡,就风尘仆仆把黑泥带回来?”小贝妈回转身要往厨房去。
“我们要急着赶回来有事,”小贝爸清清嗓子,“我们吃罢饭,要去红星浴池洗个澡,身上脏的汗溻得味道难闻。”
“我也要去。”
“你凑什么热闹?”
“我就去。”
“让娃去吧,洗洗,我们好好谝谝。”老赵头拍拍小贝的后背。
“我来了,小贝早上好。”小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眼圈有点发黑,头发背后绑了个手绢。
“小泉姐,修渠累了吧?哎呀,一天一夜,累死了。”
“那当然,我们也要像你学习,当当英雄好汉,你小贝还有桃花可在那里出名了。”
“何止出名,大伙念叨得夸赞的放不下。”王大卡顺口添一句。
“你刘哥伸大拇指说:小贝、桃花俩人和我们风里雨里加筑防洪墙,胡主任、老杠头说你俩英雄少年不简单。”老赵头眯着眼睛,嘴笑得咧得大大的。
“还有娟子、陈香、小李子那说起你俩,那……”
“那啥呀?你们再夸他,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保准要当孙悟空啦……”小贝妈笑嘻嘻从灶房出来,“小泉,你来的正好,面下出来了。”小贝妈端上一盆面。
“嗯,我已经饿得不行了。”
“那就多吃点。”
桃花拿出碗在盆里捞着,小贝妈端上肉臊子、一碗刺啦刺啦响刚泼好的辣椒油,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老赵头闻着眯起眼睛哼哼点点头,桃花端上一小盆红萝卜土豆丁豆腐丁的素臊子,接着酱油醋盐摆上桌来。小贝妈端上一盘醋淹线辣子。
几个人围过来闻闻。
“坐下,看吧你们馋的。”
“金会计,这个是我最爱吃的。”小泉叨一根线辣子入到口里,辣得吐舌头,眼泪渗出来,“真过瘾!”
“辣得吐舌头,瞪眼睛,像个怪兽。”
小贝他们哈哈笑。
小泉瞪一眼,用筷子指指小贝,“就你耍怪,你尝尝让我看看你啥样?,还笑话人呢!”
老赵头放到嘴里一根线辣子,口咬住,慢慢嚼,顿时咧开嘴:“嘹咋咧!正宗够味。”
小贝也拿一根,咬一下,扫小泉一眼,眼泪哗下来。
“看吧看吧,人模狗样?”小泉扬起头咯咯笑。
“小泉,快吃,等会我们几个去街上澡堂洗个澡,你把这几项工作布置一下……”
“啥呀?吃饭还在说工作。安生一会。”小贝妈嗔怪得瞄一眼关经理。
“不说怎么行呢?”
“关经理,你说。”
“第一,已经布置的工作再提醒一下,明天召开全公司第三季度工作会议,会期一天半,来人住宿吃饭安排周到一些,包括会场布置。第二,给西山油库打个电话,看看他们那里防洪工程做得怎么样,哪些地方需要加固防范,今天要拿出方案批,还有油库防火防爆工作分析,第二,做好冬季劳保备品的储备,还有机关财务科生产保暖费用的投入,算好账。第三……”
“行啦,赶紧吃饭吧,财务科早都算好账了,给每个点的分批情况都进行了调查核实,放心。”小贝妈嘟囔几句,关经理笑笑,往嘴里放根辣子,“好,美味下饭,王大卡,快吃。”
“我吃啦,再吃一根,这面咥得还来一碗。”
“我也来一碗。”、老赵头抹下眼镜,头上冒汗。
“我也来一碗。”小贝向桃花递碗。
“有的是,别慌。”小贝妈、桃花分别盛着面,几个人扒拉着还在谈论工作。
“小泉,你看你干干净净的,他们几个人像逃荒要饭的回来猫爪似的。”小贝妈望着他们几个人说。
“当然,洗个澡真舒服。干完活,关经理说秦岭煤库女的就那么几个人,你去抓紧洗了个澡,我说算了,他嚷嚷快去洗,我找胡主任、刘成他们谈点事,这样我就和煤库几个女的进澡堂洗,出来才知道关经理、老赵头王大卡他们还在谈论工作没洗,还在跟胡主任刘成谈事,我就知道洗澡人多,他们不愿把工人挤一边,让他们去洗,所以才带着泥灰奔回来了。”
“哦……”小贝妈微微笑着吱一声。
小泉站起来扫一眼:“我吃饱喝足了,我上班去了。”
“我也该走了,桃花你收拾。”小贝妈拉着小泉回头说一句。
“放心,他们走了我再收拾。”
王大卡汽车开到红星浴池,老赵头拉着小贝,沿着台阶上了二楼。
掀开门帘,老赵头把牌子送到桌前坐着一个穿裤衩着短褂的中年人站起来,中等个,平头的黑发齐刷刷硬扎扎,脸颊颧骨突出、左肩上搭个毛巾,手一拽毛巾啪啪抖几下,朝里喊:“来四位,里面请。”
廊道里两排木板隔着隔断间,挂着半截白色的小门帘,上面印着红星浴池几个红字。房间里面左右摆着两张床,中间放置一个茶几,上面一个茶盘,两只茶碗一个瓷壶,床上铺着薄褥子,白单上印着红星浴池几个红字,放着长浴巾,枕头。
他们脱掉衣服塞进床头柜锁好,从手腕套上挂钥匙的松紧圈拉到胳膊上,把衣服锁紧箱子里,披身上的长毛巾,趿拉木板鞋咯哒咯哒朝前走。到一个大方形的口,正对着大池子。
澡堂雾气沉沉,池里烘烘响,管道发出闷闷咚咚震耳欲聋热气的声音。
雾里时隐时现一个小池子,热气更加蒸腾,呼呼直冒急。
爸爸、老赵头、王大卡早都进去伸展着腿,泡在池子里只露一张脸,小贝两眼迷离,往身上撩着水感到发烫又缩回来,慢慢试探着进入热水大池子。
大人刚进到池子里水淹到肚脐上下,小贝淹到胸附近。
澡堂里大人说着话,嗡嗡嗡的声音回响。
泡了一阵,小贝爸站起来,手向小贝泼点水说:“你自己随便洗洗,等会我给你搓背。我们几个到小池子去,你又怕,那里水烫,你就在这里泡着。”
小贝爸几个摸索着向白花花的小池子挪过去。
洗澡人大池内泡后,要洗得过瘾,就要到挨着里面的小池子,水咚咚打鼓,热浪翻滚,几个人到小池里浸泡,身上烫得红扑扑,脸上冒汗。
出来后,王大卡给关经理互相搓背,老赵头走到大池子边叫小贝过来,小贝应着声过来,趴在大池子白色瓷片的宽边上,老赵头呵呵笑着说:“泡得舒服吧?”
“嗯,我都不想出来了。”
“等会,我给你搓完,你再跑一会。”
不一会老赵头的大毛巾大手就把小贝的小身体搓完了。那边喊老赵头搓背。
“小贝,你下去再泡一阵,出来后拿上毛巾肥皂,到淋浴那边,再往毛巾上抹抹肥皂在身上来回拉拉,淋浴冲冲。”
“知道。”
“那行,我就不管了。”
小贝走到淋浴跟前,他最怕淋浴了,因为淋浴的一大股子水从高处溅下来打得身上疼,冲在头上水哗哗流,顺水头发披下来,眼睛睁不开,鼻子嘴难以喘气。
他先给湿毛巾抹抹肥皂,再往身上到处涂抹,然后学着大人一只手拉着脊背的毛巾举高,一只手在低处拽着毛巾来回搓动,左脊背拉完后,再换手拉右脊背,接着横拉腰部,一直往下移毛巾拉动屁股大腿小腿,毛巾在前边搓搓胸、小贝不能像大人挨着池边站稳,抬腿在池边搓一阵,他怕摔到,坐在池子边把腿搓抹完,已到脚后跟、脚踝两边手搓搓,
小贝看爸爸几个人走过来,叫:“我肥皂搓完了,准备冲洗。”
“小雀雀洗了没有?”老赵头问。
“啥小雀雀?”
“你看才几天就忘了?”
小贝头上流着汗,拿着毛巾擦,翻动着眼睛。
“你这家伙,咱俩暗号,就是嘘嘘么。”
小贝幡然悔悟,咯咯咯大笑起来。
“吵死人了,别大笑。”小贝爸瞪小贝一眼。
小贝忙收住笑声。
“你来的早,就排在1号修脚的。”来一个光头师傅望着老赵头取下墙上挂的木牌子,“
”就是,田师傅是额咧好长时间没有加你了,额一直想哪一次抽空来感谢你,这不,额领导忙了一个夜晚,来洗洗澡,让额领导也来修修脚。额知道你的手艺馋活得很,远近名气大得很!”
“嗨,额当是谁呢?这不就是煤油供应公司的赵科长么?”
“那变不了。”
“你坐哈,我瞧瞧,”田师傅笑呵呵让老赵头坐下,把老赵头的脚扳起来前前后后端详一番,摸来摸去,光光滑滑,“当时你的脚气脚膙子很严重,双脚鸡眼好几个,额给你治几个月,这一看真是好停当,额心里也高兴,都是为人民服务么。嗯,你感觉你的脚好些吧?”
“那是好些说的,彻底好啦,多亏田师傅妙手回春,额这行军打仗磨下的老膙子,叫你刀子剪子火药,烽烟四起,早都一哈消灭啦。”
小贝听得咯咯笑出声,大伙笑声洋溢着澡堂。,
“额这领导脚上的毛病也是革命时走南闯北落下的毛病,现在忙工作马不停蹄,脚硌在山路上硌得呲牙咧嘴的,你给好好修修,领导光活忙公家的事,老是顾不上自己,额说了多少次就是没有来。”
“外要是那时部队里有你这么个手艺人,那当兵的都是飞毛腿了,手艺了不起,嘿嘿嘿。”小贝爸躺着说一句。
“领导,这回要把你的脚彻底治好,”老赵头望着关经理,口气不容改变。
“看情况吧,结论要人家田师傅看后才能定。”
“你看看这脚上的急眼2个,右脚3个,脚膙子有多厚。我看起码得三个月治疗,还得看你自己保护养护的咋样。”修脚师傅在木板床摆开了家什工具。
“时间不早了,再回再修吧。”关经理说着坐起来。
“不行,关经理,你看你的脚磨成啥啦?”老赵头给王大卡试试眼色,他们一起把关经理摁到木条床上。
“关经理,你说有啥事,我这就开车回去,给小泉说去布置。”王大卡说,“我这就穿衣服去。”
“不着急,等会我再想想给你说。”
修脚师傅浑身精搜,眉毛粗黑,鼻梁骨高高隆起,膀子隆起一块肌肉,胳膊青筋绷得紧,说话时露出一口白牙,眉毛跳动,他给关经理身上盖条浴巾,是不是与老赵头聊着,小贝好奇上下打量修脚师傅的工具。
“看你这修脚的熟练劲,判断你绝对是个老把式?”
“不瞒你说,额这门手艺是从旧社会一个走江湖的老汉那里学来的,他是我的恩人,我就叫他干大。那年我正在街上乞讨遇见他,他看见我饿得两眼就剩一对黑窟窿时,老汉叹口气说你今后跟着我走吧,我有一口饭绝不让你饿着,于是额就跟他走了。干大这门手艺是老祖宗传来的,传到他那里,已经几代人传,他无儿无女,最后把所这门手艺传给额,可怜呀,民国二十九年就得肺痨死了,额就是他的干儿子,干大要是活到现在就好了……”修脚师傅边说声音微颤,眼睛发红。
“嗨,有时人只能认命,”王大卡叹息着说。
“我师父教额修脚的把式,绝活都留给了额。修鸡眼扣刮埋,点药烧炙,祖传秘方那真叫绝呢,就这过来洗澡的修脚人经常排队,咱红星浴池一天就排那么些号,有时星期天家里来人找,我就免费修一哈,至于药收一个成本钱,晚上不停地有人找额给治,额也记不清治好了多少人的脚。那还用说,修鸡眼、老茧、脚垫、厚甲、灰甲、嵌甲等,他还会揑骨拍打,拿刀有捏刀、逼刀、长刀;扳脚就有‘八种拿法’:支、抠、捏、卡、拢、攥、挣、推,那自然是要练就一手熟练的手法,修脚就有‘八种技法’:抢、断、劈、片、挖、撕、分、刮,这些刀、叉、钩、剪、磨石,那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修脚水平高下讲究活泛精致美观。”
“修脚还有这么多讲究?”王大卡看着修脚师傅的手、刀、刮片上下翻飞,一阵就把脚修好了。
“讲究多了,额总结了许多简便实用的办法。”修脚师傅边说,便拿出一个纸包把药塞到挖掉几眼的洞里,外边贴了脚底板贴了贴膏药。
“脚感觉咋样?”
“轻松多了,药上上,脚底的眼眼里烧疼烧疼的,脚板又感觉麻麻的。”
“这就对了,药正在起作用,”修脚师傅说着,一边收拾刮下来的指甲、膙子,把工具冲洗一下,放在一个药瓶里消毒,“额给你药上上,一星期你来换一次。额想起来了,你是领导,工作忙,额到时候抽空给你上门换一哈就行了。”
“这师傅不客气,那不行,你修脚也忙的很,到时候额来找你。”
“好,那你记着按时换药。”
冲完淋浴,身上擦干,披着长毛巾,小贝头发没有擦干,顺着头发丝向下淋水,他踢踏木板鞋,故意抬脚,敲击地板,发出他最爱听的咯哒咯哒声音,回到隔断房间,关经理和老赵头一个房间,小贝和王大卡一个房间,工作人员,掂着一个热桶,走进每个房间,用竹夹子夹起滚烫的白毛巾,放置盘子上。几个人拿毛巾揩去脸上的汗水,头脸一抹,顿时焕发精神,面容红堂堂,一下子精神多了,接着工作人员给每个房间用茶盘端来一壶刚沏好的热茶和两只白茶碗,不多时倒点茉莉花茶,满房飘香,洗完澡,口干舌燥,喝两口热茶,吸溜吸溜的过瘾。
小贝和王大卡喝着茶,小贝急不可耐地让忘打卡再说说秦岭煤库修筑防洪堤的事,把刘成他们问了个遍。
隔壁叽叽呱呱说了一阵,板壁得得得敲几下,王大卡赶紧披着浴巾,踢拉木板鞋,格拉格拉走到隔壁房间去。
“你说,让王大卡回去传达一下,你要相信同志们都能把事情办好的,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也要三个帮,你说完,额给王大卡叮嘱好,他一溜烟开车回去就会办事情办了。”
关经理一五一十交代一番,王大卡点着头。
老赵笑嘻嘻说:“额的工作全部落实到底了,莫麻达,至于其他科室工作,还有会议上要紧的事,再让王大卡开车回去嗖嗖嗖就办。你是既来之早安之,修好脚,再补个觉。夜个没睡,外不能头晕眼花倒下了咋办,好像是列宁说的,休息就是为了更好的工作,要相信马克思列宁主义,就这么定了。”
关经理答应着说着,“老赵头、王大卡、董大厨,你们……我记着……我一直想说……”他嘴里开始含糊。
“领导,你说,我们咋啦?有啥事,我们做得不够你就批评,额改不行么、”
关经理扯开浴巾,说躺一会儿,王大卡冲进来,小贝掀开门帘望着爸爸,他已经打起了呼噜。
王大卡把衣服系好钮扣,喝口茶,说:“关经理说咱们啥呢?”
“额也听不到他说下面的话,他就呼噜呼噜,你说这事,让人稀里糊涂的……”
“等他醒来再问。”
“那就不好说了,领导不提起,咱也别问了。”
“那我就走咧。”王大卡给老赵头打声招呼小贝,急忙走了。
老赵头拉着小贝说:“到你隔壁房间去,咱俩好好拉呱拉呱。”
“嗯,喝喝茶,躺下说。”
“肯定放倒,那才叫舒展,四面八方,一马平川。”
“啥叫四面八方、一马平川?”
“四肢施展,不就是四个方向,这叫四面八方,躺得平平的,舒坦的不就是一马平川么。”
小贝咯咯咯笑:“你说的太有意思了。”
“外不能光顾说,还得牛饮一哈,碰杯!”
小贝端起杯子与老赵头砰砰,两人一本干完,躺下。
小贝笑着说:“老赵头你再给我讲讲他们在秦岭煤库的事情……”一瞥眼老赵头嘴里含含糊糊,不知嘟囔啥,喉咙拉起呼噜呼噜风箱的声音。
澡堂里呲呲呲、哧哧哧管道刷刷响,热气弥漫,人影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