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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机关的工作超乎寻常的忙碌。
夜晚父亲办公室的灯光一直亮着，小贝常常看见父亲在窗前踱步的身影，晚上总是不会来。
小泉也忙的来回到爸爸办公室去汇报工作。各个办公室晚上更是加班加点，
老赵头这两天神色也不对，董大厨做饭中间歇着也常常发愣。明显他们笑呵呵的话语少了许多。
小贝也不知道机关到底发生了什么，老赵头、董大厨也说不清楚，爸妈说机关的事更加小心，声音低沉。
早上万丽丽来到小贝家，一脸忧虑，神色慌张。
桃花小贝惊异放大的瞳孔望着她。
万丽丽咽口吐沫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啥呀？快说。”
“我昨天听我爸说，煤油供销公司要分家，人员调动，什么什么的……”
“什么什么？”
“我也不知道……”万丽丽无奈地瞅着小贝桃花。
“分家？”小贝想一阵才明白过来，“桃花姐，你说爸妈这两天是不是说这事呢？”
“好像有这么个意思，干妈还对我说，你娘身体最近不好，过一段你回家去看看住一段，把家里照看照看，好像再没说啥……”
“丽丽，你说分家什么意思？”
“分家？呃，我想起来，我妈说，分家就是该调走的调走，该搬家的搬家，把人也全部打散，分成两家人。”
“那就是说，大院的人要分开，有的要走了？”
“也许是这么个意思。”
“你们在这，我到院子里去转一圈。”小贝不由分说窜出家门。
办公室正在开会，小贝到后窗听见父亲的声音。
“这两天小泉把名单再议后确定上报，小泉可以征求一下机关干部的个人意向，我尽量满足。”
“老赵头，你有什么想法？”
“我服从领导和组织的安排。”
“小泉呢？”
“我们都是这个意思。”
“那好，小泉，准备一下，下星期一，召开机关全体干部会议。”
小贝看见父亲匆匆走出小会议室，小泉跟在后边。
父亲正拨电话“叮铃铃”响。
“喂！啊，关经理，我听着呢……嗯嗯……可是……”
窗户半扇没有关上，可能是早上打扫卫生忘关窗户了，拉了一些窗帘。
小贝听到两边电话通话的声音都很大。所以他听得清楚说话的内容。
“就这么定了！老胡，要想开，往大处想，望山外想，还要给大伙讲一讲，嗯？你可不能有本位主义思想，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你主要的任务是让他们赶紧…”父亲对着电话说，手边敲着桌子，“对……对……刘成你也在？”
“关经理，你上次走后，我和老胡就揣摩你的意思，实际上，我们早就想明白了，领导总是比我们看的远一点，站的山头要高一些，老胡，就是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大伙，军人么，不会婆婆妈妈的，我服从安排……”
“好哇，这就对了，看起来你刘成在秦岭煤库锻炼的思想觉悟窜了一大截，我真高兴。老胡，任务不要忘了？我们还要吃喜糖呢！”
“是啊是啊……”
“谁的喜糖？我也对一下分子。”老赵头推门进来。
“吃你的喜糖，你准备咋样？”
“我们，英子说放在五一劳动节这个喜庆日子，她让我告诉你一声。”
“图个吉利么，可不能再拖后了。”
“英子让我告诉你，她心里非常感激你，感谢领导操心我们的事。”
“我不操心行么，老赵头，你革命大半辈子还不成家，过啥幸福生活，小日子都没有，我不能看到你再这么下去。”
“是的是的，”老赵头神秘兮兮地凑近关经理，“你说刚才的喜糖……”
“我给老胡打电话，他们那也要分流出一部分人，我就干脆想促成刘成的事，不留尾巴。”
“就是的，刘成相好的是那个娟子吧？”
“嗯，还有陈香和王大卡，嘿，你们头等大事，就是把自己个人的终身大事办了，我这颗悬着的心就落下来，放安稳喽，小泉和董大厨的事怎么这么麻缠，嗨……”关经理身体向后一仰，两手的前臂挽在脑后。
“本来这些事按部就班，喜事连连，现在上级到底为啥要乱哄哄分家呢？”
“人常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概知道这意思，还是想不通，捉摸不透……”
“老赵头，不是想通想不通的问题，现在的形势是推着你走，不走也得走，分吧，本来世上许多事情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你就守在煤上，安稳一些，以后再说……”
关经理走到窗前，若有所思，抱着胳膊，转过身轻轻说：“这几天街上安静吗？口号声、汽车喇叭声，一车一车的人往哪去，你知道吗？”
“不知道……”老赵头下意识地摸摸脑袋。
“我的一个战友打来电话，现在这可不是一般的动静，要起风浪的，到底是啥，我们现在虽然有猜测，还是不明了，要多观察，看报听广播，注意我们自己的言行，可不能大大咧咧的。”
“我听你的，”老赵头卸下眼镜，粗粗的眉毛里八字往下压，半天眉毛忽的向上两旁鬓边散开，“关经理，你说咋办？”
“还没有……”
太阳金黄色的光流淌在地上，白色的雪开始变颜色。大院的地里一堆堆雪正在融化流水，
小贝盯着融化的雪，在地上慢慢湮着，缓缓流动。
他走到前院也没有心思再去董大厨那里闲逛。
他又来到花墙跟前，里面的树木下面还覆盖着厚厚的白棉被，一动不动，几只鸟七零八落地叫几声，飞起来枯树枝上掉落几团雪。好长时间没有进去玩了。他害怕进去，似乎笼罩着淡淡的忧伤。不进去，总忘不了那些快乐的时光和欢笑的面容。
这几天晚上小贝没有睡好，外边驶过的汽车热闹非凡敲锣打鼓，齐声叫喊，小贝拉着桃花跑到大门口看热闹，他看到机关的人都站在台阶上观看，老赵头、董大厨、爸爸、书记、科长、看大门的老王边看边一论。
“发生什么事了？”
“你看这架势啊，势子要摆多大的阵仗 ，”老王脸上的刀疤蠕动，嘴里吧嗒着旱烟，吐出烟气，连咳几声，“额听说该一车车人是天天下班拉去辩论，有钢厂的、电厂的、建筑公司的，一汽车一汽车往过拉，到东方红广场，不使闲。说是辩论，中央咋么回事，一方说莫问题，一方说要打倒，争来争去，骂开啦，脸红脖子粗，就开始你推额搡，听说动手打起来，外不得了，这两天把家伙都带上了。有时候半夜回来，有的还挂彩。”
“咋回事么？”
“外你不听，还扎势，闹不咋，就抡起棒子打起来。”
关经理皱着眉头摆手：“别看了，赶紧回去，干自己的工作去，不要瞎议论！”
汽车上的人带着安全帽，穿一色的蓝工作服，手里拿着狼牙棒，齐喊：
下定决心，不拍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卡车一卡车的声音呼啸而去。
“小泉姐，你看他们都拿着金箍棒，要当孙悟空啊-”小贝拉着小泉的手指着车上的人。
“散了，散了，”小泉喊，扭过头来“老王，关上大门，不能让闲人随便出去进来。”
“莫麻达，额这就关大门，”老王推着大门喊叫，“走走走-关门咧！”
小泉拽着小贝拖进机关大院。
“你还想看什么热闹，危险。”
一个月过去了，机关乱成一团糟，分家搬家。凡是分到石油供销公司的人员全部搬走。
突然，小贝父亲接到通知，他被调离去新单位。听父亲午饭时说，调到五里庙那里一个螺旋厂，母亲调到石油批发站。董大厨硬要求跟随父亲一起走，劝也劝不住。
这是一个星期天，终于开始搬家。
王大卡的车在大门外边停着，公司的人都帮忙小贝家搬家。
一大早，万丽丽默默来到小贝家，眼圈红红的，看起来偸哭过几次，桃花见她愁容满面，两人抱着抽泣。
万丽丽家不搬了，留在煤炭供销公司。
“小贝，你不走行吗？”万丽丽的声音沙哑，“咱们还能一起玩吗？是不是跟小美姐一样，你们这一走再也不见人了？”
“我也不知道，我爸说不走不行，可是……”小贝脸色已经呆滞，张几下嘴，没有哭出来。
家要搬走，小贝母亲让桃花今天就回去照顾她娘，等安顿好了再接她。可是这一分开，桃花姐心里特别难受，昨晚上桃花和小贝说了许多话，也不知悄悄哭过几次。
卡车已经拉了一趟，第二次车过来时，房子里已经空空的，只是些零碎的东西。有的物件衣服送给桃花家，等小贝他们先走后，她再一点点搬走。
房子里还留存着温馨的气息，小贝不敢再望一眼空空的房子。
那窗户是他无数次在床上望向天空的地方，无数的日子在炉子边烤火烤红薯，他们几个人围炉嘻嘻哈哈，过年温酒吃饭的一幕幕场面像演电影似地在小贝面前上演。
季节已变换，乍暖还寒。
雨来了，老赵头淋着雨搬家具，额头上掉着雨珠，大茶镜尽是雨水，眼神显得黯淡无光。他瞥几眼小贝，咧着嘴，直摇头。
小泉拿着盆放进碗筷，默默擦把眼泪，端着往大门口汽车上去送，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仿佛又一次哭过。
小贝撑着雨伞，恋恋不舍地站在院子的花墙边，呆呆地望着他欢乐悲伤的乐园。站了好久，桃花喊了他几声，没有听见。
“小贝，你楞个啥？怪吓人的！要玩翻过去好好看看，再玩一会。”桃花摇着小贝的胳膊。
小贝摇摇头，没有丝毫表情。
花墙里的园子是他的心灵所在，是他的儿童乐园。
无数次新月升起来，他坐在花草地上数着天上的星星，春花秋月，望不尽的蟠龙山、金陵河的四季风景，那里的鸟虫都是他的朋友，和他一起歌唱，记不得有多少次大声朗读画书里的古代和神话故事。桃花、小美、丽丽他们一起尽情玩耍、追逐、朗诵歌唱。
一切又如做梦一般，如烟消散。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雨伞上发出碰碰的声响，一双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这是大茶镜老赵头的手，总是这么温暖有力。
“小贝啊，你老赵叔会想你的……”
小贝忍不住一下子扑到老赵头的怀里大哭。
小泉从老赵头身后闯出来，抱起小贝，失声痛哭。
“小贝，我要想你咋办呀？”小泉的眼泪打湿了小贝的头发。
“小泉姐，你要是……你早、早上放广播的时候，我还是那时间起来，不睡懒觉，我能在远处我能听到的……”
“嗯，小贝啊……”小泉搂着小贝桃花哭成一团。
“好了，咱们走吧，”小贝妈催着，“桃花，你把这这个拿上。”
一个手绢包得一厚沓钱塞到桃花手里。
“干妈，我不能要。”桃花焦急地说。
“拿上吧，干妈的一片心意，再说，我们也没有时间去看你母亲，还有一群弟弟妹妹，买点好吃的，你妈最近身体不好，你回去传一下我们的问候，”小贝妈指着房子，“里面还有一些衣服家具，你都拉回去，用得上。”
桃花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哗哗往下流。
“好了，不要哭，回去好好伺候伺候你母亲，照顾好弟弟姊妹，”
“嗯……干妈，你们不走，行吗？我离不开你们，我想你们可咋办呀？”
“傻孩子，我们又不是到天涯海角了，咱娘俩还能不见？”小贝妈紧紧抱住桃花，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们要走了，要走了！”
“桃花姐，我把画书送给你和你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有玻璃弹子，都在桌子上的小包里放着呢，”小贝转身看见万丽丽悲伤得噘着嘴，“丽丽，我画了几幅画，有牛羊、老虎、兔子、还有我画的有你家的猫送给你，也在桌子上。”
“嗯……”万丽丽含泪的眼目闭了几下，泪水还是流出来。
小贝爸爸和万丽丽的父亲握握手，从办公室出来，机关里跟随了一大群人。
“为啥阿姨不见人呢？”
“她回上海了，我已经跟她说过咱们搬家了。”小贝妈叹了一口气。
“那，就是说，再也见不到她啦？”
“不会的，她也许回来。”
“好了，快走吧，时间长，还下着雨，你看机关同志这么多站在院子里，耽搁大伙办公。”
“你们不要送了，各自忙自己的工作要紧，祝你们一切顺利！”
小贝的父亲打着雨伞往前走，旁边老赵头、小泉拿着他的衣服、茶杯和包跟着。
走到大门口，老王头一直站那里等候。
“关经理，你这就走了？”
“是呀，你可要注意身体啊？”
“好好……”
老赵头、小泉把小贝爸爸妈妈送上车，小贝和董大厨坐在卡车顶上，打着雨伞。
车慢慢启动了，小泉向董大厨、小贝招手，他俩不停挥动手臂。
“小贝，不要忘了你老赵叔，到时候咱们还吃西瓜，吃沙瓤的，甜得很……”老赵头摇摇晃晃跑起来，不停地用手擦眼镜，嘴里喊着。雨水浇在老赵头的茶镜上往下直流。
小贝董大厨合起雨伞，任雨在身上飘落，小贝看见万丽丽哭着跳着喊着。
桃花突然跑出来，下了台阶，手里掂着铁环，嘴里叫着：“小贝铁环—，我要跟你们走！”
“关经理，停车吗？”王大卡声音有点颤。
“不停，慢慢开吧！”关经理表情凝重地望着前方。
小贝的母亲叹着气，望着汽车镜，映着桃花红色的身影。
桃花跑着，滚动着铁环追着，嘴里叫喊，铁环终于转了几圈，无奈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重重跌倒在路上。
桃花跺着脚，原地蹦着，举着铁环钩钩，大哭。一腿扑倒在雨地里。
桃花姐穿着过年红色的新衣，在小贝的面前慢慢淡淡隐去了，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小贝的眼睛模糊了。
“桃花姐，这是送给你的-”小贝向桃花叫着喊着，声音嘶哑，也不知桃花姐能听见吗？
“停车-”小贝敲打着卡车的上盖。
车还是缓缓开着。
“小贝，你爸你妈不让停，是对的，要不桃花追上车，跟你们走，谁来照顾她妈呢？”董大厨搂着小贝的脖子。
“嗯，我知道……我，桃花姐哭，我我……”
“小贝，不哭，男子汉了，不哭。”
“我知……留的铁环，是我要送给桃花姐的，铁环响，声音就像唱歌，我桃花姐就能听到我们说笑的声音……”
“我知道……有个念想……”
“那你没有给小泉姐送个啥？”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她知道吗？”
“她会知道的……”
一辆马车，咔哒咔哒从街面驶来，赶马车的老把式一声秦腔：“嘚儿驾—”马吐着一团团的热气，身上湿漉漉的，踏着节奏奔跑起来。
雨越来越大了，王大卡开始加速，汽车沐着雨哗哗闪动，眼前的一切向后倒去。
“你们为什么丢下我不管呢，小贝你就狠心走，你们到哪儿去了？”桃花哭喊着，汽车愈来愈远，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撮撮顺水披溜下来。
老赵头咧着厚厚的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扶扶眼镜，抹了把雨水，拉着桃花的手：“桃花，他们会回来告诉你的，不要再哭了。”
桃花木呆呆跟着老赵头走着。
“桃花，你干爸干妈实在没有办法，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我也不知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到时候，我问问小王再告诉你。”
“嗯……”桃花听到这句话，吞咽几声不哭了。
走到大门口，看到万丽丽哭着，桃花上去俩人抱着又哭一阵。
小泉站在那里望着远去的汽车，叹着气。
“老赵头，我已经跟保卫科的小武说了，还有办公室的小年轻，帮着把关经理留下的私人东西和家具拉到桃花家去。”
“对，金燕也说了，那就麻利咔擦把这事办了。”老赵头疾步上台阶，叫着桃花，向后院走去。
机关人员进进出出，雨也挡不住熙熙攘攘忙乱的人们。
办公室地上丢下的纸屑、打碎的玻璃杯、摞着的横七八竖的家具。
一路桃花万丽丽抽抽泣泣来到楼下，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抹抹眼泪，一直呆呆地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