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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旅社后二层楼门厅的电话“叮铃铃”响个不停。
门房里值班的老头说：“同志，要不你自己到后边找她去”
“好，谢谢你。”关经理笑着说刚迈出传达室门口，就一头撞上一个人，两人都怔在那里，互相打量着。
门房老师傅叫一声：“秦主任，这是才来的一个老同志要找小英。”
“啊……关经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秦主任伸出双手上前握着关经理的手，不停抖动。
“你看你把我手快抖散伙了。”
秦主任“嘿嘿嘿”笑，忙收回双手搓着裤子。
他个头不高，瘦削的脸庞，眼睛上面两道卧蚕眉扬起，厚厚的嘴唇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
“嘿！是你这小子，刚才差点把我撞飞了，冒冒失失的，到现在还是这样的老毛病，不思悔改！”关经理掸掸中山装的褶皱。
“老首长，改改改。嗨，你说灵不灵，我昨晚怪不得就左眼跳，还真有预兆，今天喜从天降，原来是老首长看望我来了。”
“去你的，我才不来看你，你小子根本不用关怀，几月没见，现在打眼一绕，人五人六的，装扮得有点人模狗样，”
“咦！那不能丢老首长的人，叫别人说起来，这邋里邋遢的是老首长带出来的人？”秦主任撇撇头，“你就不要寒碜我了，小秦本来见你就心慌。今天高兴，你可不能轻易走，难得来我这里，进到我们这小庙，大菩萨太难得了，走走，老首长先到我办公室喝会茶去。”
“我不来看你小秦，我就不能来你这个小庙，就不能敬敬神呢？”
“呀呀，老首长这里都是小沙弥，哪有甚呢。”
“啊哈哈哈哈哈，”关经理斜着身子笑，手指头点着他，“你看你急得脸红脖子粗，小娃娃现在还真当上领导喽，”关经理上下打量秦主任，“哟哟，头发梳的怪光的，皮鞋锃亮锃亮，衣服有没有鼻涕饭夹夹……”
“嘘—，老首长你小声点，你别羞煞小秦啦……”
“咋啦，这不把你打回原形，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抖擞啥哩。”
“没没没，额一直记着你的嘱咐，那股劲没有怂……”
“瞧瞧，唏！进步不小么，还真有点进步。”
“报告首长，那还不是你的言传身教，如今才让小秦进步了那么一点点……”秦主任嘴巴凑近关经理的耳朵，“我听说组织部门上你那去了解考察我，主要还是你给我定下了调调……”
“嗬！你小子消息怪灵的，长本事了？还真是跟我搞了几年地下工作，情报工作有渠道吧？说说，是谁告诉你的？”
“老首长，你说是不是？”
“是也不是，跟着我的人不会是孬种，我只是把你小子客观公正地推荐一番。”
“那当然了，我是老首长的兵么，绝不是孬种。不过，我学会了老首长拍桌子瞪眼睛的那神气。”秦主任摇着头，表演瞪眼睛，像模像样的手在空中挥一下。
“你小子现在还学会贫嘴了不可，个头还是那么个个头，唯一是打扮得还挺洋火，可我总觉得你身上的土腥气味道还能闻到。”
“老首长，这你就该夸赞小秦了，本色一直都在，老首长你在夏天经常穿草鞋戴草帽，到职工干活的地方去，走访群众，这我都知道。我时时刻刻向老首长学习，这黄土把咱这皮肤染了，根还扎在地里头，肯定长不歪。”
“记住就好，不要根移到城里就扎不下去了。”
“那绝对不会！嘿嘿嘿，老首长，见到你别说我心里有多高兴，我还是老样子，见到老首长先是紧张，后来就没有分寸了。”
“我看你能显露什么样的分寸，要是那牛鬼蛇神，我非把你七寸打了才行。”
“是是是，老首长小秦一定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艰苦奋斗，去掉一身官气，为民办事。”
“这才对路数。”关经理搂着秦主任的脖子，秦主任搀着关经理，嘻嘻哈哈，秦主任又扭回过头向门房喊：
“老徐，你赶紧叫小英到我办公室报到。”
“没麻哒，我这就去，到后边去找她。”门房的老徐应着转身往后院疾步走去。
“小秦，你原来的老邱主任调到外贸公司，你可去看过他没有？”
“那当然了，我记得老邱主任给我说，你那老首长老给我叨叨，让我培养帮衬你，严格要求，不能松懈，往正路上引着走，多给压担子，我来这里从头干起，打扫卫生一年，干服务员两年，总务室一年，财务室一年，办公室一年，不瞒老首长，你把我从乡里调到城里，开始我还真有点情绪，后来，才知道老首长的用心。一言难尽，感恩之心什么时候都在，老首长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嗯，知道就好。老邱主任给我来过几次电话，说过你的表现……”
“没有批评我吧？”
“对我说，他这几年培养你，苗子没有错，小秦是个好接班人。”
“呀呀呀，这评价有点高。”秦主任屈着脸，严肃神态没有保持住，憋出笑声来。
“你看你小子，还是那么皮！”
俩人絮絮叨叨走进秦主任一楼的办公室。
看大门的老师傅走到后院，手搭在眉棱上，看见二楼房间走出来一个人。
“柳莺，咋不接电话呢？”
“哦，我们正冲刷厕所呢，没有听见，啥事呢？徐师傅。”
“你叫一下小英，抓紧到主任办公室去。”
“好的，我这就通知小英一声。”
关经理走进办公室，小秦忙让座，进来一个服务员，向关经理问好，接着熟练地在茶盘里拿出茶杯放进茶叶，拿起电壶沏茶。
办公室左边摆一张办公桌，墙上挂一幅玻璃镜框，里面镶嵌一张合影的照片。那是刚解放时关经理在县上搞土改，腰间挂着一把手枪，勤务兵小秦站在身旁笑着，中间站着西北局来县上的几个领导，都是关经理在陕西搞地下工作时的战友。
秦主任望着关经理背着手久久地站立着的身影，眼眉突然一阵湿润。
房子里显得特别安静，小秦向女服务员摆摆手，服务员点点头走了出去。
“老首长喝茶。”秦主任打破了宁静。
关经理“哦”一声转过身来，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又放下。
“老首长，我知道你这次来一定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你是我的蛔虫吗？”
“嘿嘿嘿，谁让我跟你搞过地下工作嘛，那鼻子不尖不行，耳朵不灵不行。”
“你说说，我是啥事？”
“老赵头，对吧？”
“嗯。老赵头除了我们公司来这里办业务接待人员往来，是不是还有个小英呢？”
“对，老赵头常来这里，我也找小英谈过，可是人家不太接话茬，摸不清底细。”
“看看，你还说是个做过地下工作的人，难道就束手无策了？你给老赵头打电话，说我就在这里，让他下班赶过来。”
“好，我这就拨电话。”
秦主任拿起电话就拨，响了两声，那边就传来老赵头的声音：“谁呀，说话。”
“我是解放旅社看大门的，”秦主任压粗嗓门说。
“嘿，去你的，额听出来了，你这不是小秦主任吗？”
“我告诉你，老首长在这里，他让你下班赶紧赶过来。”
“啊……是，没麻哒！”老赵头那边好像声音低下去，似乎捂住了话筒，“有啥事哩？要赶到你那去。”
“哦，来了一个重要的贵宾，不过是自己人，所以说……”秦主任故意拿腔拿调，声音神秘兮兮。
“明白，额等会下班就来。领导肯定是这么要求的，”电话那边的老赵头声音迟疑拖着腔，“可这贵宾是谁呢？你先透漏点口风，额好做点准备。”
“准备啥？到我这里来，你是看不起人是咋啦？”
“嘘，好给你增点面子么。”
“你给你老赵头自己增点面子就行了。”
“那额就不管哩，不过我猜想绝对是个尊贵的客人，今天降临到你那里，领导亲自出马，是吧？”
“不过是有点尊贵，你老赵头还有点料事如神呢，”秦主任放下电，“老首长亲自出马，来这里说媒，还真有点一反常态，我这个娘家人呢，该怎么能当好。”
“当好个屁，你是婆家人你忘了，装洋蒜也不过是个半路的娘家人。这里一切听从我的指挥。今天娘家人必须听婆家人的话，一言九鼎。”
“是是，坚决执行，不过提点意见，这哪是相亲呢，老领导这不耍点军阀作风么。”
“嗯？你说啥哩，谁给你的豹子胆？”关经理上前扭住耳朵，秦主任歪斜身子，挤着眼睛呲牙咧嘴。
“哟哟，老首长饶命，再也不敢了。”秦主任捂住发红发烫的耳朵，嘟嘟囔囔，“哎，还是这老习惯，动不动揪耳朵，怪不得我这个耳朵老觉得大了，和右边的对不上。”
“哼！还没有揪下你这个耳朵，看你歪到那边去。我就不信了，我们老赵头还娶不了你们这搭的媳妇。”
“嘿嘿嘿，这倒不是，说正经的，老首长，也不知为啥，小英就是不吐口，我也不好说，总之强扭的瓜不甜。”
“那我就非强扭不可！”
传来敲门声，门口喊着：“秦主任，我来了。”
“哦，小英快进来。”
进来一个长辫子穿工作服的女子，满脸疑惑地望着关经理。
“关经理，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小英。”
“嗯，你就是小英，大名鼎鼎。听说是优秀服务员，工作做得蛮不错的。坐坐。”
“我再给介绍一下你面前的领导……”
“不用介绍，肯定是关经理。早都认识了。”
“噢？还有这事，我咋不知道？”
“那墙上-”小英笑得眼睛眯着，手指到墙上那玻璃框照片。
“哈哈哈，是这么回事！”关经理和秦主任边笑边摇头，又回头望着墙上的照片。
“再说秦主任和老赵头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你的故事，”
“这不就是走马观花、道听途说么。”
“我早都敬仰了，今天终于尊敬的关经理。”
“那也只是听你秦主任和老赵头瞎吹呗，这老家伙现在来了，也就是平平常常。以后你小英就知道我这个大老粗比你秦主任可厉害阿！”
“你问小英，我可没有添油加醋，列宁说，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我记得清呢！”
“不过，我还觉得领导对人和蔼可亲，令人尊敬。”小英把辫子梢扭了好几圈，抬眼想想，“再说老赵头，小贝我们几个比较熟啊。”
“你还和他们认识？”
“官僚吧？老赵头经常带小贝来，我们在一起吃过饭吗，上过山，聊过天，我还见过桃花、小美、还有一个叫万丽丽的。”
“还有这事？”关经理摇着头，“你看他老赵头，他还真会发展儿童团，地下工作做得这么隐蔽，你不说，我真不知道。可是你俩的事我早听说过。”关经理望着小英，“只是—”
这最后的几句话，听得小英立马脸上渗出一片片红，她手里吃劲挽着辫子不知说啥为好。
秦主任看看表站起身说：“老首长，咱们好好聚一下，我联系一下。”
“别的地方我不去，就在你们食堂吃，喝点包谷面糊糊，馒头，要有窝窝头更好，两个凉菜就行了。”
“那不行，没有下酒菜不行，我要敬老首长。”
“不能铺张，就咱们几个人，够吃就行。”
“在这里你不要操心，听从我的安排。”他忙站起身来，“小英，你陪领导说说话，我去安排一下。”
“关经理坚持要在咱们食堂吃。我已经和灶上说过了，我去给柳莺也说一声，在一起坐坐。我再去到食堂里间看看准备情况。”秦主任拿起电壶蓄满茶，把茶杯往关经理跟前移移，“哦，关经理你和小英先说话，我去去就来。”
“好。小英你坐，我关经理早早知道你，只是今天百听不如一见啊。我听秦主任说，你是个好姑娘，工作劲头很足，从来不请假，加班加点，不怕吃苦，这就好，”关经理端起茶杯喝一大口，“就是你个人问题，不知为啥躲躲闪闪，我们老赵头整天愁眉苦脸，我看出来了，他非你莫属。小英，我希望你坦诚地说说。”
小英抿着嘴，头低下去。
“我给你说说老赵头，他也是解放前加入大部队的，走遍大西北，参加了许多次战斗，家里说的媳妇再青海遭遇了不幸，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心中的痛，就是缺个人解开啊，他媳妇的事他跟你讲过吗？”
“他说了一点。”
“那我就给你讲讲他吧，他是扛过枪受过伤玩命的老赵头，受苦的老赵头，有福的老赵头，能干的老赵头，仗义的老赵头。也不是说他人老，可能是面相显得比同龄人大些，说话办事厚道一些，人们尊敬他，就叫他老赵头，就说他人吧……”
喝着茶，聊着天，慢慢地小英不太拘谨了。
“当年是我把老赵头弄到咱山城来的，”关经理呷了口茶，“他媳妇出了事，他打仗受了伤，最后转到西安医院治疗，我又一次去病房看我的战友，巧不巧，老赵头就和他住一个病房。”
“哪，他怎么会到你们公司来。”
“一来二去，我和老赵头熟了，根据他受伤的情况和部队就地屯田，我就把老赵头说通了，联系通融了方方面面，就这样老赵头到我们公司来工作，他埋头苦干，群众基础非常好，业务拔尖，干出了成绩，并当上了科长，是我们公司的顶梁柱啊。”
“我说的有娃娃亲，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他也加入队伍，可是在扶眉战役牺牲了。”
关经理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峻，站起来，拳头压在桌子上；“和我一起参加革命的，一个个战友在我眼前一次次倒下了，没有活到今天，每当我想起他们，我就……”关经理难受地背过身去，屋子里静下来，好一会，关经理才转过神来，“所以今天我们过上幸福的生活，不能忘记过去，但是还要往前走，你说难道我们老在悲痛中不能解脱吗？逝去的人不会让我们这样过下去的，他们献出了生命，可是他们期望我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小英你好好想想吧？”
“嗯……”
“你看你和老赵头，都有这么一段经历，走出来，大好的时光要靠我们去努力，去争取的。我们没有理由这样苦命再去！”
“嗯……”
“小英-”柳莺推门进来，看见关经理一下子捂住嘴，“对不起领导，啊，你是关经理！”
“你看你们咋都认识我，我还不认识你啊？”管经理故意拿腔拿调，“我猜猜，你恐怕是柳莺吧？”
“咦！神啦，你怎么知道的。”
“我会掐指算卦的，你俩是好朋友形影不离。”
“对呀对呀，哎呀，真是当领导的不一般！”柳莺扯着小英的一角说。
“你俩先去食堂再看看，我们马上就来。”秦主任走进来。
“遵命，领导等会见。”柳莺招招手，关经理点下头笑笑，她俩手一拉走出去，一蹦一跳往食堂拐过去，背后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不一会，老赵头一头扎进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手拿着大茶杯，一手提一包纸包的食物，油已经渗出一坨来。
“额没有迟到吧？”
“嗬！老赵头赶得也真及时。”
“小秦，你没看咱是谁的兵。”
“你咋这样说话，损人不是？咱俩彼此彼此，还有个先来后到的。”
“算了，争竞啥？干什么事情，我们都要保持的就是军人作风，雷厉风行。”
“是，老首长，我就是这么要求自己，心里头军号一直天天哒哒哒响着，晚上做梦还冲锋呢，”秦主任瞟一眼笑容满面的关经理，又绕着眼睛环望老赵头，“我说你这是干嘛呢？嫌我这里没有吃的？”
“嗨，小秦，我早就料想关经理不回去实验食堂的，你在这还恩能够芜杂不开？所以说我也没有订，可是我去实验食堂买1斤酱猪头肉提来，那可是关经理最爱嚼头呢。”
“可是-老赵头，来就来嘛，来我这里，害怕我招呼不了老首长？”秦主任猫下身子，掀起床单，头钻进去。
“所以，我就没有提酒来。知道你把酒拿出来。”
秦主任气喘吁吁捞出西凤酒、太白酒、柳林春三箱酒来。
“我说小秦，只来个三堂会，一瓶红西凤、一瓶太白、一瓶柳林春，够了。”关经理让秦主任把纸箱原推进去。
“老首长，这行吗？”
“就这样。”
“那先这么着，不够食堂有。”
“嘿嘿嘿，可不能欠。”
“老赵头，那不行咱今天一醉方休？”
“你俩说啥哩，都不能喝醉，还有正事呢。”
“关经理，有啥正事？谁来了？”老赵头向秦主任使使眼色。
秦主任狡黠地笑笑，拍拍老赵头的肩：“不该问的不能问，这是保密守则，等会，你就知道了。走，老首长请。”
“好，看看你的食堂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