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感到有点漫长,晚上,小贝时常看到爸爸办公室的灯亮着,抽烟踱步,传出咳嗽声。
夜里他们回来,小贝装睡觉,戳戳桃花,她睡着了。
爸爸和妈妈总有啥秘密,嘀嘀咕咕小声说话,生怕吵醒他呢还是怕他听见,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北京最近形势很紧张,西安老领导告诉他,工作岗位难免都要变一变。
“这是咋回事呢?”
小贝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脸上总是时常流露愁容和担心的样子。
小美在年前来过电话,说她过年不能来了,最近要回老家,也不让小贝他们过去,到底发生什么怪事,每次打电话小美总是在那边轻轻地啜泣。
“有什么事吗?说好的,咋不能来了,你告诉你爸妈你就不会老家么,我和桃花姐一直盼望着你来玩,你说你……”小贝很焦急地连珠炮地问。
“那我再试试……”小美应答的声音支支吾吾,低得像蚊子听不清。
晚上,小贝爸妈去办公室打给小美爸妈的电话频次增多了。小贝妈与他们通话时絮絮叨叨说过许多想念和问候的话,相互嘱托,电话两头抹了不少的眼泪。
小贝盼来盼去,这一次却突然说她们这两天要回老家去,小美和小贝约定他们在一起玩的事情,还有过年两家聚到一起的热闹安排像做梦一样就此销声匿迹了。
小美爸爸说回老家看看,老家的亲戚盼望着他们回去,现在有个急迫的事情,看怎么办,他的战友在北京打来电话,让小美赶紧过去,小美前段时间考上北京音乐学院的附小,让孩子去不去,非常纠结,她人又小离家远,生活没人照料,愁人呢,可是小美爸爸的朋友说住到他家,放心来,这可咋办,小美爸妈隔三差五地来电话,说来说去还是小美的这件事情。
吃饭的时候,小贝看到爸妈为这事总是考虑来考虑去,两人意见相悖,吵个不停。
晚上小美打电话想听听小贝他们的看法。
“我要是去,那,咱们再也见不到,离那么远,想你们怎么办,我还是不去,桃花姐你说。”
桃花不停地说她的看法。
小贝焦急地接过电话:“我给你说,我爸妈避开我和桃花,秘密商量你这件大事,吵了好几回,最后我听我爸说就这么定,就是说他们主意已定,准备给你爸妈去电话。”
“快给我透露透露干爸干妈的意见。”
“我也不太清楚,非常保密,不过八成是想让你去……”
“桃花姐怎么想呢?”
“我心里头挺难受的,不想让你去。”桃花捂住电话,声音开始抽泣。
“我……听你的,”那边有哭声,又笑着,“嗯嗯……小贝你说。”
“你要问我和桃花的意见,我们打心眼里决不想让你去,你一走,走的那么远,恐怕一年回不来,咱们再也没有时间一起玩耍,可是去北京,能看到天安门,那该有多好,我们也想去……要是你去,能见到好多好多的人和事情,交好多好多朋友,走很远很远的地方,能讲许多故事,我想到井底看蛙,它只能看见一个小圆点点的井口,就觉得天就是这么大,所以,我又一想,觉得你还是去吧,不能井底看蛙。就说我,还不知蟠龙山上有啥呢,就是我爸爸的公司,我连个西山油库是个啥样子都不知道,好多好多地方没去过也不知道,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翻山越岭可有意思了,所以,我又想让你去,可是,小美姐,从此我们不能在一起玩,我们再也见不到你,又不想让你去,心里怪难受的,要是咱们还有桃花在一起过冬天过大年放鞭炮那该多好。炉子烧得旺旺的,暖暖和和,好好看画书唱歌玩耍,天南地北讲故事,吃好吃的东西,雪地里打雪仗玩个够,那多有意思……”
“你看你唠唠叨叨,也没个主意,”桃花噘着嘴,“所以啥?就是不能去。”
“嗯,就是呀,我听你们讲我不愿意去。”小美的声音低下去,那边传来小美的哭声。
这边小贝脸色开始憋红了,咧开嘴,桃花赶忙抓过电话,对小贝示意一番,又和小美说一阵,一会那边没有动静,桃花觉得忍不住,一下子按下电话,小贝和桃花哇哇大哭起来。
过了几天,小贝爸妈终于商定,晚上把电话打了过去:“我们意见是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让孩子去吧。”
“好,那就这样,嗯嗯……”
小贝和桃花在办公室外边听到爸妈决定的话,桃花抱着小贝又哭起来。
原来小美的父亲,校长的职务不当了。听电话那边方卉聊几句,有人说钟校长倡导的风气,带学生走白专道路,这样下去,问题很严重,钟子琪一气之下辞去校长职务,他们本来打算要到小贝家来过年,小美还说放寒假,能和小贝桃花他们一起疯疯地玩一个冬天,打雪仗、滑冰、唱歌、看书、逛街、看电影……
一切变化来的太快了,甚至来不及想,猝不及防。
傍晚天空飘起了雪花,从细点点旋转一片片,漫天飞舞,雪越下越大。
小贝趴在窗户上呆呆地望着,桃花催促着他快点睡觉,说干爸干妈马上就要回来。
窗外寂静,冰雪覆盖,暗灭了所有的声响。
小贝做了个梦,小美说哎呀,下着雪你来看我了,他和小美在她家的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满身白花花,奔跑游戏,小美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跳着跑着。
早晨小贝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赶忙爬起来,埋怨桃花不叫他,吃罢早饭,嚷嚷要出去看雪。
桃花说外边雪大了,厚厚的能埋脚脖子,特别的冷,小贝硬要出去。
桃花给他戴上他的飞行员皮帽和手套。
皮帽子的里边是虎皮花纹,外边是棕色的皮子,皮帽的额头上固定挂着的两个风镜掫起来。两边的耳朵位置带两个皮扇扇,解开暗扣,露出两个金属圆圈的窟窿眼,可以增加听力。
小贝戴好皮帽,带绳连接的两只手套各分一边跨在脖子上,他背起小书包,望望里面有蜡笔白纸,连忙塞进一个玩具汽车,脚套上老虎脸棉窝子,他蹦蹦跳跳,桃花说等一下,把深棕色的细条围巾给他围在脖子上,小贝飞快地冲向雪地里去。
桃花正要出门去看小贝,万丽丽卷着雪花冷气冲进来。
“丽丽,你没有碰见小贝?”
“没有啊,我从后楼门进来的,”万丽丽哈着冻红的纤细手指,往炉子上一放,四下张望,“小贝真出去了?外边真冷,冷风吹的嗖嗖的,尽是雪,我刚给我爸送去药就跑回来,一步一滑的,这小贝还去玩啥呢?”
“他呀,你就挡不住,就爱到雪地里去,好,咱们烤火,让他去玩雪吧,不然他就发疯。丽丽,快烤烤火,我给你倒杯水喝。”
“嗯,谢谢,那咱们等雪小要是停了更好,再堆雪人打雪仗,那多有意思。哎,桃花姐你给放点茶。”
“还用说,那是肯定的喽,贵客么。”桃花端起杯子眉毛一挑。
“啥贵客呀。”万丽丽咯咯咯笑。
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冒出升腾的热气,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小贝刚冲进院子里,一阵风卷起的雪雾,迷糊了双眼,他赶忙放下额头上的风镜,罩住眼睛,把皮帽的扇扇往颔下扣住,用围巾围住嘴。
小贝见雪大,有点犹疑,最后打定注意,冒雪去龙泉中学看小美。而且小贝一想,不能告诉桃花姐,他要去小美家看看,要说出来,桃花姐万万不可答应,于是他就一人做主出发。
他咯嗞咯嗞踩着雪,高兴地不知怎么走,望着自己留到路上的脚印,走到龙门堡的古城墙边。
残垣断壁上像是砌上一层厚厚白雪的砖块,枯草在上边呜呜叫着。
古街上走来一个妇女挎着一个篮子,头上围着绿围巾,缩着脖子,手操在红色碎花斜襟棉袄袖子里,斜斜地走着。
一个老头,白胡子上沾满冰霜,穿着一件褐色的宽襟棉袄,戴着黑色的棉瓜皮帽,两只耳朵罩着黑色毛绒绒的猫耳朵,大裆黑棉裤腿往小腿下勒细到脚脖子,圈着腰,像个蚂蚱,两条腿细脚伶仃地向前,一掂一探地走路。背后跟着一只可爱的小花狗,鼻子嗅着雪地,眉毛上粘着雪花,扑楞楞倒雪地里来回打滚,老汉一吆喝,小狗嗖地蹿起来,浑身白花花地一抖擞,露出黑白间色的皮毛,顺从地摇着尾巴,乖乖地跟着老汉的节奏,缩着脖子低下头,一步一停翘翘首,再一掂一探地向前迈着细腿。
小贝笑得一股热哈气染了风镜,他往上掀掀,露出眼睛,喘口气又放下来。
走进城门,古街上传来打铁的哼哟声,小贝喜呵呵望着铁匠铺里火星飞溅,两个打铁人,我的天呀,光着膀子,汗水往下滴,围着熊熊烈火你一锤我一锤,叮叮当当,悦耳动听,那个黑色皮肤的伙计,露出白牙,喘着粗气,他翻着通红的铁棍,有个小伙计不停地拉着大风箱。
外边是冰天雪地,里面热气腾腾。打了一阵,那大汉把锤扁火红的铁擩进一缸水里,“嗞啦”一声冲起一团热雾。
“啊……”小贝久久望着,乐呵呵傻笑,看呆了。
又一阵打铁声惊醒他,差点把正事忘了。他想起昨晚的梦,他要冒雪去看小美姐。
小贝抖落一身雪花,把风镜用手套摸几下,拐向了沿河街的路上。
沿河街坐落在金陵河岸的西边,最早这里是骡马市,大车走的土路,路两旁种的又有柳树槐树,一些场院盖在河边。后来随着逃荒的河南人来到这里,盖起了一座座一串串的小院,手工艺品、玩杂耍、唱戏、卖河南胡辣汤、油茶的,街面上安上了路灯,一天到晚这里热闹起来。
今天雪覆盖一路,房顶的瓦盖上厚厚一层白棉被,几只老鸹叫着,路边的树斜斜地萧索,门户紧闭。只有小贝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猫腰前行。
原野、河流、山川被雪笼罩,雪中金陵河变得轻软迷蒙,河水像飘浮的带子舞动,白雪覆盖的蟠龙山塬,顺着山势高低排列一道道土黄色和灰色,给落雪描边着彩,白色的雪落卧其中,呈现宽厚松软的一厚道道松软的主色。
雪很美,山很美,山顶上玉树琼阁,犹如仙境一般。
一只好看的白鹤迈着舞步细长的脚探进河里孤零零,蹚水,伸着优雅地脖子和长长的嘴,叨着河水里的小鱼。小贝扑腾坐在河边,呆呆地望着,笑得更灿烂了,他拿出包里的垫板和纸,描摹着白鹤、水岸、山塬,倾听哗哗的河水,吹着冻红的小手,画着画,用蜡笔染色。
画完,他变成了雪人,挣扎着站起来,拍打满身的雪,继续向前走去。
快到小美家,矮矮的墙棉绒绒一道白,远远地听见弹琴的声音,小贝拍打着雪,盯着看,确定是小美家传出来的音乐,他跺跺脚,把风镜掫到头部,正要敲门,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小美,这是张老师给你上最后一堂课了,咱们开始吧……”
“嗯,张老师,我永远会记得会珍藏……”
“好吧,今天给你上上声乐课,先开始练声:咪咪咪-嘛嘛嘛-”
小贝往左边移到窗户跟前,他哈哈热气,手指头摸一圈,画了一个空心圆,望见房子里那张老师坐在琴凳上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的背影,小美穿着一件粉色的毛衣,手绢扎着黑发,眼神亮晶晶,唇向两侧翘起,露出了两个酒窝,嘴边像画了两个弧,露出洁白的牙齿,婷婷站立在风琴边唱:“咪咿-咿咿嘛……”
小贝看呆了。
一会,张老师手弹一串滑音,说;“小美,你唱一下《我的祖国》,注意气息和流畅。”
小美点点头,嘴张的圆圆的唱起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姑娘好象花儿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为了开辟新天地
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好山好水好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敞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
小贝走在了雪地里,身后留下一长溜他小小的脚印,满脑子都是小美唱歌的声音。
这是他非常熟悉的歌曲,是《上甘岭》电影的插曲,电影他看了好几遍,刚才他听的快要哭了,捂住嘴背靠着墙,激动地不得了,从包里掏出他在雪地里画的画,放到窗台上才把心爱的小汽车压在上边,有剖掏出几颗大白兔奶糖放在上边。
他决意离开这里,张老师正在上课,小美唱得打动人,他不能影响小美,虽然他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不能打断她上课,而且说是最后一堂课,所以,他就这样冒着大雪看过小美,也听到小美的歌声。
于是小贝直盯盯望着前边,伸开一点胳膊,他觉得自己像个飞行员的样子,独自笑着,回头张望一眼,小美的家已经迷茫,身后只是一串他自己扭七八歪的小脚窝子。
当小贝在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一黑了,公司卫生所的张大夫给小贝量量体温,对桃花说:“不要紧,多休息,再吃点药就好了,我走了。”
桃花把张大夫送出门,转身回来,摸摸小贝的额头。
小贝望望桃花,望望万丽丽,嘶哑着嗓子说:“我咋了?”
“你咋了?不吭声冒着这么大雪,跑到小美家,吸进寒气,发烧感冒了!”桃花生气地扭过脸,“小美跑来了,见过干爸干妈,在这待了几分钟哭着走了。”
“你们怎么不叫我?”小贝挣扎着要起身,被桃花按住,小贝头沉沉地又躺到枕头上,
“你回来,昏昏沉沉的,躺倒床上,桃花告诉你妈,叫来张医生给你打了一针,你还哎哟哎哟几声。烧退了,”万丽丽小声说,“小美和我们一一道别,还给你送了礼物。”
桃花把一娟花手帕抱着的长形物件亮出来。
“啊,上海口琴,桃花姐她走之前说啥没有?”
“小美哭着说,你送给他的画和小汽车大白兔收到了,他们全家人赶路坐车走,等不得了。她给你说话,我摇你,就是不行。丽丽轻轻喊你也没有动静。小美不让把你再叫醒,说她不能再让你哭了,咱们都要高高兴兴的分别,她还说你送给她的礼物非常珍贵,她会永远保存好的。”
“我们送她的时候,嘿,不能提……我们哭得稀里哗啦的,小美不停地回头招手,我俩到现在还难受地很!”
小贝摸着口琴,迷迷瞪瞪闭上眼睛。
“咦!他睡着了。”
“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桃花眼圈有点发红,“也不知哪年哪月咱们才能又见到小美?”
“我们四人还能在一起玩个痛快,吃好多好多东西。”
“咱们一起唱歌、跳舞、讲故事、看电影……嗯,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