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蓼草的头像

蓼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1/23
分享
《丁戊:晋灾泪尽记》连载

第一章 众正·其一

光绪三年四月廿三,山西省道府州县的各级官吏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躲在府衙里饱食终日,而是按品秩大小排成两队,伫立在巡抚都御史台门前恭候新任巡抚莅临。今天的巡抚衙署门口是罕见的整洁,既没有腐臭的残骸,也不见成群结队撕扯人肉的野狗。衙役忙活了一天一夜方将附近的累累白骨清扫干净,街道两侧堆满了新近的饿殍,一息尚存的活人混在尸骸之中,微弱的喘息声也连成一片,犹如朽木在狂风的撕扯下剧烈咳嗽,稍不留意就会灰飞烟灭。

据徐沟县驿报,怀远堡的大户悉遭洗劫,知县祈求太原调集标下剿灭乱匪,以儆效尤;然而清源乡的情形在全省比比皆是,就连太原府的富绅也开始收拾金银细软,踏着遍地的骷髅和枯发,仓皇失措地逃离人间地狱。为了让新上宪到任时睹见的情状不致太过惨烈,布政使林寿图命令衙役在一天之内将巡抚衙门附近的路面清理干净,哪怕奄奄一息的生者也不例外。

林寿图看着气息奄奄的活人被投进口袋,然后被扔到万人坑与饿死鬼做伴,从头到尾没有一声叹息。他的右手握一串佛珠,其上刻有“黄鹄山僧”四字,衙役每拖走一人,他就扳动一颗珠子,来回一共扳过九回佛头,一回代表着十八颗珠子——仅仅一天时间,太原又新增了一百六十二名死者。他镇定地坐在太师椅上,仿佛置身事外;并非他残忍,而是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形,不得不变得麻木。

不知何时,两名轿夫扛着一顶帷轿远远走来,轿子俨然落在巡抚衙署门前,其格调相当朴素,布帘上打着西洋呢绒线的补丁,甚或可用寒酸来形容。林寿图不由得蹙紧眉头,起身脱离座位。未几,抬轿子的下人卷起帘帐,里面遽尔迈出来一位方面阔嘴、脸颊粗糙的白眉老人,他迈着方步缓缓走近山西省众官员,随后伫立在官员们跟前左顾右盼,踹起左右手,仿若不分东南西北的逛鬼一个。

林寿图单膝跪下:“山西布政使林寿图参见曾中丞大人。”除提督学政朱福基以外的众多官僚也有样学样,纷纷拜倒在衣着简朴的老者脚下。

老者上前一步,凝望林寿图片刻,忽而咧开生满白须的嘴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巡抚部院?”

林寿图毫不犹豫,冷静对答道:“文正公早年咏诗云:‘辰君平、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意思是曾家三兄弟中只有九弟讳国荃独领风骚,大人生就一对白眉,倜傥不群,必定是新任巡抚了。”老者满意地拍了拍林寿图的肩膀,叫众人起身,旋即走进巡抚都御史台,即刻升堂,叫同僚们进屋议事。

少顷,新任巡抚从屏风后面钻出来,换上红宝石顶戴和仙鹤补服,头顶双眼花翎。一般的提督或巡抚只许佩戴单眼花翎,曾国荃却戴了双眼,这是因为当年曾国荃跟着曾国藩剿灭太平军时血洗天京城,朝廷封赏他为一等威毅伯,赐双眼花翎,地位在一般巡抚之上。

杀伐果断的曾国荃安然坐下,既不喝茶也不闲聊,而是鹰视狼顾众官员道:“想必诸公都听说了,本爵部院原来担任河督,与诸位并无瓜葛。蒙天家的恩典,遵上年十一月廿五的上谕,到贵省办理赈灾事宜。前因身体抱恙未及时赴任,某向诸公道歉,向全省受灾的百姓谢罪。”

曾国荃说着就摘掉了顶戴花翎,款款走到厅堂的正前方,朝午阳的方位单膝下跪,众人顿时大惊失色,也都跟着他匍匐在地。少顷,曾国荃戴好红顶子,凉帽的帽檐下又露出了一道阴鸷的眼神:“本院渎职,自当向朝廷请罪,请求罚去某一岁之俸以济饥民。尔曹若此,不知该当何罪——臬台瑛棨是哪位?”山西按察使瑛棨闻声而动,向巡抚的方向微微鞠躬,曾国荃抬起眼记住他的容貌,询问他应当如何处置渎职的官员。

“依律,应由臬司衙门派人清查事件脉络,把详细案底上报抚院,再由巡抚领衔将案卷奏报朝廷,经吏部核实后再行惩处。”

“不错。”曾国荃点点头,“太原县来了吗?”

一个体型肥满的官员战战兢兢地出列,险些跌倒在地,同僚们因此笑出声来。曾国荃不动声色,淡淡看了许荣绶一眼:“清明前后,本院暗中查访了山西的吏治民情,写了本奏疏,我挑两句念给你听,也念给大伙听:‘查晋中吏治之坏,非一日矣。胥吏之追乎,迫之已久,小民日受流离转徙之苦。而为牧令者,不顾斯民之肥瘠,但求私囊之丰盈;不恤下民之怨咨,但伺长官之喜怒’。太原县,这段话该怎么解?”许荣绶畏惧地伏倒在地不出声,不断磕头请求抚台宽恕。

“大胆许荣绶!晋阳奇旱,身为堂翁,乃敢贪墨省局拨解的银两,致贫民扶老携幼奔驰数十里空手而返,实属玩视民瘼。来人把他押回府去,候罪听参!”两名侍卫随即将太原县知县许荣绶拖出抚院,任他如何喊冤也不予理会。官员们无不汗颜,想起曾沅甫杀光整个金陵的长毛都未曾眨眼,禁不住两股战战。

“下属有亏职守,上司难辞其咎。卑职失察之过,恳请中丞训责……”

林寿图正准备谢罪,谁料曾国荃端出一副不计前嫌的姿态,将山西藩司搀扶起来,笑道:“欧斋兄切莫自责,你是清官,我在下边走访之时常闻你的德政,有些百姓还给你修了生祠,难得啊!各位同仁也辛苦了,今后咱们得朝夕相处,各尽其职,以靖国难,只要能共同把这场年馑扛过去,本爵部院将会上奏朝廷以表彰公等之功,以便公等官运亨通!”

曾国荃先威后恩,山西官员们无不钦佩,脸上纷纷扬起了谄笑。在笑语盈盈的万花丛中,也许只有林寿图的微笑略带苦涩。林寿图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么沉重,也明白曾国荃为何专与他套近乎——因为他曾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浩罕汗国犯我疆界,国难当头,直隶总督李鸿章主张海防,湖南巡抚王文韶主张塞防,而陕甘总督左宗棠支持王文韶的条陈,提出“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强调“先后缓急”,先收复新疆而后修缮海防,导致淮楚两套班底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传闻说,陕西藩司蒋凝学的部下在蓝田筹集军饷,因银两不足而劫掠大户,甚至踏破寻常百姓的家门……曾国荃接手山西这个烫手山芋,自然不想此类场景在晋地重现,希冀林寿图作为牙人周旋于山西、甘肃之间,免得损伤他和左季高多年的交情。林寿图的仕途恐怕将在今年走到尽头,虽是迟早的事,可是一想到宦海沉浮,他依旧忍不住为自己扼腕叹息。

十四年前,林寿图由顺天府尹改授地方,面对杨岳斌、左宗棠等从沙场滚出来的厚爵高官,只知秉笔直书,不懂外圆内方。有一回,左宗棠邀请他到家中饮酒作赋,恰巧前线传来报捷的消息,左宗棠拍案自夸“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林寿图竟以此为引子,感慨时下自称诸葛者甚多,是为“此葛亮之所以为诸也”,宴席因而不欢而散;西北战事日渐吃紧,左宗棠有意加派陕西的地丁税课,岂料林寿图以浪费民力为由多次拒绝,使得这位脾气火暴的总督大为恼怒;最可气的是,林寿图离开陕西时,正值左宗棠征讨回军急需用钱,林寿图居然以丁忧守制为由拒绝筹饷,双方的关系因此跌到了冰点。

若非陕西巡抚刘蓉的赏识,左宗棠恐怕早就以雷霆手段除林寿图而后快了,将来在曾国荃治下,林寿图还要变本加厉地扮演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何况由于赈灾款项不足,他已经擅自将每月协饷从同治八年的五万两改为五年的二万两,左宗棠能放过他吗?林寿图迈着沉重的步伐跨过巡抚衙门高大的门槛,骑着他那匹瘦马打道回府。马蹄铮铮踏在龟裂的枯骨上,卷着几团饿殍的发丝扬长而去,那衰颓的背影渐行渐远,与路边的殍殣一同沦为无足轻重的背景。

“毛祥新不是已经率部抵达库尔勒了么,余虎恩和黄万鹏为何还迟疑不进?申饬骑都尉刘锦棠:如果九月中还攻不下库尔勒,老子铡了他的脑袋祭旗!另发急件责成张曜率嵩武军向南疆东四城靠拢,徐占彪朝库车方向开拔……”

祁连北麓,清朝西征部队的肃州大将军行营内十万火急,一位身披黄马褂的灰胡髭阔脸的老将摘掉盖在双眸上的药膏,颤巍巍地从病榻上坐起来,扯着湘阴口音破口大骂裨将进军迟缓,那对流血流脓的眼珠令人毛骨悚然。也难怪他如此着急,经过长达一年的战争,清廷业已相当疲惫,粮草辎重的运输也因晋豫灾荒而几乎断送,导致他不得不将剿灭叛军的期限从光绪四年夏天提前到除夕前后。虽然阿古柏暴病而死,诸子夺嫡内讧,可是白彦虎等叛将仍在聚集兵马,企图做最后一搏;同时,叶尔羌、英吉沙尔、和阗、喀叶噶尔四大城池依旧掌握在叛军麾下。每念及此,左宗棠就感到心力交瘁,眼疾和胃病也愈加恶化。

“禀报季帅,四川押运的粮草到了,但是还差一万石……”

“差了这么多?文式岩真是越发的胆大包天了。”

“现在的四川总督已经不是文格文制台了,而是丁宝桢丁制台……”

“管他姓甚名谁,你立刻遣人驰报川督:谁敢贻误战机,我就要参劾谁!”

西北战事大局已定,明年开春,朝廷将派特使与沙俄重新勘定边界。起初,沙皇俄国不相信中国人能够收复迪化与玛纳斯,因而态度暧昧,和谈二字在许与不许之间。如今,朝廷拥有了谈判的本钱,左宗棠认为事不宜迟,可以着手准备和俄国人磋商了。直接从沙俄嘴里夺回伊犁不现实,若能借助英国人的干涉收回伊犁河谷,那么割舍多数贫瘠的土地让予沙皇俄国也在清政府的接受范围之内。左宗棠倏然叹气,他脚下这块土地伤痕累累,已然经不起任何大风大浪。

从洋人嘴里虎口夺食堪称壮举,况乎红顶商人胡光墉以广东、江苏、浙江等省的海关税银作保,从西洋银号换得的一千多万两外债也河落海干,于国于己,他只有尽己所能地将西征的成效进一步放大,而不是奢求缔造新的奇迹。

“通知陕西谭忠麟、山西曾国荃、河南李庆翱还有山东李元华,望他们加紧筹饷差使。另外,饬令胡雪岩与汇丰银行保持联系,看能否再贷一点款。”

华北饥馑,旱魃所至,举国震动,这不是他所能掌握的。左宗棠摞起刀笔,沉吟片刻躺回了病榻。终于,他缓缓张开生满络腮胡须的嘴唇,脑袋歪向东方:“单发一份快报至保定。看来,我们终究得拉下脸去讨那人的援手!”

在电报尚未普及的时代,肃州大营的驿报要寄到保定直隶总督衙署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彼时彼刻,千里之外的河南省开封府,一对叔侄正端坐于梧桐树下举棋对弈。叔父款款夹起一枚白子,稍微挑动眉头,慢悠悠地于要害之处落下棋子;至于汗如雨下的小侄,见大势已去,神情焦急,被迫投子认输。袁保恒见侄儿面露不悦,抚摸长髯训育:“当年,你叔祖和李傅相在安徽督办军务,长毛攻陷了亳州、滁州,可他毫不气馁,在标里铺打了大胜仗,提督八省军门,官拜漕运总督。汝年纪轻轻,少遇挫折就怒形于色,将来怎能成大器!”就在此刻,院外传来一串朗朗的笑声,紧接飘进来一首七言绝句——

“未肯空从壁上观,不辞心力为君弹;哪知更被胸中恼,从此输赢袖手看。数年未见,贤弟更加清逸翛然了!”

叔侄不禁看向门口的看客,那是一名长须黑髯的半百老人,双手靠背,身穿深绛得胜褂,头戴针织六合帽,迈着方步走向这一老一少。侄子刚要拱手而立,岂料叔父快他一步站起身来,知趣地吟诵起对方的诗作来——

“陆机入洛才名振,苏轼来游壮志坚;多谢咿唔穷达士,残年兀坐守遗编。李傅相光临敝庐,保恒有失远迎!”

“甭叫傅相,唤少荃便是。哟,筱坞志趣不俗,青年才俊侍奉左右呢!”

见李鸿章笑语盈盈望向自己,袁保恒的侄子殷勤地单膝下跪:“门下晚学生袁世凯,叩见太夫子中堂大人!”

李鸿章反复打量袁世凯,见此人个头不高却很精神,与他交谈几句,袁世凯都对答如流,顿时心生喜欢,与袁保恒客套说,要将他这小侄儿带去直隶历练。袁保恒委婉谢绝道:“此儿年纪尚轻,未取得功名,纵有几分小聪小慧,于军国大事,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直隶总督不以为然,微笑说:“人哪有一出生就擅长政事的?莫要小瞧你这侄儿,他将来的功名事业在你百倍以上。”袁保恒听罢抚掌大笑——他终其一生不过官至侍郎,若要胜他百倍,这黄口小儿莫非有调和鼎鼐的才气不成?

李鸿章轻拨茶盏,瞟向煮茶的家奴:“凉茶重新热热,滋味可就变了。”

袁保恒虽已半隐,却对朝中事颇有耳闻,何况他曾参与西北军政,对海防、疆防之争颇有心得。他心领神会,将手边的热茶推给了李鸿章,劝慰道:“季帅气盛,治军尚且有余,做官犹嫌不足。兄台总督直隶,通商北洋,官爵俸禄均已超越尊师,文员武弁也遍及天下。依愚弟之见,少荃兄圣眷正隆,朝廷万不可能因新疆报捷而弃兄于不顾的。”

“你以为我在嫉妒左季高?”李鸿章小抿香茗,眸中并不含愠意,俨然一副城府极深的做派。虽然在海防与塞防之争中暂且落败,心腹大将刘铭传也失去了西征新疆的机会,可是作为曾国藩的受业弟子,李鸿章绝不会因政治上的落败而正视六十多岁才被赐予同进士出身的“破天荒相公”左宗棠。李鸿章从马蹄袖里掏出一封信柬,将其拆开搁在袁保恒面前,其落款正是“湘阴左季高”。

袁保恒分别在左宗棠和李鸿章的幕府中做过事,他和左的关系不可谓不好。做朋友的最忌惮他人在自己面前诋毁朋友,而李明知故犯,想必另有深意。

据左宗棠所言,西征军的吃喝用度和对武器辎重的需求与日俱增,而胡光墉借贷的西洋银行之信用额度已近枯竭。左宗棠认为,北洋三口通商,财力雄厚,理应抽出部分帑银资助西征大军,利息以二十厘计,分五年偿清;如北洋之帑银无力挪为他用,可从直隶官仓中抽调二年陈米和三年陈米计二十万石资助山西、河南等受灾省份,排解曾国荃、李庆翱的后顾之忧,从而缓和燃眉之急。

“少荃兄想叫我回复季帅,说河南能承担大军的协饷,不必借用海防款项。”袁保恒将书信放在一边,眉骨顿然紧锁,“敢问兄台,您一路走来,难道没看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吗?”

“贤弟,你可知穆宗爷的万年吉壤花了多少银子?”李鸿章哂笑一声,示意袁保恒重开棋盘,“四百三十六万两,这还没有算上妃园寝的开销。”

李鸿章呵了呵手指,拈起一枚棋子:“做臣子的苦一点不要紧,再苦也不能苦了先帝。给你说点实情吧:这些日子,光是为了修缮陵寝,我就从军费里拨出了白银二十七万两,至于开捐纳监,所得白银区区二十二万两,算下来我还亏了五万两;其他开销就更加不胜枚举,像什么:创办磁州煤矿、开采湖北铁矿、添置水师蚊船等等,闹得直隶山穷水尽,一文银子都挤不出来。一面是皇家陵园,一面是北洋新政,一个忠君,一个报国,两头都是要紧的差事。愚兄知道封疆难,可是台阁更难,贤弟可不能掣肘于我啊!”

“难道不是您掣我的肘吗?修建陵寝是实情,兴办洋务是实情,几百万黎庶吃观音土就不是实情?”说完,袁保恒掷下一枚白子。

“总是要死人的。”李鸿章抄出一把黑子放进手心,“饿死一人是死,饿死十人是死,饿死千万人还是个死。李庆翱的河南死人,我的直隶、老九的山西、文格的山东就不死人了?河间府现在有三十万灾民忍饥挨饿,太原府一个省城,每天饿死上百人。天地不仁,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所以把人们都饿死,好让你李少荃忠君报国,‘以万物为刍狗’,然后尽人事以听天命?”

“袁宫詹,话好说,事难做。”见袁保恒冥顽不灵,李鸿章不再跟他套近乎,改称太子詹事的官称,“你而今不过是个借丁忧之名行休致之实的,你协办荒政的差事也是东河总督赏与你的。本爵部堂当然可以直接找李鹤年或李庆翱说事,他们比你更能体谅朝廷的难处,只因前者沉默寡言,后者胆小怕事,这才以中堂之尊屈驾至此。河南把担子挑起来,等财政丰裕了,本部堂自有报答!”

这强硬的说辞不免使人泄气,可是袁保恒仍据理力争:“李抚台把半个省的百姓交给我,李河台又生了病,在这样的关口写这样的文章,谁下得了笔?”

“笔墨不用你斟酌。”李鸿章不紧不慢地掏出第二封信,让袁保恒依照信底抄写一份,六百里加急寄到新疆,“吃朝廷的饭,花朝廷的钱,就要想着给朝廷办差,为天家尽忠。我再给你透个风声:李庆翱办荒不力,朝野早有物议。他的巡抚当不了多久了,吏部已然物色好了接替他的人选。”

“谁?”

“涂宗瀛,十一月由桂抚改豫抚。”李鸿章狡黠的眼眸眯成罅缝。

西征之战至多打到除夕前后,在这紧要关头让河南多出血,即可坐实李庆翱办荒不力的罪名,让涂宗瀛走马上任。涂朗轩由湘入淮,李少荃倚为心腹,只要他拿下了位居天下之中的河南,再加上湖广总督李瀚章、江西巡抚刘秉璋、福建巡抚丁日昌、山东藩司李元华、湖北臬司王大经、贵州臬司余思枢等封疆大吏,以及湖北提督李长乐、贵州提督刘士奇、正定总兵吴长庆、天津总兵周盛传、大名总兵徐道奎、太原总兵张树屏等军门镇台,淮系的权势便贯穿华夏,利用中部地理优势钳制西北地方的后勤。至于湘系内部的情形,经林寿图一案,曾国荃对左宗棠失望透顶;沈葆桢与林寿图素为诗友,本就反对左宗棠借贷外资,如今他更对左颇有微词。当前正是淮军班底独步天下的天赐良机。

“茶凉了。”

棋局已至尾声,两人杀得难解难分。李鸿章冷哼:“以和为贵。虽是围棋,我看还是和好。”说罢望着先前袁保恒递给自己的那碗温茶笑了笑。袁世凯本欲给他换上一盏新茶,可是李鸿章挥了挥手,收拾衣摆离开院落,临走前掐断一片金黄的梧桐叶,松开手指,落叶旋而凋谢于墙角的污泥之中。袁世凯代叔送客,一直送到院外三里远的地方,顿首再拜,踏上归途。

袁保恒太息道:“人言‘李鸿章拼命做官’,天下事早晚坏在他手里。”

“小达何不听从傅相之言?”袁世凯一边下棋,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即使不从其言,也可借口他事不与季帅军饷。天下拖欠协饷者多矣,不差小达一个。此外,左季帅处尊居显确实不假,然而轻慢寡恩,待我叔父何其薄也!”

“胡说八道,进屋念书去!”

袁保恒将棋子丢在地上,悻悻地把侄子轰回去。袁世凯的话并非没有由头:同治八年,讨伐回军期间,左宗棠忽患眼疾,几乎双目失明;袁保恒在西安风闻此事,一面遣人将小妾送去泾州照料他,一面急函远在上海的胡光墉,请他速请洋医为左季高诊病,可以说是为靖乱立下了汗马功劳。谁承想六年后,仅因意见相左、督粮稍缓,左宗棠居然一道奏疏将袁保恒和钦差大臣景廉一块参劾,逼迫袁保恒奉诏回京——那年正好是他为左宗棠鞍前马后的第七个年头。有人替他抱不平,他本人却保持沉默,哪怕在家人面前也从未说过半句怨言;次年,慈安太后授意吏部擢升他为刑部左侍郎。

他知道,李鸿章前后两句“茶凉”说的既不是李鸿章自己,也不是左宗棠,而是在讥讽他走茶凉。相比左宗棠,李鸿章是讲人情的。他当然明白,那些追随李的人,诸如刘铭传、张树声、潘鼎新等人,哪个不是非官即富?他与涂宗瀛的交情也算不错,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设法为侄子的前程铺铺路了。

一八七七年八月十七,是李鸿章与袁保恒秘密晤面的日子。在人类的历史长河里,这天委实是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今天,是左宗棠奏请建立新疆行省的日子。

一年后的今天,则是临鄂县赵家沟的三兄妹“骨肉团圆”的日子。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