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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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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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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戊:晋灾泪尽记》连载

第三章 良人·其一

已然是阳历四月了,果如徐兆谐所料,龙王爷没落下一场透雨,平日里用来救急的一两口旱井也在人们无尽无休地索取下日渐干涸。徐兆谐带领村民们凿地钻井,收效却甚微。连奔流不息的鄂河水都几近枯竭了,就算能打出几个井眼来,也镇不住上百亩庄稼的缺口。环视几近旱死的小麦苗,徐兆谐的心头满是言不尽、道不出的苦楚。他对这场灾难的预估终究还是太过乐观了,这哪里是欠收,简直有绝收的架势。倘若四月底前老天仍不下雨,大灾就真要来了!

除患产粮困难,更忧盗匪猖獗。官府在各乡贴了告示:近期有河东的响马在山西境内肆意劫掠,匪首当过“捻子”,东捻军覆灭后就占山为王做了土匪。响马们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已有六个村落惨遭其害,就连徐鼎年住在城里也来信提醒二侄子早做准备,把粮食藏进各家的地窖和夹层里以防不测。

响马劫掠还是未知数,旱情却已然迫在眉睫。谷雨前后,徐兆谐揣着一百两京锭和台州锭到县里找到罗铭桓,希望他将银子转交给县太爷,届时赈济的时候能够多多考虑赵家沟,谁料罗秀才竟将银子如数退还回去。罗秀才说,大旱来势汹汹,已经不单是赵家沟的事情,前段时间他去太原拜访一位在巡抚衙门当差的亲戚,那人说鲍源深鲍抚台整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并通知各地方官倡捐抚恤,劝谕各村相互赈贷,连去年本该押解进京的赋税也有不少被划留本府。罗铭桓给“相互赈贷”一词画了黑圈,然而临鄂县百姓几乎全是庄户人,年馑近在眼前,又有哪个庄稼汉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自家的保命粮分给外人呢?徐兆谐忽然想起了未来的亲家,也就是段家寨的庄首老段家来。

段家寨的段家来头不小,传说是现任知州段鼎耀的本家:段老爷是鼎字辈,段大善人段鼎新也是鼎字辈,如此细算倒也合乎常理。段鼎耀祖父的那辈,鄂河发大水,泽国千里,段家不得已分了家,哥哥留在本地,弟弟迁居北方;现而今弟弟一门出了文曲星,且在老家吉州任上补了实缺,这就叫分久必合,冥冥之中自有天命——这话是当年罗铭桓和徐鼎章闲叙时谈及的。其实段鼎耀与段家并不沾亲带故,他的祖籍乃是江西人氏,与山西省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徐鼎章向来信任罗秀才,就渐渐下定了与段家修好的决心。

徐家家底殷实,东家徐鼎章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善人,这些人和事,段家也看在眼里,因而一来二去,在媒人的撺掇下,段鼎新和徐鼎章给各自的子女定下了娃娃亲。十年过去了,照理来讲两人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是徐家不知为何迟迟不乐意松口。段大善人因而心怀不满,以为徐家要把说好的闺女许配给别人了,气愤得连徐鼎章的葬礼都没有参加。段家寨许多人议论纷纷,都说段、徐两家的秦晋之好“黄了”。只有一人不这么看,那就是准新郎段贤培。

年初正月二十三,徐鼎章的丧礼进行到了第三天,熙熙攘攘的各方宾客逐渐散尽,正准备收场,徐家的长工赵大虎从村口跑回家里,道是段家的二公子披着一身孝布,手提香烛一盏、酒果一对、“三牲”一碗,肩扛纸钱半袋、面饼二十,给丈人送葬来了,后方还跟着两名抬挽幛的后生。徐鼎年听了,连忙率徐兆诚、兆谐两兄弟到村口去迎,吩咐下人们重新摆上筵席,款待未来的侄女婿。段贤培先为家父开脱,道他未能及时吊唁世兄是家有急事,后在徐家兄弟的陪同下到坟茔磕了头、烧了香,哭一遭才算告终。赵家沟的人见了段贤培无不竖起拇指,夸奖段贤培比段鼎新仁义。

徐兰当时躲在桐树后头,凝望给父亲上坟的段贤培,一直望到两个哥哥领着他走回村里,才悄悄地踮着脚丫跑回家。当天夜晚,徐兰没能睡好觉,心里满是段贤培仪表堂堂的相貌和规矩大度的品行,以至翌日烧锅造饭时,竟不慎切破了手指,真应了那句“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事实上,徐兰对于出嫁原先是排斥的,她在儿时见过了太多少女出阁的悲惨景象。

在饱受封建礼教摧残的华北大地上,嫁女儿和卖牲口并没有本质区别。许多穷人为了换得富人的一匹骡马、一架板车,甚至只是一袋救命粮食,不得不作践女儿,把她嫁出去做小。这样的女人一旦失去了青春韶华,就会迅速遭到冷遇,作为下人被“姐姐”们使唤甚至打骂都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若有宾客需要在东家过夜,男主人还会命令她们陪睡,供客人一夜春宵,与下九流的娼妓无异。赵家沟出现过这样可怕的往事:有个姓王的家庭一年内病故了三个男丁,因请了巫婆进家做法。巫婆说王家缺德,触怒谷神,须将把女儿嫁与“谷兽”为妻才能免灾。王家人听信了巫师的浑话,居然把女儿嫁给了一头拉磨的驴做老婆!王家闺女整日与牲口为伍,无法忍受这等屈辱,最终寻一条麻绳上吊自杀了。

段贤培的出现让徐兰对婚姻的抵触心理有了些许动摇。她是徐家的三小姐,是赵家沟徐大善人的宝贝女儿,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她毕竟家境饶足,即便远嫁异乡也能凭借娘家的势力获得外家的尊重。当然,对于正值及笄之年的徐兰来说,她还想不到那么多,她所能感知到的只有人生第一次怀春带给自身的奇妙体验,令她心潮澎湃,犹如月光笼罩下的清潭因风皱面。

按老规矩,段贤培作为贵客要在徐家住满十日方可离去。徐兆诚正月二十五驾着驴车和二叔、老婆离开了村子,屋里的“外人”只剩下了段贤培。低头不见抬头见,段贤培的身影在徐兰的脑海中渐行渐远,她继而迎来了梦乡。这场美妙的梦境在凌晨时分被一阵胀痛打断。徐兰捂着肚子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将恭桶从床下拉出来。如厕过后,痛楚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她低下脑袋,不禁尖叫出声,尖锐的惨叫激荡了皓月当空的夜晚。二嫂徐白氏连忙提着煤油灯钻进徐兰屋里,看到徐兰正躲在炕的一角瑟瑟发抖。徐兰指着恭桶不敢出声,徐白氏靠近恭桶,只见污水上漂着暗红色的血丝,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老二家的,怎么回事?”徐赵氏在兆谐的搀扶下来到门口。

“妈,来了!”

“什么来了?”

“那个!”

白菱这一喊,全家人都明白了:徐兰不再是小孩子了,从科学的角度出发,她已经具备了怀孕生子的基本条件。同样知道这件事情的还有段贤培。起先,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徐兰的喊叫声彻底惊醒了他。段贤培在徐家居住的最后一天上午,段贤培见缝插针,把徐兆谐从地里拉到田埂上,拐弯抹角地再次向徐东家提起了自己和徐家小姐的亲事。

“你听到了什么?”徐兆谐察觉到段贤培仿佛已知道了那晚的秘密。

“该听的都听了。”段贤培也不含糊,当着徐兆谐面坦白道。

徐兆谐扛起锄头,头也不回地往地里走去:“兰兰太小,以后再说。”

段贤培急忙也跟着下地,跟在他身后喊道:“那个都来了,还小啊?”

“再敢胡说,打烂你的嘴!”徐兆谐猛回头,怒视准妹夫段贤培,“小点声行不,就这么猴急?敢情前些天的君子模样都是装给大伙看的?”

“你不懂,家里急着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哥有那啥……”

说来难堪,段鼎新生了两个男孩,大儿子段贤均生来有缺陷,是个窝囊废,娶婆姨将近十年了,至今没能给家里增丁添口。反观徐家,虽然大儿子徐兆诚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可是老婆已经接近临盆;二儿子徐兆谐的婆姨年底也有了孕吐的迹象。段贤培此次奔丧的目的不只是缓和两家的关系,更是要解决父亲最关心的传承香火问题。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徐兆谐实在没理由朝他发火,只能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将真实想法开诚布公——徐兆谐选择了后者。

端详着段贤培阴沉犹如青苔的脸色,徐兆谐稍微松了口,答应说,如果年馑能够安稳地熬过去,今年中秋便叫段家八抬大轿将新媳妇领进门去,段贤培这才犹犹豫豫地点了头。段贤培走后,长工李二能忽然从田里上来,贴在东家耳边悄悄说:“这姓段的看上去文绉绉,心思却比谁都重,不见得是本分人。”徐兆谐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赏给他一个大耳刮,呵斥其滚回地里干活。

晌午,段贤培郑重地告诉徐家人,自己叨扰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段家寨家中还有生计需要忙活,傍晚便要回家。晚些时候,徐兆谐牵着矮马亲自去送他,一直送到流经赵家沟的鄂河支流边上。河道早已没有了奔流不息的欢快图景,只剩下结块的河床与光秃秃的石子。为了让段贤培放心,徐兆谐再次强调今年中秋的婚庆事宜,段贤培则装模作样地莞尔一笑,稍微寒暄两句就策马上路了。

蹚过干河滩,还得穿越河滩对面的一片草地。野草扎根很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往年都能长一人多高,是土匪劫掠过往行人的藏身之所,今年雨水稀少,杂草也萎靡了,仅能勉强没过膝盖,因而人们放心大胆地从草地上过。

“小爷,你看后面。”一个后生忽然提醒道。

段贤培朝身后定睛一望,只见河滩对面有个女人在反复晃悠,然后只身下了河滩朝野草地这边走来。段贤培扯住辔头,令两名后生先自己一步回家,道是自己忘了东西搁在徐家,只消骑着徐家的快马,随后就回。

“不行,出了事咋办?您忘了什么物件,俺们替您拿就好了。”

“你们说不明白。怎么,你俩怕徐兆谐把我给吃了?”

说罢,段贤培调转马头,吆喝着马儿往后头去。段家的两位后生不知所措地站在草地里望了好一会儿,只见二少爷把马蹄停下,与河滩对面上岸的女子说话。他俩面面相觑,只好先往头里走,在二里外的山垭口等候二少爷。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家小姐。方才徐兆谐牵着马匹一路护送段家少爷时,徐兰就悄悄跟在哥哥身后百十尺远处,既不敢靠近也不敢远离,直到哥哥原路折返,她才从枯死的榆钱树后面露出身子去追段贤培。今年早春的冷空气比往年都要干燥,黄昏时段还清爽些,晚风拂过一二十亩野草地,百草依序点头拜倒,犹如一池春水上跃动的波纹,一浪高过一浪,晚霞的七彩光晕映照在色泽暗淡的草莽之上,营造了一片肃杀的唯美。

“你来做甚?这么晚了,还不快回家去?”

徐兰顿时红了脸,低着脑袋没有言语,指尖有意无意地摸着自己那条又粗又长的黑黝黝的辫子,仅以指甲盖大小的微小面积摩挲发辫的一端。

“不错,还没过门就知道来送我了,我一定是娶了个好老婆!”

段贤培的话语让少女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厉害,在她的身后,鄂河水已经枯竭,而她血管里的鲜血却仍然在翻江倒海、不可收拾,要比凌汛时期的河流还要湍急。见对方羞赧不已,加以周围环境的烘托,段贤培也霎时间心跳加速了。他觉察到对方局促不安的心情,便收起调侃未婚妻的心思,牵着辔头走到徐兰身边,要亲自送她回家。见徐兰还是没有动静,段贤培便不理睬她,直接扯着矮马下河滩。这时,徐兰忽然拽住段贤培的衣袖,叫段二少爷心中一惊,他没想到徐家的小姐会如此勇敢,心情顿时难以按捺了。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徐兰的那只纤纤玉手,男人的手掌本就比女人热,何况是激动状态下的男人。段贤培滚烫的掌心犹如一只硕大的烤炉,将一团严冬整个罩进了炽热的酷暑,再也不愿意松开。一边是十七岁的精壮少年,一边是十五岁的怀春少女,都还处在未经人事的兴旺时期,头脑一热,在野草地中发生的种种即使不合于理,也定然合乎于情。太阳下山的时候似乎延宕了。

“小爷,这么快就回了?”

“马跑得快,东西拿回来就完事了。”

“徐家的人怎么说?”

段贤培骑在马上,皱眉睇了后生一眼,嘀咕着“能怎样?不还是客套话”,一声不吭,踹着马肚子往段家寨走去。不知是不是幻觉,段家后生总感到二少爷今时的心情似乎特别好,脸庞也油光红亮,像是出了一口恶气,真把该拿到手的东西拿回来了。少顷,三人一马消失在山垭口的最深处。

酉牌时分,残阳的最后一抹红晕谢幕于马头山的阴面,徐家人丁却在这个时间节点急红了眼。赵大虎和一帮佣人在村东头找寻,徐兆谐在村西头寻觅,始终不见小妹徐兰的踪迹,村里也没有人见过她往何处去过。徐白氏在婆婆的身旁坐立难安,生怕老人家又像兆诚、兆谐兄弟打架的那天一般昏厥,正思忖着是否要去找郎中提前预备医治,眼白忽而瞥见了门口乍现的一道身影,继而喜出望外地大喊:“没事了,兰兰回来了!”

徐兆谐气急败坏地甩给妹妹一个巴掌,岂料徐兰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号啕大哭,而是木头人一般地站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发觉脸颊又疼又烫,小声呜咽起来。徐兆谐大吃一惊,连忙将妹妹抱进怀里询问缘由。他有不祥的预感,觉得妹妹并非为这一巴掌,而是为了其他事情才抽噎的。徐兰死活不肯出身,其后几天时间里,她时而出神地凝望窗外的景致,时而偎在炕上不动声色。徐兆谐越看越不对味,寻来郎中与妹妹诊断,没有发现蹊跷之处;又请来司婆跳大神,墙壁上贴满了符箓诏敕,却也不见任何成效。

“二哥,我打水去。”

直到二月初十惊蛰那天,徐兰才哑着嗓子和家人说上了话,自顾自地给家里干活,嬉笑怒骂一切如常。徐兆谐慢慢放了心,也淡忘了此事,只当她是在村口闲逛时,被过路的黄大仙或者狐狸精吓丢了魂。日子就这样来到四月中旬,缺水危机已成徐兆谐心中的头等大事,妹妹的异状早就被他忘到爪哇国了。

家有一二十亩薄田的中农还好办,地少、无地的贫农、佃农简直要被年馑逼的没法活命了,去年庄稼歉收,很多穷人过完了年,锅碗瓢盆里别说是油星了,连几颗面粉都捞不着。往年徐鼎章在面对这种情形时都会慷慨解囊,因此徐兆谐不能只考虑家人的存亡,还要为全村百十号人的活路着想。能贷的粮都贷了,留足本家的口粮,赵家沟仍有三分之一的人忍饥挨饿。徐兆谐吞一口浓烟,将旱烟袋搁在桌上狠敲两下,一方面叫人去杨答乡找兄弟徐兆诚,另一方面亲自提一匹红绸和半篮鸡蛋前往段家寨,厚着脸皮向段家借粮。

尚未穿过野草地,徐兆谐倏地望到山垭口当中钻出一道疾驰的黑影。他凑上前去,意外地发现那牲口是年初自己为表心意而借给段家的矮马,马背上还驮了一个浑身衣物都烧得黢黑的人,不知是死是活。他当即吹了一声口哨,马儿听懂了老主人的指令,刹那间收稳马蹄,被驮着的人立时摔下马背,骨碌碌掉进草堆中。徐兆谐揩干那人脸上的烧灰,然后惊讶地叫出声来:“段二少爷?”

段贤培的脉搏相当微弱,嗓子里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似乎想要说话。徐兆谐急忙抬起妹夫的脑袋,将自个儿的耳朵凑近段贤培的嘴唇,许久才听清楚对方的嘴里正在反反复复地倾吐四个可怕的字眼——“黑军”来了!

徐兆谐不敢耽误,背起段贤培跳上马背,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赵家沟,一路上遇人就喊:“黑军来了!各回各家!粮食藏好!抄上家伙防贼!”根据以往躲避强盗的经验,老人们经不起折腾,纷纷躲进地窖中;羸弱一点的男人拿着农具,带上女人和孩子一同躲进挖好的沟堑中;壮劳力纷纷扛起钉耙、锄头、菜刀等器械在村口集合,徐兆谐指挥他们垒砌石头和土包,把空地堵得严严实实;徐兆谐回到家里,将以前父亲到县里购置的几杆火铳翻出来,只等土匪一到放枪威慑,如果对方还不知难而退,就带着村民跟贼人火并,给老弱妇孺撤离争取时间。

马头山一带没有大的土匪窝点,这伙流匪正是府衙告示中提到的山东响马。流匪的规模一般不大,少则十几人,多则四五十人,只有少数大土匪敢于拉帮结伙、啸聚山林,绝大部分土匪则是假扮外地商人组成的商队,带着骡马和商货悄无声息地进村,待村民放松警惕,突然从蒙着“货物”的皮囊下抽出马刀,露出凶悍的本来面目。因此,徐兆谐的首选并不是躲灾避难,而是和土匪针锋相对,争取将这帮掠人财物的暴徒打得满地找牙才是上上之策。

“那儿是不是黑军?”

一个后生端着鸟枪探出脑袋,指着大路对面的滚滚浓烟疑惑道。徐兆谐迅速爬上临时搭建的壁垒,只听得一串串稀里哗啦的铃铛脆响,接着就是趸趸堵堵的杂乱马蹄,架势凶猛非比寻常,别说是徐兆谐这样的青年后生,就算是老一辈人也未必见过这等大场面。徐兆谐突然想起来段贤培:是啊,连城高池深的段家寨都在响马的围攻下陷入一片火海了,来犯的匪徒怎么可能仅有一二十人?徐兆谐霎时间慌了神,捏紧火铳的双手也变得哆哆嗦嗦。

“徐二爷,俺们还打吗?”

“打个逑,跑啊,大家都快跑啊!”

村中的壮劳力瞬间化鸟兽散,只有一两个顽固的后生还不愿拱手投降,不顾徐兆谐的劝说,依然趴在土坯和砖墙上朝近百名响马放枪。这一放不要紧,几名响马胸口中弹从马背上摔下来,剩余的响马不但没有退缩,反而被这几声枪响激怒了。在匪首的指挥下,响马们骑着高头大马,轻而易举地跨越了那道孱弱的防线,挥一挥马刀,就使那两个还在装填火药的后生人头落地。土匪们一旦挤进了村庄,便如同鱼鳖游入江河湖海,转眼间炸开了锅。他们以两人为一组,从村西到村东挨家挨户地打家劫舍,收刮不到财宝就收刮粮食,收刮不到粮食便收刮人命,最后放火将屋舍、棚圈、草料统统焚烧殆尽。有些老人不幸被从地窖里拽出来,土匪质问他值钱的物件藏在何处,老人宁死不从,匪徒便毫不犹豫地将其抹了脖子;有些裹小脚的女人未能及时逃脱,被土匪们按在桌上劫色,尽兴后,土匪攥起一根长矛,从下面捅进去,叫奄奄一息的女子一死百了……

赵家沟的灾难持续了整整一个中午,直到日落时候,徐兆谐才壮着胆子带领乡人回村,只见满目疮痍难以言表,残垣断壁比比皆是,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焦煳味,中农被活活抢成了贫农,贫下农夫的窝棚被烧成白地,一针一线都没留下。段家寨的情形比赵家沟还要悲惨,之前村民们倚仗门楼子和护城河,让响马陷入苦战,因而城破之后,响马们的报复行动也比对付其他村庄时更加凶残:段家寨的男女老幼均遭屠戮,无一幸免,段鼎新、段贤均及其老婆也被土匪劈成两半,血淋淋地被挂在门楼上示众,只段贤培一个人虎口脱险。

段贤培挣开徐兆谐的双膀,一瘸一拐地跪在寨子口痛哭流涕,发誓要到州县报官,非把这帮匪徒剿灭杀光了不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楼塌了,实在让人唏嘘。徐兆谐走进段宅的废墟,脚掌忽而踩中一块凸起的碎瓦,俯首而拾,居然拣出一片残破的玉佩,上面赫然刻着一个“段”字!徐兆谐大喜过望,一扭头却看到段贤培发疯似的朝村外跑:原来村口及时来了一队披着棉胄的八旗兵,他要向官军哭诉自己惨痛的遭遇,请求官府抓紧时间派兵围剿响马。领催驱使战马前进,不等段贤培站稳脚跟,他忽然甩起牛尾环首刀,往段二少爷的脖颈上狠狠一劈,段贤培眨眼间身首分离,跪在马下血流如注!人群慌作一团,哭喊着往山垭口逃窜;官兵宛若洪水猛兽,叫喊着扑向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们但凡脚步慢一点,有一个算一个,都做了刀下冤鬼。

见势不妙,徐兆谐把玉片揣进胸口,用尽毕生力气逃出段家寨,一直逃到山垭口旁,接着一个跟头翻进了野草地。领催穿过山垭口,命令属下搜寻草场,如遇活口即刻斩杀。徐兆谐压着屁股不断后退,退着退着忽然碰到人的身体,险些惊吓得叫出声来;身后的那人猛地捂住他的口鼻,呵斥他莫要吱声,官兵离开后才叫稳妥。未几,官兵们搜查无果,只好骑上战马草草收场。徐兆谐和陌生人战战兢兢地探出脑袋,确认周围确实安全了才敢站直身子。

“这叫‘杀良冒功’:官兵抓不到土匪,就提百姓的人头回去邀功。”

此人捡起行李,轻描淡写地解释说。徐兆谐还是不明白官军缘何忽然大开杀戒,明明都是规矩的庄户人家,为什么如此残酷地对待子民,这样的官和匪又有什么区别?莫非在官和匪的眼睛里,老百姓连自家喂养的牲口都不如吗?徐兆谐愣在原地不能动弹,仿佛被清兵砍死的人不是段贤培,而是他一样。

“俺叫祝三旦,家住三百里外祝家店。响马杀了全村,因俺当过几年屠夫,打架还算有点身手,就活俺一条性命给他们烧锅。他们到段家寨打家劫舍,俺捉一个空逃了出来,在草窝里蹲了一天一夜,这才躲过一劫。”

原来也是一个苦命人。刚经历完惨痛的祸乱,徐兆谐颇能与祝三旦家破人亡的心境共情,骤然间发起了善心,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劝慰祝三旦留在赵家沟存讨生活——身怀一技之长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寻见吃饭的地方。

“凭俺烧锅的手艺,在大灾之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兆谐老弟,见面是缘,谢了你的好意,俺俩后会有期吧。”

祝三旦宽大厚重的身体随晚霞的落幕而缓慢消失在山口的深处,一如正月那个薄暮,段贤培骑徐家的矮马消失在山谷腹地。日薄西山了,寒鸦掠过橘红色的薄云,留下一缕经久不衰的呜咽,丧曲越飘越远,一直飘到颤抖的心灵里头。徐兆谐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中央,突然倍感孤独,心中甚至生起了哭泣的念头,他是为谁而哭呢?又是为谁而泣?有那么一二刻,他恍惚间看到干涸的河滩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有许许多多的乡亲们三五成群地蹲在河边拉家常、洗衣裳,小孩子们坐在水里摸鱼、抓虾、捞蝌蚪——

“今天天气真呀真晴朗,挎上笼笼洗衣裳,棒槌子溜溜光,棒槌子溜溜光;我小伙走州过县来到了河湾,撞着个大姐洗衣裳,棒槌子溜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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