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徐兆诚是如何得到那几十亩药田的,其经历还真颇具几分传奇的色彩。光绪二年正月十四,徐兆诚驾着驴车去关庙乡传教的那天正好撞上传教士史传伦猝然归主,半道上听说了这不幸的消息,便慌忙跑回临鄂县城办理丧事,所以这年正月十五,徐兆诚是穿着黑色长袍在教堂里度过的。
史传伦的大名似乎叫什么施密特,德国新教徒,同时也是一名摄影爱好者,每周的礼拜五、礼拜六傍晚,他都会扛着法国造的相机蹲在鄂河边上,等待合适的帆船在合适的时间从合适的位置路过河畔,他好抓拍精彩镜头,一等就是整整三年。这一天,史传伦和往日一样架好照相机坐等帆船,忽然瞥见一顶月牙形状的白色风帆迎着五彩斑斓的晚霞自远方飘来——颇具东方浪漫的一幕终于让他等来了!他兴奋地从地上爬起来,嚷嚷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谁承想这一起立竟会要了他的命——史传伦患有严重的高血压,过分激动的他突发心肌梗死,两眼一黑掉进土坑里,被人发现的时候手脚都僵冷了。
徐兆诚沉痛不已地为史传伦做了弥撒,可他不会德语也不会英文,只好照着书本用平阳府方言念诵《圣经》里的经文,谁知念到一半,他就被闯进屋的一个洋人赶了出去。他感到很委屈,后来才知道那名洋人是太原府来的神父,给死者做弥撒是神父的职责,自己方才的行为其实越俎代庖了。徐兆诚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祈求上帝不要因此责罚自己。
同治十二年,史传伦带着一大帮传教士在临鄂的各乡各村传教。乡民们听闻洋鬼子来了,都说鬼子有三头六臂,生得红发白睛,饿了就要吸男人的精魄,舔女人的经血,纷纷关上门窗不敢外出,只有乡绅敢于冒险和外国人见面。史传伦平常戴着一副圆形小眼镜,样貌很和气,中国话也说得顺当,谈起上帝的福音来引经据典,把不少人忽悠得晕头转向,其中包括徐大善人的大儿子徐兆诚。
按理说徐兆诚不该凑这个热闹,照父亲的想法,人在山西,登科不如经商,大少爷兆诚在罗铭桓秀才的学堂里读书比老二兆谐读得通透,届时送到城里,跟开药铺的二叔徐鼎年学做账房,田地交给二少爷打理,再把小闺女徐兰嫁给邻村段大善人的儿子,他这辈子就圆满了。无奈天不遂人愿,徐兆诚的“之乎者也”背得不错,可惜账本总是看不明白,徐鼎年不得不将他遣回赵家沟家里,礼貌地说他是一颗“做官的苗子”。就这样,徐兆诚的人生路由商途转为仕途,从同治初年开始考,一直考了八年,只得了一个附生——据说这附生也是花钱捐来的。山西商贾甲天下,最聪明的孩子都送去经商,次一点的考举,最笨的才去种田。这两年,徐鼎章的身体每况愈下,家里九十多亩田地早晚要交付子孙,可是兆诚不会务农,也不懂得如何约束下人,日后能够克绍箕裘的必然是次子徐兆谐,连老大娶吴家闺女为妻的本钱都有一部分出自老二的慷慨解囊。徐兆诚心灰意冷,恰巧这时遇见了传递上帝福音的史传伦,一番胡诌灌进脑子里,兆诚仿佛看见了全新的盼头,便瞒着家人入了基督新教。
说来也怪,徐兆诚虽没有经商的头脑,读书也很一般,却很有说书的天赋。早年间在罗先生的私塾里习字时,徐兆诚就经常夹带杂书,如《初刻拍案惊奇》《全汉志传》《十美图传》等,徐兆诚将基督的教义和小说的情节揉成一团,说给目不识丁的农人听,听众一广了,愿意入教的人也就多起来了。有些人入教的时候告诉史传伦,自己是听了“程元玉得伯多禄眷顾而发了大财”或者“张灵梦遇玛利亚而与崔素琼喜结连理”才入教的。史传伦极为高兴,按中国的礼仪和徐兆诚义结金兰,徐兆诚因此在洋人的圈子里吃得越来越开,终于把半个临鄂的传教差事揽到手里,整日县里跑、乡里蹿、村里咋呼。徐鼎章骂他“忘八端的东西,早晚挨官兵的枪子”,心里悲痛不已,但徐兆诚不管那些,在他眼中,那是上帝拯救了一事无成的自己,于是铁了心跟洋人兄弟混饭吃。史传伦去世后,徐兆诚伤心的好几天食不下咽,掉的泪花简直比洋人还多几捧,这件事在县里被传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连给史传伦做弥撒的神父苏理华也有所耳闻。
正月十七,徐兆诚套好驴车,准备再往关庙乡传教,苏理华忽然找到他,说史传伦生前立了一份和他有关的遗嘱。徐兆诚读完遗嘱,险些也跟史传伦一样两眼一黑背过气去:史传伦在杨答乡置办的五十亩罂粟将由他继承,每年的利润有三成归教会,两成交衙门,剩下五成尽皆归入他徐兆诚的腰包!徐兆诚跪在地上往胸口画十字,兴奋地高呼“阿门”。遵苏理华的吩咐,他拿上遗嘱和地契,忙不迭地赶到杨答乡,跟保甲们说清原委,顺理成章地接管了田地和地里的罂粟。他感到自己当了多年“二流子”,今天总算有了出息,便趁着县里大集还没散伙,置一身新衣裳,欢天喜地地回红桐乡赵家沟去,向所有亲人报喜。
路上还须带些干粮,捎上婆姨。想到这里,徐兆诚牵着毛驴朝自己在县城的住处赶去,远远地竟望见二叔徐鼎年、婆姨徐吴氏和家里的长工赵大虎正站在家门口翘首以望。徐鼎年看见那不成器的侄子回来了,伸出手来要甩给徐兆诚一个巴掌,徐兆诚连忙跳出驴车往西处逃,徐鼎年在后面连追带打,吓得徐吴氏一直在喊“不得了了”。赵大虎急忙拦着徐鼎年劝架,替少爷挨了一耳刮才作休。
“吊儿郎当不学好,哪里去了?让老子一顿好找!”徐鼎年气不过,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上气不接下气,“家里出事了知不知道?书房里念的书这几年都让你念到茅厕里头了!”
“有话好说嘛。”徐兆诚爬上驴车,把婆姨拉到身边。见围观者越来越多,便急着让赵大虎将二叔背上驴车,“二叔,家里出啥事情了?”
“你爹殁了,正月里间的事!”
徐鼎年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惊得徐兆诚好久没有回过神来。徐鼎章和史传伦的死期在同一天,说是中风猝然发作而亡的。徐兆诚早该料到此事,近两年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长工的管理和田地的活计已然全盘托付给了二儿子徐兆谐。前年重阳,家里托人送信来,说徐鼎章已然半边身子不能动弹了,吓得他带着老婆连忙回家一趟,却发现父亲虽然气喘吁吁,行动却很自如,原来是家里人给他寻了一个安稳的营生,让他给段大善人做管家,他实在气不过,便一头扎回城里,一年多没有回去。徐兆诚忽然回忆起先考骂他的那句“忘八端”,心想自己确实是个“忘八端的东西”,不禁流下两行眼泪,抬头往外一看,发觉在出神的这段光景里,自己已经搭着驴车离开了县城,正走在乡间小道上:长工赵大虎在前面驾车;徐吴氏腆着大肚子躺在他身旁,估计过两个月就要生了;徐鼎年则叼着旱烟坐在板车后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袋,都不出声,死亡般地沉默着。
他没有心情再同家里人说自己如何通过洋人发财的事情了,自觉换下新衣,像二叔和长工一样换上镐素,头上缠一捆白布,尚未抵达村口便听到了洪亮而凄惨的唢呐声。徐兆诚连忙滚下驴车,连跑带爬地往殡葬队伍奔去,很快就和亲弟徐兆谐碰头了。弟弟手持招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沉着脑袋并不言语;妹妹徐兰跟在队伍后头搀扶老娘徐赵氏,母女二人早已哭成泪人。徐兆谐像审视陌生人一般打量大哥,这短暂的沉默让徐兆诚的内心非常煎熬,仿佛千夫所指。但是,徐兆谐终究是尊敬哥哥的,他将幡子交给了徐兆诚:作为家中长子,徐兆诚应当高举幡子走在队伍最前面。按照族里的传统,徐兆诚拿起一只徐鼎章活着时用过的饭碗,站在棺材后朝地上一砸,伴随凄厉的破碎声,唢呐的呜咽也达到高潮。漫天飞舞的纸钱蒙住了徐兆诚的双目,却没能蒙住那颗不安本分的心。
葬礼持续了整整三天,从县里聘来的乐队也敲锣打鼓了三天三夜,赵家沟的戏台不可能总在忙碌,曲终人散、人走茶凉,都是自然规律。早已立春了,家里理应开始执行新一年的耕作计划。徐兆诚被扶上东家的座位,可他不懂农桑,只好赔着笑脸让大家都听弟弟兆谐的安排。和哥哥不同,徐兆谐虽也是地主羔子,平常在家却没少下地,对春种秋收了如指掌,只用一刻钟便安排完了长工、短工的差事,然后遣散了大伙,屋里只剩下徐家兄弟闲聊唠嗑了。
“哥没想到你的变化那么大,真有爹当年的影子。”徐兆诚揣着手心由衷感慨道,他这话不是恭维,而是发自内心,这个家终究不能靠二流子撑起来,能够扛起重担的只能是弟弟这样实在的人,“里长、庄首的位置你来坐,哥还是回县里。家里的土炕我和你嫂子睡不惯,哥在城里置办了产业,往后每月往家寄钱。你放心,哥一定好好干,再也不当二流子了。”
徐兆谐淡淡地应和了一声,没有回话。徐兆诚觉得脸上无光,憋着一团火,将自己得到意外之财的经历全盘托出,并坦白自己过些天就要去杨答乡接管史传伦的资产了,不再是无业流氓了。徐兆谐果然木愣愣地抬起脑袋,片刻后又低了下去,抬起一只脚放在板凳上,如同坐在驴车上的徐鼎年,似乎欲言又止。
终于,徐兆谐开了尊口:“天上掉的馅饼没有好事,何况是洋人的馅饼。”
徐兆诚听了,立时瘪起了嘴。他最听不得洋人坏,尤其见不得亲弟弟拿出老父亲的架势数落自己,便反诘道:“洋人的馅饼怎么不好?我看就挺好的!咱爹拼了一辈子也才挣下九十亩田地,你哥跟洋人混,几年时间就得了五十亩,不比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有出息?”
“俺不是那意思,没有人说你不出息……”
“你嘴上没说,心里早念叨八百回了!”徐兆诚拿出大哥的架势,“你嫉妒我一没出工、二没出力,白拿了洋人的好处,是不是?”
“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俺哪有闲空嫉妒你。”徐兆谐生性实诚,有话便说,有火便撒,见亲兄长如此诋毁自己,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怨愤,“你连年不着家,整天在外面逛,爹治病吃药和家里营生都是俺在操持嘛!你看前些日子爹下葬,俺不还是把招魂幡子让给你了?正月十四那天,俺到外地买药,坐船从河上过,回来就听人说爹没了,俺心里不比谁难受……”
“你说啥?”徐兆诚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傍晚从河上过的吗?”
“是,怎么了?”
“亲兄弟,原来是你害死了我的洋兄弟啊!”
说完,徐兆诚气急败坏地扑上前去,扼住弟弟的脖子要和他掐架;徐兆谐挣脱不了哥哥的双臂,只好和他扭打在一块。弟兄俩在地上掐来掐去,惹得鸡飞狗跳,斗得不分上下,终于把屋外的农人和厨房的女人全都惊动了。老母亲徐赵氏气愤地用拐杖点地,吆喝赵大虎带领佃户们将这两个现世宝扯开,赵工却畏惧地说徐兆诚、徐兆谐都是东家,伙计可不敢拉扯东家们的架。
终于,体力略胜一筹的徐兆谐把哥哥按在身下,骂道:“你真是不知好歹,俺给你脸了,你自己不要脸的!功名、功名没考上,生意、生意没做成,算啥?爹生前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俺呸!”
“我没出息,你光宗耀祖,你光了个好宗,耀了个好祖!娶个回子做老婆,徐家祖祖辈辈的头一遭,你可真是祖宗的好龟孙!”
“兄弟,你说什么?”
两个男人的耳边传来女人阴森的质问,纷纷收了手,只见一个二十岁出头、身材高挑的女人端着簸箕、站在门槛内怒目圆睁——原来是徐兆谐的婆姨徐白氏。正如徐兆诚所言,她是个回族女子。徐兆诚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从地上爬起来道歉:“弟妹啊,大伯哥无心说错了话,绝没有那意思!”
吴氏也慌了神,挺着大腹为丈夫帮腔,胡说八道起来:“妹子,他乱说的。前半句话你没听真,你哥说的不是咱山西的人,是陕西的……”
“姐,俺就是陕西人!”
徐白氏簌簌地流眼泪,一抬手将簸箕摔在地上,撇过脸庞逃离堂屋;徐赵氏见状急火攻心,竟然晕倒在地。徐家两兄弟连忙招呼长工们将老母亲抬到卧室,并派赵大虎和李二能两名长工去村东头找郎中看病,幸好只是急火攻心,母亲的身体并无大碍,郎中开了两服稳定心神的中药便离去了。办完这一切,徐兆诚的心头空落落的,一个趔趄,屁股挨到地上,吓得徐兆谐慌忙叫住郎中,以为大哥也攻着心了,谁知徐兆诚挥挥手,独自扶着墙根站了起来——他还需亲自向弟妹谢罪。徐白氏性格刚烈,但并非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她见大伯哥道歉的态度还算诚恳,便在丈夫的暗示下点了点头,声称自己不会往心里去。两兄弟走出院子,他们遥望天边浑圆的大太阳,不约而同地扎进了干草堆,继续望天空。
由于陕甘一带的反清起义被心怀鬼胎的势力利用,使得北方汉民对回教的提防也在这一历史时期变得深入骨髓。同治元年,太平军陈得才部进军陕西,联合西捻军,与任武、赫明堂等势力展开反清斗争。义军包围潼关、西安等军事重镇后,部分回族将领趁机宣扬所谓“圣战”,大肆屠杀百姓,受难者既包括汉人,也包括不服从这些人的无辜回民。经陕甘总督杨岳斌、左宗棠、穆善图的全力围剿,义军辗转于陕西、甘肃、青海,最终流窜至新疆,并联合外部势力,是造成新疆沦陷的推手之一。白彦虎败走中亚后,左宗棠当局禁止民众信奉“新教”——哲合忍耶,陕甘宁的回人也遭到了强烈的反攻倒算。在清军大规模清理门宦、逮捕托钵僧的同时,地方团练浑水摸鱼,大肆鼓吹仇恨,对伊斯兰非苏菲派,甚至对普通回民也展开无差别的屠戮。许多回民因殃及池鱼,为了躲灾避难而被迫流亡山西,徐兆谐的老婆白氏就曾是其中一员。
当年,尚未出嫁的少女白菱在战乱中与父母分散,年仅十四岁的她独自逃离绛州,翻越马首山流浪到临鄂境内,所幸被乡绅徐鼎章发现,积德行善,给了她几口菱角吃才捡回一条命。徐鼎章可怜她孤苦伶仃,就招到家里做丫鬟,哪承想数年以后,老二竟然相中了这个女子!徐鼎章大为恼火,甚至一度想要掐死这个亲手救下的女孩,无奈他身为父亲,终究磨不过儿子的心意,加之白菱勤劳肯干,对徐家也很忠心,假以时日,徐鼎章终于对他俩的婚事点了头。久而久之,赵家沟的人都默认了徐家二少爷和回女的亲事,虽然私下里还有闲言碎语,场面上都还过得去。今天徐兆诚恶狠狠地说出“回子”二字,无疑是伤了弟妹的心,也让弟弟徐兆谐感到心寒。干草堆上,徐兆诚拉下面子和弟弟道了歉,对方无言以对;但是大哥明白,弟弟只是沉默寡言而已,并不是记仇的汉子。
“哥,俺们拿洋人的财产真没事吗?”躺在草堆上,徐兆谐突然发问。
“有个屁事。要是没有大哥我,洋人哪能在临鄂招徕那么多人入洋教?这是上帝补偿哥呢,奖励我信主信得虔诚、信得纯粹。”
“哥,你真信他那个洋教?”
“鬼才信那玩意……”徐兆诚坐起身来,拍了拍手掌上的干草灰,“长毛也信洋教,结果咋样?还不是被官军灭了。我信的不是洋教,信的是洋人。洋人比老乡们讲信用,他们说话都不算数,人家洋人一口吐沫一个钉,合同上签了字,就一定照办。每次跪在主前面,我嘴上喊‘阿门’,心里喊‘南无’!”
“那你信的也不诚,上帝凭啥奖励你?”
“这叫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光信上帝也没用,各路神仙都得拜一拜。说起来也感慨,我那洋兄弟死是因为你,我得了那块地是因为洋兄弟,算来算去,是咱算计了洋人,是咱厉害,是中国人比西洋人厉害,该得到那块地!”
“洋人跟爹死在同一天,俺看是用爹的性命换的地。”
听亲弟弟这般解读土地的来源,徐兆诚的心情骤然黑暗了。如今,徐鼎章的头七已经过去了,逝者长已矣,活人却还要遭罪,继续和这块土地打交道,他也是时候和婆姨回县城,回去打理史传伦送给他的那块罂粟田了。徐兆诚没敢告诉家人地里的作物,罂粟就是鸦片,鸦片是害人的东西,他最早认识鸦片的时候,赵家沟的赵二爷家还没有败落。十年前,赵二爷是赵家沟最大的财主,坐拥二三百亩田地,赵家沟之所以姓赵,缘由就出在他的姓上。赵二爷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吸食鸦片的毛病,把家里的光景败了个底朝天,二百多亩田地有六十多亩卖给了早年间的走方郎中、自家的管家徐鼎章,徐家从此处飞黄腾达,赵家从这里一蹶不振,赵二爷本人也杳无音信了。前年除夕,有人看见一个老头和醉汉吵架,被醉汉扔进河里,尸体过了四五天才漂上来——那老头正是破落户赵二爷。
“哥,洋人的地里种的啥呀?”
“药材。我准备接着种,卖到县城里能挣大钱,要是卖到太原就挣更多了。”
“你不会种地,马上就要春种了,到时候要不要俺过去帮你的忙?”
“你忙好你自己就行,哥雇人种。你等着瞧吧,哥现在可是大财主,五十亩药材比你五百亩粮食换的钱还要多,徐家的好光景又要来了!”
“哥,我正要和你说这事。按理说,兰兰今年十五,也该嫁人了,村里赵三大的闺女十四岁出嫁,今年都俩娃娃了;段家也一直派人来催,可是爹没同意,俺也没同意,说兰兰还小,再缓两年。”
“为什么?嫁就嫁嘛,跟我卖药材有啥关系?”
“你看这天。”徐兆谐指着烈日凌空的老天爷,嗓音又粗又哑,眉目间渐渐涌现出阴霾,“去年全年少雨,不光是赵家沟,周边几个村子都是欠收。按理说,去年旱,今年就该涝了,可是正月一场雪都没下来,天天都是大晴天,好多土地还没有解冻,就已经开裂了。老话说‘瑞雪兆丰年’,可是没雪叫个什么?正月十四我从河上过,发现水位比去年低多了。要是今年接着旱,估计是一场大灾,饿死人呢!爹不同意兰兰出嫁也是这原因,段家寨缺水,这个当口嫁女儿,那是害女儿。俺的意思是,要不你今年别种药材了,改种粮食,粮吃到嘴里才是货真价实的,五十亩地就算欠收也能打不少粮。”
徐兆谐的担忧不无道理。身为富农的孩子,徐兆诚对天象略知一二,光绪元年全年少雨,他看在眼里,光绪二年整冬无雪,他也记在心里,听完弟弟的一席话,他也不免心生忧虑。可是,放着史传伦赠予他的一箩筐罂粟种子不种,让它们烂在仓库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他实在心有不甘,这得是多少两白银的损失啊!徐兆诚到底是读过私塾、进过县城、学过洋教的人,知识和见识比弟弟高得多:罂粟即便不作为鸦片出售,作为药材摆在药房售出也能换一笔巨款。思前想后,徐兆诚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放弃眼前的商机。
“这样,我留三十亩地种麦子,二十亩种药材,我和你嫂子两人吃不了多少粮食。别人还送我种子,金贵呢,我不能把它放发霉了。”
“啥俩人啊,再过几个月,不就变成仨人了?”
徐兆诚忍俊不禁,用胳膊肘捅了捅兆谐的胸口,拍拍屁股从草堆上走下来。屋里传来了呼唤男人吃饭的吆喝声,兆诚、兆谐兄弟二人沿着龟裂的地皮朝院子走去。徐家有家规:东家和伙计须在同一个庭院里吃饭。财主懂得尊重下人,下人才肯卖力干活,这是徐鼎章教给后代们的道理。
一八七六年二月十九日,光绪二年正月廿六,徐家依旧生活得祥和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