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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的北疆之春，冰雪循着暖意缓缓消融，霍尔果斯免税区的改造工程也随之启幕。推土机的轰鸣划破旧巷的宁静，尘土在风中漫舞，那些承载着岁月记忆的老店铺接连搬迁。晁姐的“北方驿站”，也迁至临街的玻璃房内。
新店铺明亮通透，落地窗前的陈列柜里，名表与首饰在射灯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精致得透着几分疏离。唯有那条驼色围巾，依旧静静搭在收银台后的椅背上，偶尔沾着几粒她嗑剩的瓜子壳，裹挟着烟火气的暖意，与周遭的精致温柔相抵，像是在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时光。
我再次踏入店铺时，晁姐正忙着整理货架。她抬眼望见我，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一个雕花锡罐塞进我手中：“尝尝这阿尔泰山脉运来的蜂蜜，纯度高，比外面买的甜多了。”我瞥见她指甲上暗红的指甲油，指腹处已磨得发白，想来是日常劳作时不经意蹭去的痕迹。
“你们姐妹又在聊我？”爽朗的笑声伴着脚步声传来，姐夫扛着一箱伏特加从门外走进，额间还沾着细密的汗珠。他放下箱子，顺手拿起桌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笑着打趣。
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会去晁姐的店里小坐。某个慵懒的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漫进店内，为整个屋子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晁姐靠在沙发上打盹，手中还攥着一张进货单，眼镜滑到鼻尖，嘴角微微上扬，似在编织一场甜美的梦境。我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毛毯，无意间瞥见进货单背面的字迹：“伏特加20箱，提拉米苏15盒，巧克力黑巧85%......”笔墨力透纸背，每一笔画都满含认真，“巧克力”旁还用铅笔轻轻画了辆小木板车，线条简单却格外传神，那是她对往昔岁月最温情的惦念。
窗外界河的冰已全然解冻，冰排撞击的声响混着远处的驼铃声，在春风里酿成一坛陈年佳酿，醇厚绵长。晁姐忽然在睡梦中呢喃起俄语，声音轻柔，带着几分缱绻。我想起她曾说过，那是姐夫常哼的俄罗斯民歌《山楂树》。当年他们在木板车上颠簸前行时，姐夫总会哼着这首歌驱散旅途疲惫，每一个音符里，都藏着他们的青春与爱恋。
每逢集日，免税区便化作一道流动的彩虹，热闹非凡。哈萨克族商人的帐篷如同调色板，泼洒着猩红、靛蓝与明黄的色彩，帐篷前悬挂的皮毛披肩、手工地毯，引得过往游客驻足；俄罗斯姑娘的手风琴声漫过熙攘人群，悠扬的旋律糅杂着异域风情，惊起檐下栖息的鸽子。银灰色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国门上方的国徽，翅尖似沾着市集的热闹与人间的烟火。
晁姐穿梭在人群中，宛若一尾自在嬉戏的鱼，熟练地与各色人打交道。她用流利的哈萨克语，同卖皮毛披肩的老主顾寒暄，聊聊近来生意，问问家中近况；转身又切换成俄语，与俄罗斯客商讨价还价，语气亲切却不失分寸。她发间别着的干花轻轻颤动，那是去年秋日，我陪她在草原采摘的矢车菊，干燥后仍留存着淡淡的蓝紫色，透着自然的清新。“这颜色，和你姐夫当年送我的头花一个样。”她说这话时，草原的风恰好掀起她的围巾，露出后颈一道淡淡的疤痕。她告诉我，那是某年暴雪天，木板车在雪地里打滑撞向石堆留下的印记，如今早已不疼，反倒成了岁月赠予她的温柔吻痕。
2024年冬至，年货市集热闹开市，我在熙攘人群中又遇见晁姐。她身着一件新的驼色大衣，衬得脸色愈发红润，脖子上却依旧围着那条旧围巾，正站在俄罗斯套娃摊位前，跟摊主比划着挑选。摊位上方的彩灯闪烁，暖黄的光晕落在她脸上，让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她忽然指向远处的国门，轻声说：“妹子你看，这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见证了多少人的来与往，可有些东西，是永远关不住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国门在冬日阳光下庄严矗立，心中忽然读懂了她的心意——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情与记忆，永远不会被阻隔。
傍晚时分，我们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看暮色从远处的雪山漫过来，将天空染成温柔的橘黄色。归巢的飞鸟掠过国门，翅膀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晁姐忽然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包装纸已有些潮湿，想来是揣在兜里许久了。“尝尝，还是当年的味儿。”她笑着递给我。巧克力在舌尖慢慢化开，先是一丝微苦，随后甘甜涌上，口感醇厚，就如她常说的“苦里渗着甜”的日子，是时光用岁月慢慢酿出的蜜。
2025年春日，我再次走进合作区。晁姐的店里新到了一批土耳其玫瑰精油，摆在货架最显眼的位置。玻璃瓶中淡粉色的液体在阳光下轻轻晃动，恰似凝固的朝霞，美得让人心醉。她见我喜爱，便往我兜里塞了两瓶：“拿着用，这精油滋润得很，适合春天用。”驼色围巾在春风中扬起，像一面即将远航的帆，满是生机与希望。
“妹子，常来啊，”晁姐挥手喊道，身后的国境线在蓝天映衬下，清晰得如同刀刻，“这儿永远有你的格瓦斯和巧克力。”
我满心感动，连连驻足回望。晁姐正站在玻璃门前整理围巾，阳光穿过国门钢结构的缝隙，在她身上织就出明暗交错的格子，恍若一幅时空的棋盘。远处的界碑像一枚逗号，静静分隔着两国的晨昏，而她的影子，却轻轻横跨国境线——一半浸在往昔的旧时光里，与木板车、铁皮桶、灰雀的记忆相拥；一半沐浴在新时代的朝阳中，守着明亮的店铺，迎接来来往往的客人，成了岁月里最动人的一道风景。
免税区外的草原上，蒲公英乘着风飞向远方。细小的绒毛穿过安检仪，越过持枪的边检员，落在界河的浪花里，随着水流漂向更辽阔的天地。就像晁姐和姐夫的故事，像口岸所有的相遇与离别，像那条承载了二十载光阴的驼色围巾，最终都成了岁月长河中的点点星光，永远闪耀在霍尔果斯的风里，温柔了时光，也璀璨了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