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队长瞪着眼,态度坚决,不去城里儿子处,不是因为疫情后,他们家困窘,经济拮据,而是门前地里的蔬菜,每天都需要浇灌打理。十几只生蛋的鸡鸭,早晚要人喂食放养,及时捡蛋,避免丢失。见于这些具体情况,党支部书记何荣富,邀请他们夫妇到自己家里住几天,也被一口否定:“我们就去石马庙吧。”
第二天清晨,天空飘起了小雨。赵队长站在堂门口,望了望天空黑压压的乌云,意识到厕所蹲位漏雨打滑的问题,与新农村洋楼别墅的美观舒适实用要求相比,确实很不协调,要是检查组看到,必定会给村里丢丑,给政府抹黑。
赵队长立即收起晾在大门外刚洗好的衣服,放到客厅沙发上。走进灶屋,洗好大铁锅,抓了一小把米,削了一个大红薯,砍成小坨,与大米放在铝瓢里淘洗,拂去杂质。然后放进锅里,盖上锅盖,便到灶门前坐下,点燃柴火,煮好早餐。拿出两个饭菜盒子,装好两人的午餐,放进一个塑料口袋里,还带上几袋方便面,趁巡视组没来之前,离开家。
村里其他低保、五保户和困难户家庭,早已享受了国家振兴新农村的补贴政策,在外打工挣了钱的青壮年,也把家乡旧房换成了洋楼别墅。只剩下赵队长没有经济实力重建家园,以及在城里买了房子,没打算再回农村,少数几家的废旧老宅。
雨渐渐变小,赵队长叫妻子周小莉,提上饭袋,自己锁好堂门,撑开雨伞,出发去石马庙。每天上午和下午上班时间,是检查组到来的黄金时段,夫妻俩就早出晚归。听赵家院子的村民说:“巡视组的人,已经在这里转了几天,没发现什么异常,大概已经打道回府了。”
赵队长全身心放松,与妻子漫步轻摇走向家里。看着四周荒废的土地,想起解放初,石马村离涪江河远,土地贫瘠,常常干旱,缺柴少粮,荒坡野岭,光秃秃一片。没有肥料,只能靠人和家禽粪浇灌,所种的庄稼并不茂盛。
那时,喂养鸡鸭鱼,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乡民生活营养不全,粮食总是青黄不接。在赵队长的眼里,现在的住房和生活,比过去好了很多。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上级干部来过这偏僻乡卡卡,现在,居然中央巡视组要来检查工作。
石马庙坐落在村庄寨子坡东南面,一个独立的石马山顶上,是一个像八角帽的圆形。小山颈部,有一条水泥公路环绕,往南边倾斜而下,郁郁葱葱茂密的树林环抱四周。从东南面庙门,走上一段约两米宽的石梯,是一个小厅,两边有条椅,再上几步斜梯子,便进入庙堂院坝,坝子南面,有一个表演的小舞台。
它是由宗教协会组织特地批准:作为民间信仰、祭祀仪式和文化传承等,各种活动的正规场所。平时作为四方信徒的修行地,每逢初一、十五、盂兰盆会及观音生日,乡民就到这里参拜。春节,村里团年聚餐和大型节庆活动,均在这里举办。
站在院坝东边,凭栏眺望远处:黄家高坡峰峦起伏,经过小雨的洗礼,青葱茂密的树林更加清翠,朦胧的烟雾袅绕,像一片雾的海洋,如仙境般飘渺。山峦若隐若现,赵队长凝视这梦幻般的景色,历历往事浮现在脑海里。
元末明初,由于张献忠起义和吴三桂叛乱,长期征战,又遇连年的自然灾害,乡民纷纷逃亡,致使四川人口数量锐减,土地大量荒废。为了重建西部,恢复工农业生产和文化教育,康熙年间,国家出台了各项免税政策,鼓励湖广及沿海城市移民到西部。即“湖广填四川”人口大迁移运动。
赵队长的生父孔令坤,伯父孔书宁,是孔子第七十六代后裔,他们继承了儒家仁爱思想,知书识礼,有炽热的爱国情。怀着给西部建设增添砖瓦的雄心壮志,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两个身体壮实,风度翩翩的青少年,背着行囊,从山东出发,到四川遂宁马家街下半场,十大四队定居。
马家场,位于四川遂宁市安居镇东,东与磨溪镇和潼南花岩镇,紧紧相连,南接大安乡,西与三家镇接壤,北邻西眉镇。地势东南高,西北低,四周山峦环绕,中间一片平地,形成了自由交易市场。兵荒马乱之后,田野荒废,人烟稀少。
赵队长的生父和伯父,迎着凛冽的西北风,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来到这里。先在一个破烂小屋住下来后,兄弟连立即勘查修建新房的地形,在坡脚小弯处,自己动手修建窑厂,用软糯的泥土,做成盖房的弧形瓦片,一并放进窑里,用泥土盖得严严实实。
利用荒废堆积的干柴棒,充足的野草、枯树和煤炭,放进硕大的窑灶里,点燃熊熊烈火,把煤炭摊放在上面,不间断的高温烘烤,大约一个月左右,泥瓦就变得坚硬耐磨抗震,成为盖房顶的上好材料。
二
在烧瓦期间,加速平整夯实屋基,用携带的银两,添置锄头和刀等各种农具,开荒拓土。购买各类蔬菜种子和家禽,迅速恢复耕种,大力发展种养殖业。在短短的半年内,在左右乡邻的热心帮助下,不仅很快盖上了高大宽敞的新瓦房,而且有了养猪场,家禽圈,囤粮仓。
他们修建的小青瓦房,墙壁是木板和板石结构,高四尺,房内宽阔大气敞亮,在马家下街,成为最时尚的新房,令赶集往来的人羡慕不已。在堂屋祭祖的牌位上,端正地挂着先祖孔子像。两兄弟建家立业,朴素勤劳,每天起早贪黑,开垦农田,耕种灌溉庄稼。收获几季庄稼后,便成了当地最富裕的人。
逢年过节,杀猪宰羊,鸡鸭鱼鹅,样样俱全。在祖先的牌位前,摆上丰盛的祭品,焚香祭祀,对着孔子画像,虔诚磕头叩拜。他们的文明举止和习俗,赢得了大家的尊重,获得了附近良家女儿暗暗垂爱。乡村媒婆为了拿到感谢大彩头,纷纷来牵线搭桥,伯父孔书宁很快成了家。
媒婆给赵队长的父亲孔令坤介绍的对象,是遂宁市,安居区,三家镇太平乡,以织布为生的王家大姑娘王素珍,人长得水灵漂亮,织布技术娴熟。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迅速结婚生子。兄弟两也和平分家分房,独立勤奋经营各自的小家庭。
孔令坤家,男耕女织,父亲主外,母亲主内。在耕地劳作中,他严格遵循先祖的家训,吃苦耐劳,勤勤恳恳,埋头苦干,从不偷懒懈怠,经常忘记吃饭时间。长期这样,导致他营养不良,面黄肌瘦,落下了病根。乡村医生诊断是:“由肝炎病毒感染引起的黄疸型肝炎。”
初期,他的症状比较轻微,充分休息后,身体立即得到恢复。可那时,没有节育措施,结婚后,大儿子和二女儿相继出生,生活负担加重。在老大六岁时,妻子王素珍又怀上了老三。
为了减轻丈夫的劳作强度,她全力经营好两个幼儿和肚里的胎儿,无法脱身做其它农活,只能靠身体瘦弱的丈夫孔令坤,独自耕种庄稼地。孩子增多,生产技术落后,没有化肥,只能靠原始的种植方法,用人和家禽的粪水浇灌,致使每年粮食颗粒不饱满,收成欠佳。
由于营养不能保障,疲劳的身体得不到较好的休息,孔令坤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四肢瘦削如柴棍。家里寅吃卯粮,生活十分困难。四口之家,每年春天,粮食就青黄不接,吃不饱,穿不暖,哪有多余的钱给丈夫治病啊?
为了减轻吃饭负担,保证肚里的孩子顺利出生,对面安家没有子女,便把女儿过继给他们,改名为安春碧。西部建设,没有想象那样顺利,庄稼欠收,生活营养差,医疗技术缺乏,生活压力大,在重重困境中,丈夫病情恶化,身体越来越虚弱。家里主心骨顶不起一片天,怀有身孕的妻子王素珍,不得不下地劳作,家务农活一手抓。
王素珍是裹过足的小脚女人,双脚只有手掌大,狭窄的尖尖脚,重心不稳,走路摇晃,速度缓慢,不能持久站立。身怀六甲的她,必须去做翻耕土地、播种、浇灌和采摘等农活,生活非常艰辛。
她的尖尖脚,是特定历史的产物。从北宋时期开始流行,女人不论身份高低贵贱,都必须裹足。这种社会风气,到明末清初达到顶峰,称为三寸金莲,不仅仅影响了妇女的身体健康,还削弱了中华民族的整体力量。
辛亥革命后,孙中山成立的临时政府,颁布了禁止女子裹足的法令,并采取了罚款等强制措施,才破除了这一恶习,妇女地位逐步提高。可是,王素珍的尖尖脚却木已成舟,这给她日后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障碍,也成为她不幸命运的根源。
三
为了生存,她不得不手里牵着六岁的大儿子,三岁的女儿,挺着大肚子,到地里干活。尖尖脚,一颠一晃,走在泥巴路上,战战兢兢地迈着小步,盘在脑后的发髻,也跟着颤动。两个小孩紧紧攥着她的双手,蹦蹦跳跳,使她走起路来更加颠簸。
积劳成疾的丈夫孔令坤,长久卧床不起。在万物复苏,百花盛开,一派欣欣向荣的暮春,在小儿即将降临时,他离开了人世,留下儿女、遗腹子和三十多岁的妻子。尽管马家场地域属于浅丘,耕地平坦,视野开阔,王素珍的小脚,依然是劳作的最大障碍。
挺着临产的大肚子,刚给丈夫办完丧事,便生下三儿子,取名孔德华。他清瘦打皱的小脸上,那双清亮的丹凤眼,机灵地转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世界。他不吵不闹,是一个不麻烦大人的婴儿。
孔德华(赵队长),是孔子七十七代后裔,于1949年新历8月底出生,正值炎热盛夏,不到一个多月,新中国成立,他也分到了田地。未满四十天,母亲王素珍就用棉布绳子,把他绑在背上,带着他到地里干活。
像糯米团一样柔软的身子,匍匐在母亲背上,不时昂着头,仰望高空的蓝天白云,转动着双眼,四处张望。每天,王素珍带着两个幼儿,尖尖脚踩着泥土,摇晃着身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日子过得十分艰辛。来回在庄稼地里走动,赵队长就像在摇篮里,随着均匀的节奏,香甜地酣睡。
女儿过继给对面,只隔一条街的安家,她经常回来,与母亲和兄弟们相聚,无形中,也增加了王素珍的开支。手板手心都是肉,她必须一视同仁地对待三个孩子。一个小脚女人,要扛起男人的活,顶起一整块天,真不容易,生活实在太困难了。
1950年至1953年,全国掀起扫盲运动。位于马家正街的方广寺,改成了学校,招收所有农民子弟学习文化知识。大儿子和二女儿相继入学,又增添了家庭经济负担。一天,一个打扮妖艳的媒婆来到家里,劝王素珍:“改嫁吧,多一个人分担,就不会那样艰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