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继父瘦得有些变形的模样,赵纯金心里明白:一方面是长期营养不足,另一方面,对亲儿子赵纯忠的行为绝望,愤怒而致。搬到碉楼二年后,人民公社成立,所有人都必须参加大集体劳动。母亲王素珍也早出晚归,没有精力喂养鸡鸭,蛋生在哪里了,也不知道。
吃伙食团,米粥像清汤一样,每人只能分一大勺,个个都缺营养。长时间劳动,回到家里,年轻力壮的赵纯金,也感到十分疲惫。老母亲还要忙着给猪和鸡鸭,准备野草饲料。继父赵清平早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偶尔发出轻微的呻吟,出一口长气。
1976年5月,一天下午,暮春的阳光沐浴着石马村庄。田坎两边,翠绿的杂草,各种颜色的无名小花,在高阳的沐浴下,呼吸着新鲜空气,不断生长。花草的芳香,吸引着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欢快地飞来飞去。
赵纯金扛着锄头,背着喂猪的青草,走到平房门前,看见继父赵清平,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一缕灿烂的斜阳正洒在他清瘦的身上。他穿着一件旧蓝布衫,倚在门框上,很惬意的样子。眼睛却望着天边,想着心事。
生病三年多,最近总算平稳下来。性情温和,十分孝顺的继子赵纯金,陪他到各处医院看病,亲儿子赵纯忠却从来没有问候一句。在隔壁肆无忌惮地卖家产,煮白米干饭,吃大鱼大肉,一点也没孝敬老人。
想到这些,赵清平瘦削的脸上,露出了苦涩无奈的笑容。他出神地望着西边,落入天际最灿烂那抹斜阳,照在他蜡黄微皱的脸上。赵纯金看继父的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一些,便轻声问:“满满(爸爸),你感觉如何?今天气色不错哦。”
赵清平深情地注视着赵纯金,像要仔细看清他的每一个毛孔,表情若有所思。天边最后一缕晚霞已沉入天际。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远处,有气无力地回答:“嗯,今天这个太阳照在身上好舒服啊,以后,你和你妈都要保重好身体。”
赵纯金一边把锄头靠在外墙上,一边走到屋里一个旧木柜前,这个平房就是用它隔开两张床。柜面上,放着继父的药和一个八磅的水瓶。他把药拿出来,倒了一碗白开水,端过去让他服。赵清平温顺地接过来,慢慢吞下。
夜晚,屋里有些闷热。老人的体质,感受不到这个热度,他们早早地入睡了。赵纯金斜躺在狭窄的木床上,双手枕着后颈,听着隔壁邻居,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李宝光家中,触碰碗筷的叮当声。
李宝光二十多岁,就跟随大队擅长生命推理的赵灵安前辈,学习易学知识,三十对岁就成了当地有名的道师先生,能掐会算。他中等个子,长方形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深邃神秘的双眼。为人善良,村里老少都喜欢找他算命。遇到老人去世,也请他祈祷诵经,测算安葬日期和挑选墓地。
清晨,天麻麻亮,赵纯金习惯性早起,去问候生病的继父赵清平。像往常一样叫了几声,没有动静。把手伸到他鼻孔边,没了气息,一摸身体,有些冰凉发硬。他惊呼:“满满(父亲)死了,他才五十多岁啊。”
赵纯金叫醒了还在沉睡的母亲。然后,转身到房子后面,急切地敲响李宝光的大门。李宝光穿着一件蓝布无袖汗衫,揉着朦胧的双眼,打开门,看他慌张的神情,便知道发生什么。他温和安慰:“不要慌,你父亲的病迟早都是这个结果,今天下午回来,我看到他晒太阳那个表情,就知道是回光返照。”
二
李保光边说边关上门,急忙来到平房,母亲在那里内流满面。他走过去,让她准备寿衣,王素珍颤抖着双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青布长衫,李宝光动作麻利地给亡者穿上,然后,神情专注地祷告诵经一阵后,立即测出了安葬最吉时间:下午五点。时间紧急,他立即带赵纯金到狮子坡选地。
安葬地确定下来后,赵纯金迈着急促的步履,去请何念余,陈义华等四个石匠。他们在自己家里吃了早餐过来,有的拿锄头挖墓穴,有的帮着找有石板的人家商量,凑齐所需材料。用条石做幕墙,简单做好后,按时下葬。晚上招待大家吃便餐,吃好吃差不讲究,因为每家每户有事的时候,都义务帮忙。
乡亲们相互爱护,不嫌弃贫穷,哪怕只吃一点烂红薯,也毫不介意。那个时代,生产力低下,科技不发达,庄稼瘦弱,收入少,根本吃不起肉,更没有多余的闲钱。哪家老人离世,送礼就五元、十元或十五元。
继父离世时,没有提前准备看暮地,忙于生计,没有这个意识和精力。赵纯金从出生到成人,一路随母亲经历着人世冷暖。他享受了父母和乡亲的喜爱,也经历了困窘、惊恐、欺辱,没有一件真正令自己喜悦的事。日子就这样往前走去。
处理完后世,宽大的平房就剩下悲痛的母亲。赵纯金来不及伤心,劳动生产之余,整天忙着处理善后杂事,每天傍晚,准时到墓地点灯烧七。父亲走了,屋里顿时显得冷清阴森,仿佛还有他病态的影子。
家庭失去了主心骨,生活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凄凉。母亲王素珍年龄渐大,每天看她失落忧伤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自己二十七岁了,即将进入而立之年,却还与母亲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怎么娶妻生子啊?
盛夏,烈日高照,气温炎热,赵纯金心里强烈地涌出建新房的想法。在劳动收工后,便直接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李众泉,当面请示:自己到了结婚年龄,自己还与老人住在一间屋,没有屋子安家,希望得到组织批准,重新找一个地方,另立门户。哪怕是重新修一个茅草房,也一定要有单独的卧室。
他要尽快让母亲走出阴影,摆脱赵纯忠的淫威,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能娶妻生子的房间。赵纯金自己物色了赵家院子出口,左侧垭口的一块土地旁,大队支部书记李众全,主任李少成没有同意,因为紧靠庄稼地,养殖家禽会损害粮食。领导们知道他的具体困难,提出建议:到对面草杆子坡这边商量,回归王氏家族地。
按照领导的指引,赵纯金找到王家长辈王见之和王海云俩兄弟,非常礼貌诚恳地表述了自己的窘境和支书的建议。王家长辈热情真诚,他们方正的脸上,流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耐心地听完他的讲述。
王家兄弟俩也是在这里分到田地,才定居下来。早就知道母子俩的遭遇,非常爱怜。对母子俩的为人处事,踏实肯干的品德非常欣赏,又是自家人,便爽快同意了:“只有中间洋姜地,任意一段,你自己选吧。”
赵纯金如获至宝,高兴得弹跳起来,弯腰致谢。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家里,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从来没有笑容的王素珍,满脸的雾霾立即消散,她抿着嘴,笑眯眯地望着儿子,高兴地说:“这下好了,终于可以走出这里了。”
有了新期盼,母亲王素珍一边说,一边快轻快地踩着三寸金莲的尖尖脚,满心欢喜地提着猪潲,去屋后面的猪圈喂猪。白天,赵纯金准时参加集体劳动,晚上,抓紧时间到王家草干子坡这边平地基。用尖利的钻子,击破石子,一锄一锄地铺平夯实松散的泥土。
三
在加紧平整屋基的同时,又抓紧时间,把建房申请递交到公社办公室,等候审批结果:可以任意砍伐生产队的三棵树作横梁。赵纯金拿着批复的条子,兴奋地回到队里,拿着砍刀,到坡上寻大树。可是,翻了个遍,也只找到三棵七拱八翘的小树子,作为草房必须的三根主梁。
在修建期间,王家长辈王海云,把自家烧窑建房后,剩下的红砖、小青瓦和石柱,免费全部赠送给赵纯金。再把碉楼属于他的那层楼的木板拆下来,很快,便凑齐了三间正房所需材料。
进入腊月,雨水减少,气温变得干冷,正是建房的好时机。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立好四方石柱头架子,再立板石墙,用碉楼撤下来的材料架起领子,房顶搭上编织好的谷草,部分地方盖上小青瓦,简易新房落成。从申请到建成,花了八个多月时间。春节期间,母子俩搬出碉楼,住进新房,过上了崭新的生活。
搬家那天,赵纯金收理理衣物时,看到了母亲与继父的结婚证。在陈旧褪色,微微发黄,长方形的证件上方正中,是毛主席头像,两边是鲜艳的五星红旗,中间是“结婚证”几个大红字。由于多次搬家,边角已经破损,他干脆把它撕碎扔掉。父亲去世后的悲伤,让王素珍母子吃睡不安,赵纯金希望母亲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1978年改革开放,农村推行家庭承包责任制,按照国家政策规定:每年上交部分粮食给集体,给国家纳税后,剩余的粮食全部属于农户私有。乡社集体组织,只提供必要的协调管理和生产服务。这一改革的目的:就是调动每个村民的积极性,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杜绝大集体吃大锅饭,浑水摸鱼,投机取巧的行为。
赵纯金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的靠山,他勤奋耕耘,暗自努力,决心把自己的草房,换成清一色的小青瓦。他早出晚归,不论春夏秋冬,按时耕地,播种和浇灌施肥,他的庄稼长得十分茂盛,收成丰硕,家里也有了余粮。
四年后,1980年,赵纯金母子已奔小康。全新的小青瓦房,令人瞩目羡慕。母亲已是奔七十的老人,母子俩凭借自己勤劳的双手,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努力耕耘,庄稼收获丰盛。终于扬眉吐气,腰板挺直了,脸上也洋溢出幸福的光彩。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做事动力更足。
新房有三个正房,厨房、猪圈和厕所配套,加上一个宽敞的偏房,作为圈养家禽的地方。他和母亲有了各自独立的卧室,有娶媳妇生孩子的婚房了。赵纯金凭自己勤劳的双手,建起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立门户。
母亲王素珍在家主内,管理家务,井井有条。在约六七平方米的大猪圈里,喂养了四五条肥猪,以及鸡鸭鹅等家禽,每年能够吃上新鲜猪肉,随时都有各类禽蛋,生活营养有了较好的保障。
每天一早,母亲就起来煮早餐和猪食。一闻着食物的香味,毛发青亮,肥壮的黑毛猪,便立即走到圈栏边,昂着头,竖起耳朵,望着主人,发出“哄哄哄”的招呼声。鸡鸭鹅从笼子里出来,唱着歌,叽叽嘎嘎,拍打着翅膀,大摇大摆地向田野奔去觅食。
赵纯金参加大集体劳动,挣工分,当记分员,卫生员,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土地承包到户后,他更加兢兢业业,细心经营。他种养的蔬菜,郁郁葱葱,粮食季季丰收。他和母亲的独立自主,努力奔小康精神,再次赢得了乡亲们的尊重和喜爱,说媒的人络绎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