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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寅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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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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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悲歌•长安恨》连载

第三章 摄图求亲大德殿 圣人自开望恒门

随公一行的车舆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车舆内的普六茹坚在一阵颠簸中不由闭起双眼打起盹来,同车的独孤伽罗拿了一条丝衾盖在了他身上,惊醒了他,他微睁矇眬的双眼,独孤伽罗食指竖在嘴上示意他不要说话,普六茹坚会意,又阖上双眼。

随行队伍路过山脚一片丛林,速度逐渐放慢了下来。最前面那员武将勒紧马辔,不由地打探周边的地形。

似睡非睡的普六茹坚睁开微闭的双眼,掀起帷裳一角对着御者道:“怎么不走了?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御者下车向最前端的那员武将走去,向那员武将问明情况后返回:“禀随公,此处已属冀州境界,李将军说此去定州只有这一条道,且山峻险恶,怕有埋伏。”

普六茹坚环顾四周,只见山路险峻, 千岩万壑,虽身经百战的他见此路况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此去定州还有多久?”普六茹坚问道。

“回随公,中午即可到达。”御者道。

“立马动身!”普六茹坚命令道。

“随公,此处山势险峻,常有响马剪径,待我前去打探一下。”最前方的李圆通掉转马首来到普六茹坚身边拱手行礼。

“仆身经百战,统领千军,就算几个小小的盗跖又奈我何?”普六茹坚挥了挥手。

李圆通无奈,纵马回到队首,一行人继续前行。

前方道路越来越窄,天也黑压压阴沉了下来,须臾间狂风大作,眼见得一场骤雨也即将而至,在这前不巴村后不挨店的山脚下,一行人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赶。

狂风卷着风沙袭来,队首的李圆通被风沙袭卷得几乎睁不开双眼,只得用手不停地抚揉眼睑。一场暴雨倾盆而下,独孤伽罗拉紧了帷裳,对身旁的普六茹坚说道:“要不让大家扎营休息一会?”

普六茹坚依然微闭双眼:“此处较为险峻,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李圆通用马鞭狠狠抽了一下胯下马匹,胯下马匹疾驰而奔,后面的车舆随着李圆通的马匹迤逦而行。此时的雨越下越大,路过一段段坑洼的水塘,泥泞溅湿了马蹄,车舆也一路颠簸,普六茹坚顾不得许多,一心想早点到达定州城。

暴雨过后,山中云销雨霁。不远处一群身着铠甲骑着马匹官兵模样的人挡住了普六茹坚一行人的去路,李圆通的心“咯噔”一下,定睛一瞧,对方约莫百十余人。他勒住了马辔,马匹逐渐停了下来。

李圆通打马向前一步,将手中长枪横于马上,双手作揖,对前面一拨人说道:“请诸位借光行个方便,避让之恩必当后报。”

对面中间为首之人哈哈大笑:“行个方便?我等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李圆通心知不妙,强作欢颜:“我等这里有些金钱细软,分与诸位好汉买点酒喝,只求诸位借过。”

那人笑道:“哈哈哈哈,我等就是剪径的响马,金银细软也要,普六茹坚的人头我们也要。弟兄们,活捉普六茹坚,祭拜齐后主,祭拜任城王。”

李圆通大怒:“想捉随公,得问问我手中的箭答不答应。”说话间拿起腰间弓弩,瞬间抽出箭囊中一支箭,朝着中间那人射了过去,那人头一偏,箭矢正中左眼眼珠,痛得他一声惊叫,坠马落地。

身边众将士相扶,问道:“王爷,你没事吧?”

那人左手捂住眼睑,右手推开左右,指着李圆通,叫道:“不要管我,活捉普六茹坚,活捉李圆通。”

李圆通闻言为之一笑:“阁下是前齐的落魄王爷高之廉吧?竟然还知道我李圆通。”

血顺着那人的指间慢慢往下浸落,俄倾间地上浸红一片。那人恨恨地道:“正是你爷爷我,你们周人逼得我们齐朝宗室无家可归,我恨不能杀尽你们这些周人。”

李圆通规劝道:“高纬昏庸无能,不辩忠奸,导致齐朝灭亡。物竞天择,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王爷还是乖乖地投降吧!”

“让我降寇?痴心妄想。”高之廉拔出了眼中箭矢,“古有夏侯惇,今有我高之廉。”话音甫毕将眼珠啖下肚去。他顾不得疼痛,跨上了马,接过了旁边兵士的长矛:“李圆通,你是随公府总护卫,你我单挑,即使我死于你的马下,虽死犹荣。”

“好,是条汉子!”李圆通赞道,“你已受伤,今日与你决斗,设若胜你,也会辱没我李圆通的名声。”

高之廉冷笑一声:“究竟鹿死谁手还未见分晓,拿命来!”说罢策马提矛向李圆通刺来。

李圆通一闪,高之廉又一矛刺来,李圆通又一闪,一连躲了七八下,高之廉叫道:“你为何不反击?”

李圆通道:“躲你几矛是因为你受了伤,这次我可决不再躲闪了。”说罢持枪抵住高之廉的矛,双方约莫大战了二十余回合,高之廉体力渐渐不支,李圆通一枪击穿了他左臂铠甲,俄倾间血从高之廉铠甲间流了出来,手中长矛掉落于地,他已毫无还手之力。

李圆通心有不忍:“齐王爷,你还是让条道吧,我等也饶你性命。”

高之廉骂道:“士可杀不可辱,堂堂齐室没有叛将。我高之廉今日即便不死,也绝不会放过你们周人。”

“好吧,既如此,那我就成全你!”李圆通无奈地摇摇头,一枪刺中高之廉咽喉,高之廉坠马身亡。

“你是个忠臣,可惜高纬是个昏君。设若你在我朝,必当有一番建树。”李圆通惋惜道。

“王爷,王爷!”前齐兵士中拔出一群人,将李圆通围在中间。

“尔等主帅已死,还不快下马投降?”李圆通喝道。

“活捉李圆通,为王爷报仇!”

“活捉普六茹坚,为王爷报仇!”

前齐兵士杀天盖地般掩杀过来。

“保护随公!”李圆通扭头向后面的众将士喝道。

随公府的人员早已厉兵秣马,前齐兵士掩面杀来。

正在车舆内的普六茹坚听到外面厮杀声彼起,寻遍了车舆内都没有找到兵器,掀开前门帷幔下车,独孤伽罗拽他不住,普六茹坚摘下了御者腰间的佩刀冲入阵地。

御者大惊,连拽普六茹坚胳膊:“外面危险,请随公上车!”

“闪开!”普六茹坚拔开了御者的手,“仆乃堂堂的上柱国、随公,一生身经百战,难道会怕区区几个小小的盗跖?”

御者劝说不住,紧随普六茹坚上前和前齐兵士们厮杀起来。

约莫二三十余人将普六茹坚和御者围在圈中,普六茹坚挥刀砍向前齐兵士,御者则和前齐兵士徒手搏击。

独孤伽罗吓了一身冷汗,随公府的侍卫形成了人墙,挡在了她前方,让对方前齐兵士不得靠近。

“父亲小心!”紧随独孤伽罗车舆后的一辆车舆里跳出两位少年,拿起随身的短刀冲入敌阵,和前齐兵士拼杀起来。

“二弟、三弟,小心!”车舆内另一位少年叫道。

前方李圆通和前齐兵士拼杀,中间普六茹坚、御者、两位少年和前齐兵士一阵厮杀,最后面压阵的武将陶澄也冲入和前齐兵士奋战。

前齐兵士形成人墙,将普六茹坚和御者困入圈中,这番被砍死几个,另几个就接着冲上,不给随公府其他人员接近的机会,普六茹坚体力渐渐不支,御者赤手空拳击倒几个,趁此豁口,前面的李圆通冲了进来迎战前齐兵士,御者趁此机会背负体力不支的普六茹坚跑向车舆。

一番厮杀,前齐兵士被击杀无数,百十余人瞬间成了六七十具尸首,余下兵士见状想到群龙无首,心中不免产生动摇,便作鸟散状一哄而散。

随公府阵营损失十几位兵士,剩余随公府兵士围聚到普六茹坚面前。

独孤伽罗喂了碗糖水给普六茹坚灌下,普六茹坚渐渐恢复体力,望了一眼御者:“真乃壮士也,壮士如何称呼?”

“回随公,下走①名叫元胄。”御者半蹲拱手道。

普六茹坚点点头:“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呀?”

“回随公,下走父母早逝,至今尚未娶妻。下走曾跟随齐王宇文宪和随公平齐,平齐后被分至随公麾下,随公可能已经不认识下走了。”

普六茹坚仔细端详眼前这位壮士,美髯虎须,似曾相识,猛然间有所醒悟:“你是魏昭成帝八世孙,武陵王之子。你瞧我这记性。”

见普六茹坚不仅认出了自己,竟连自己的身世说得如此清楚,感动之余,元胄作揖跪拜。

普六茹坚扶起了他:“壮士,从今起负责随公府安全可好?”

“谢随公!”元胄再拜。

“阿麼,阿衹!”

“父亲!”两位少年听到父亲的召唤,来到普六茹坚跟前跪拜在地。

“今天你们表现很骁勇,爹在你们这个年纪也跟着你们的爷爷征战了,今后你们就跟着爹征战吧。”

“谢父亲!”两位少年再拜。

两个儿子今天的出色表现让普六茹坚很是满意,他抚着两位爱子的头,凝视着他们。他笑了笑,顿然间感觉,两个想吃杮子的儿子长大了。

“你们的大哥呢?”普六茹坚问道。

“父亲!”车舆内下来一少年来到普六茹坚面前叩拜。

普六茹坚摇了摇头,渐露不豫之色:“睍地伐,你身为我的长子,不及你两个弟弟英勇,你们弟兄五人,秀儿和益钱年纪尚幼也就罢了,今后你得多向你二弟三弟多加学习。”

“是,父亲训斥得对,今后孩儿当多加和二位弟弟学习。”睍地伐被父亲说得耳目绯红,羞愧难当,不敢正视父亲的目光。

普六茹坚对着众位将士道:“今天大家临危不惧、奋勇当先,令仆感动。到定州后,仆自当会给大家重赏。”

“谢随公。”

此时的长安城大德殿内,端坐龙榻之上的周武帝宇文邕,环顾丹墀下众位七相五公:“众位爱卿今日有何事启奏吗?”

赵王宇文招手拿笏板,从蒲垫上起身出列:“启禀陛下,突厥特使尔伏可汗正在殿外候旨陛见。”

周武帝颔首:“宣!”

寺人靳喜宣道:“宣突厥特使尔伏可汗上殿。”

尔伏可汗依旧顶戴鹰隼金冠,袍衣左衽,腰间佩着一根蹀躞带,蹀躞带上佩有一把木剑,脚蹬一双黑布靴,只是将披发扎成了几根突厥麻花小辫,在这种正式场合下看上去更加清爽、精神。他在两个突厥特勤②的簇拥下走进殿来,对着丹樨之上的武帝拱了拱手。寺人靳喜见他如此藐视天朝,呵令道:“见了圣上还不行跪拜之礼?”

尔伏可汗瞋目案剑,对着靳喜大声斥道:“你说什么?他是皇帝,我是可汗,大家同为天子,我见了他为什么要下跪?”

尔伏可汗声若洪钟、穿云裂石,恰似长坂坡当阳桥头张翼德一声吼,恰似西楚霸王喝退楼烦神射手。震得章缝之侣们股栗,介胄之臣们觳觫;靳喜吓得手中拂尘险些脱落,哆嗦得连退了两步;就连久经沙场的周武帝也为之一怔。队列中有介胄之臣大怒,拔出腰间木剑揶揄道:“佗钵可汗才是突厥大可汗,你只是他帐下的一名小可汗,只相当于我们中原王朝一个诸侯而已……”

尔伏可汗也不甘示弱,将指着靳喜的剑锋转向拔剑介胄。周武帝见状,生怕这样下去会引起是非,向拔剑介胄摆了摆手,以此借坡下驴:“中原王朝和突厥习俗不同,突厥特使可不行跪拜之礼。”

北魏以来,臣子废君弑君犹如儿戏、屡见不鲜,鲜卑民族尚武,剑不离身,皇帝为了防止被臣子刺杀,但又不能打消臣子佩剑喜好,几番商榷各让一步,终究妥协臣子可佩戴木剑上朝。

拔剑介胄收起了木剑,尔伏可汗见状也将木剑插入剑鞘,紧张的气氛顿然稍缓了下来。尔伏可汗双手向周武帝一揖:“阿史那摄图见过姐夫陛下,来长安已有几日,还未见到我皇后姐姐,我皇后姐姐可好?”

丹樨之下众七相五公一阵哄笑,周武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好,朕政务繁忙,耽搁了此事,是朕之过。退朝后朕尽快安排一下你们姐弟相见。不知可汗作为突厥特使此次来我大周有何公干?”

尔伏可汗向其中一个特勤使了个眼色,特勤会意,从木匣中取出一份国书,靳喜将手中拂尘向后一扬,接过国书读道:

“突厥国佗钵可汗阿史那库头问候周天子安:突周两国,休戚与共,突厥为北,周齐为南,每岁向突进贡,犹如两儿。今周灭齐,齐地缯絮锦綵本应转嫁于周,突厥向周室恳请纳采宗室之女为可贺敦,以显突周两国世睦友好,齐朝地部分可免于岁贡于突厥……”

周武帝听罢,脸上露出不豫之色,队列中的介胄们站不住了,嚷了起来:“突厥居然说我们是他儿子,跟他拼了。”

又有介胄拔出剑来:“求亲就求亲,还这么嚣张?”

“是和亲!”尔伏可汗提高声音纠谬道。

周武帝见状,不想把事态闹大,摆了摆手。尔伏可汗斜睨了一眼坐在丹樨之上的武帝:“我突厥国为了纳采,还准备了一份腆仪。”

说罢尔伏可汗命令另一个特勤打开一个木匣,将里面之物递给靳喜,靳喜接过:“陛下,突厥的聘礼是一份地图。”

“地图?”章缝之侣介胄之臣们面面相觑,“听说过彩礼送大雁的,送鹿的,送田地缯帛的,还有金银细软的,这送地图的还是头一遭看到。”

“这可不是一份普通的地图,这是前齐北方割据势力十城的地图。请姐夫陛下过目。”尔伏可汗看出章缝之侣介胄之臣们的疑惑,解释道。

“呈上!”这可是自己心目中一直梦寐以求的宝物,能得到北齐割据十城的地图,不亚于秦始皇得到燕国督亢地图。周武帝既惊又喜,龙颜中透露出威严。

“陛下,且慢!”章缝之侣中有人惊道,“不会图穷匕见吧?”

“什么叫图穷匕见?”尔伏可汗问了问身边的特勤。

“就是荆轲刺秦王的故事。”特勤小声向尔伏可汗道。

“看来尔伏可汗不知我华夏故事,自然也不会仿效荆轲刺秦王。”周武帝虽说是鲜卑族,但却早已汉化,常以华夏人自居,当即笑道,“众爱卿多虑了,堂堂突厥可汗怎么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呢。呈上!”

靳喜手捧地图从丹樨右侧拾级而上,放在龙榻前的龙案上。

周武帝接过地图展开了轴,望着地图上的地名抚须颔首。

“确实是厚礼,这份厚礼要比大雁和鹿贵重多了。有了这份地图,我大周削弱前齐残余势力指日可待。”周武帝望了望丹樨之下的章缝之侣介胄之臣,又望了一眼尔伏可汗,“贵国佗钵可汗向我朝求亲一事,朕准许了。”

“是和亲!”尔伏可汗又特地纠谬了一下。

周武帝一怔:“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求亲说明你们强,我们弱;而和亲则不同,你们弱,我们强。和亲的目的是突厥不再攻打贵朝。”尔伏可汗一番言论之辞,不卑不亢,话语中带着齿冷和蔑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章缝之侣中有人慷慨激昂地叫道。

“我大周和突厥究竟鹿死谁手还是未知数,宁愿战死也不忍这番羞辱。”相比于动动嘴皮的章缝之侣们,有火爆的介胄之臣再次拔出木剑,周武帝再次摆摆手,他没料到这个化外之地的特使竟然这样难以对付。

尔伏可汗向周武帝一揖双手:“姐夫陛下,摄图还有一事相求!”

“哦,这次为何又用求?”周武帝有些愕然。

“姐夫陛下,刚才我是因公,是为我突厥大可汗,所以是和亲;现在为私,所以是求,我想为自己求得一桩姻缘。”

“好,好!待朕退朝后和宗室们商榷后挑选一个宗室女子嫁给你便是。”

“姐夫陛下,我已有心仪之人,我只要此女为我的可贺敦。”

“什么,这还带挑的?” 章缝之侣介胄之臣中有人不服,“皇室嫁女是你的荣幸,选谁就是谁。”

尔伏可汗听了他们的议论也不争论,不再有适才为公反驳的胆识。

周武帝摆摆手提示丹樨之下的七相五公们肃静,面向尔伏可汗:“不知可汗相中了哪一位女子?”

“我,我只求赵王之女为我的可贺敦!”尔伏可汗有些腼腆有些结巴。

“这……”周武帝的目光移向了丹樨之下的赵王,赵王心中暗暗叫苦,自己几个女儿中只有宇文玄霓没有成亲,这可是自己最为钟爱的女儿,怎能舍得让她远嫁呢?况且是嫁到遥远的化外之地!但这关乎到国家命运,在国事和家事面前,自己又能怎样呢?

尔伏可汗看到周武帝和赵王不置可否,急道:“姐夫陛下,设若我娶赵王女,必将说服我叔叔佗体可汗交出前齐高绍义。”

周武帝顿时龙颜大悦,自从北周灭了北齐后,北齐的宗室范阳王高绍义组织了一部残余势力和北周对抗,他在显州被北周名将宇文神举击败后,带领三千余兵马逃到突厥,突厥佗钵可汗十分敬重其父高洋,称之为“英雄天子”,对他也颇为赏识。不久高绍义统辖了流亡在北方十城的北齐遗民,近年来势力不断壮大,企图东山再起的高绍义不断寇抄北周边界,成为了北周武帝的心头大患。今日得到北齐十城地图和尔伏可汗的许诺,说明突厥的外交政策开始转变了,舍一宗室女而得天下何尝不可?

“朕准许了!送尔伏可汗到四夷馆休憩。”周武帝说这话时舌头打着寒颤,不忍正视赵王的目光,自觉自己的承诺亏欠了赵王,亏欠了自己最为钟爱的侄女。赵王只觉浑身阵阵发寒,也不敢正视周武帝的威严,希图用笏板盖住自己的脸。

望着散值归来心情极为忧郁的赵王,赵王府婢女小玉不敢多言,小心地替他摘掉远游冠,脱掉他的绛色官服,打来了铜洗水。赵王妃上前问道:“王爷今日何事郁悒?”

赵王并不接话,摒退了小玉,溅着朱提双鱼铜洗里的水拍了拍脸,问道:“玄霓呢?”

“今天一早就去岳庙烧香去了,顺便向陈王爷道谢!”赵王妃道。

“陈王爷?哪个陈王爷?”赵王问道。

“就是玄霓及笄那天,在失控马下救了玄霓的陈朝王爷。”

“哦,哦。”赵王一阵苦笑。

“王爷今天怎么了?平素散值归来都是先读一会诗集,今日何故一进门就问玄霓?”赵王妃沏上一壶茶,倒入一盏彩绘漆鱼纹的耳杯里给赵王端上。

“哎,你不知道。”赵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接过耳杯呷上一口,将今天朝堂之上尔伏可汗向武帝求婚之事娓娓道来。

“这,这……我苦命的女儿,这可如何是好?”赵王妃伤心欲裂,脸上泪水婆娑, “王爷难道没有法子阻止这场亲事吗?”

赵王摇了摇头:“圣命难违,圣上答应的事就是金口玉言。”

“你们男人都这样,把我们女人当附庸品,从来不考虑我们女人的感受。”赵王妃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痛心地道。

“我何尝不一样痛心?从小一步讲,此乃家事;从大一步讲,实乃两国间的外交大事。我大周命运就全押在玄霓身上了,设若能够改变周突关系,别说一个女儿,我宇文招就算是牺牲十个女儿又何妨?”

“拿一个公主和亲就能改变两国间的关系?圣上娶了突厥阿史那皇后,两国关系改善了吗?大周还不是照样向突厥称臣?突厥还不是照样向大周和齐朝通吃?突厥是喂不饱的豺狼,今天牺牲一个玄霓,明天就会牺牲千千万万的其他公主。王爷,你太幼稚了。”

“南宫,我知道你和玄霓的感情好,玄霓这孩子也是命苦,自小就没有了亲娘,你对玄霓就犹对息女一般,甚至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好,这令我非常感动。你的话也很有道理,但如今突强我弱,向突厥称臣也是我朝的权宜之计,圣上娶了阿史那皇后,虽说是一场政治婚姻,虽说圣上对皇后没有感情,但至少在时间上争取到了主动权,突厥和大周换来了暂时的安宁,圣上才有时间对付齐朝。如今玄霓要远嫁突厥,突厥至少在两年内不会寇抄我们的边疆,我们就能腾出时间来对付南面的陈朝,一旦陈朝灭亡,我大周就能统一华夏。从五胡乱华至今,华夏已分裂两百余年,两百余年的战争,百姓流离失所,统一华夏,这正是任何一个伟大明君的梦想。”

“别说了,王爷。臣妾虽说是妇孺之辈,但也通晓事理。希望玄霓能像明妃嫁给呼韩于单于一样,让两国世代修好,只是委屈了玄霓。”赵王妃扑倒在赵王怀里,“呜呜”哭个不停。

“哭吧,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在疆场上流血流汗没有流过一滴泪水的这位七尺男儿如今噙住眼睑中的泪水,爱怜地拍了拍爱妃的肩头。

“此去定州还有一两个时辰,伽罗,不如我们手谈一局如何?”离开了险境,天气又拔云见日,普六茹坚心情大好。

“也好,很久没和你手谈了,棋艺也生疏了。”独孤迦罗摆开棋盘,两人对弈了起来。

“你看,你刚才这个棋子如果堵住这个格子,我就输了,你错走一步,我反败为赢。”普六茹坚指了指棋盘笑道。

“不下了,不下了,与你对弈了三局全输了。”独孤迦罗娇嗔道。

“人生犹如博弈,错走一步,满盘皆输!你的棋子好比是周朝皇帝的七相五公,你没堵住的这个格子好比是我,你没堵住我的路,让我脱了险。总有一天,我要用这粒棋子堵住七相五公的路,堵住周朝皇帝的路。”普六茹坚拿起一粒棋子恨恨地道。

行了一段路,车舆又停下。

“怎么又不走了?”普六茹坚拉开了帷幔问御者元胄。

“随公,对面停着一些兵马,待下走去打探一下。”元胄提刀下车。

元胄走向队伍最前方,最前方的李圆通看了下对面大约有一百多名武将打扮的队伍,疑心又是前齐的兵士,遂向挡路人道:“前方好汉请借道让过,不甚感激。”

对方马上正中一人手握长枪道:“来者可是随公的队伍?”

对方礼貌地尊称自己的主公为“随公”,显然对方没有恶意,李圆通思忖着,但还是提高了警惕:“请问阁下是何人?”

对方正中那人将长枪竖于地上,深插在泥土之中,双手一揖,态度极为卑敬:“如果是随公的车舆驾到,请转告随公,说常山太守庞晃恭迎多时!”

李圆通见对方友善,向前来的元胄使了个眼色。元胄会意,走向普六茹坚的车舆,向普六茹坚转达了对方的话。

普六茹坚闻讯大喜,旋即下了车舆,走向队伍最前方。

对面马上那人下得马来,疾步走向普六茹坚面前,双手作揖,单膝落地:“庞晃接应来迟,请随公恕罪。”

“快快请起,元显③兄这是要折杀仆啊。”普六茹坚上前扶起庞晃,“元显兄,我们匆匆一别,怕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

“是,是,那时愚职还在宇文直府上做事,而随公那时是随州刺史。”庞晃感叹道。

“那时仆只不过是弱冠少年,元显兄那时也刚而立之年,一晃仆都三十四了,元显兄已过了不惑之年,只叹岁月蹉跎、韶华已逝,唯独不变的是你我的友情啊。”普六茹坚挽着庞晃的手,放声大笑。

“愚职也是刚刚听说随公出任定州总管,此处已在常山境内,前齐余孽较多。愚职作为常山太守,有责任和义务保护随公的安全,请随公速上车舆,愚职会全程护送随公到达定州。”

元胄上前将普六茹坚搀扶上了车舆,庞晃走向自己的马前,纵身一跃上马,拾起插入泥土中的长枪,向手下的随从颔首:“我们向前开道,护送随公的车舆上任定州。”

“陛下驾到!”周武帝在靳喜等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椒房殿。

“参见陛下!”阿史那皇后见周武帝到来,行跪拜礼。

“免礼!皇后,你看看谁来了?”周武帝扶起了行礼的皇后,捻须含笑。

“阿姐,我看望你来了!”站在周武帝身后的尔伏可汗上前一步,搀扶住了皇后双臂。

“你是?”望着眼前的这位突厥装束的人,阿史那皇后倍感亲切,她狐疑地望着尔伏可汗,努力地回忆却记不起来。

“阿姐,我是摄图!你不记得我啦?”尔伏可汗摇了摇皇后的双臂。

“哦,是摄图呀。我记起来了,你是乙息记可汗科罗的儿子。”阿史那皇后指着摄图。

“对,对。阿姐出嫁的时候,我一路送到边境,还哭鼻子呢。”尔伏可汗挠挠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候,你才这么高!”阿史那皇后用手比划着。

尔伏可汗“㖿㖿”地笑了笑。

“摄图,这些年,你有没有见到大逻便?”阿史那皇后问道。

大逻便是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唯一的儿子,也是阿史那皇后的同父异母兄弟。大逻便的母亲原本是浣衣女,因长得端庄为木杆可汗看中,她的身份低微不能够母仪天下,所以木杆可汗在位时没有立儿子为嗣,而是改立了自己的弟弟库头(即佗钵可汗)。阿史那皇后是嫡出,得到摄图这帮堂兄弟的尊重;大逻便母亲身份的卑微,大逻便一直不受摄图这帮堂兄弟的待见。

见堂姐这般问话,尔伏可汗支支吾吾,王顾左右而其他。皇后猜出了八九分,也不再说什么,只得叹了口气。

“今天你们姐弟重逢,是高兴的事。朕让御膳房做些你们突厥的菜肴,我们三人一起共进午膳。”周武帝笑着打破尴尬。

晌午时分,普六茹坚一行终于来到定州城下。

“随公,定州城到了。”元胄朝着车舆里的普六茹坚说道。

普六茹坚掀开了帷幔,一缕阳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伸了个懒腰,眼前的定州城,高大巍峨,楼堞上布满了攀岩而生的薜荔、爬墙虎和长青藤,砖缝中不时钻出绿色的蕨类植物,城门上方石匾上的篆书“望恒门”三字苍朴有力,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躲藏在悬斜着吊桥后的城门,门上的木头有些翘皮,有些腐烂,显得古朴而优雅,似向世人展示着数千年来的沧桑,与城墙和砖缝中散发着顽强生命的植物形成强烈对比。

普六茹坚无暇顾及这些,拿出告身递给元胄:“你让李圆通叫守城的关柝把门打开。”

元胄走到最前方,李圆通下马接过告身,对着城内说道:“随公普六茹坚受命于皇恩,担任定州总管。有告身在此,烦请守正行个方便打开城门迎接。”

城内没有反应,李圆通目视楼堞,楼堞上空无一人,李圆通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

一个关柝从谯楼里慵懒地走了出来,大声吼道:“嚷什么嚷?”

李圆通大怒,正要发作,身旁的元胄朝他使了使眼色,李圆通强压怒火:“随公普六茹坚受命于皇恩,担任定州总管。有告身在此,烦请守正行个方便打开城门迎接。”

关柝闻讯,拿了一个竹筐从楼堞吊下,示意李圆通将任命告身放进去。

关柝的举止彻底激怒了李圆通,准确地说是侮辱了他,他拿起身边的弓弩,将箭矢搭上。正当鸣镝欲飞之际,元胄移开了他的弓弩,将告身放了进去。

关柝拽起绳子,将竹筐里的告身看了一遍,朝着普六茹坚一行倒头就拜:“小的见过总管大人,还得烦请总管走其他门。”

李圆通大怒,指着关柝骂道:“你这小小的更夫也敢欺负总管大人,老子进得城来,第一个杀了你!”

关柝双手抱拳,满脸委曲:“大人息怒,非小人不愿打开此门,只因齐文宣帝高洋曾言此门‘当有圣人来启之’。之后此西门就一直不曾打开,如今已过数二十余载,城门锁钥早已不知去向。”

普六茹坚下得车舆,走到最前方。

“圣人在此。”庞晃指着普六茹坚道。

关柝一见,普六茹坚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气宇不凡。关柝再三而拜。

关于定州城西门的传说,普六茹坚也曾有所耳闻。北齐年间,定州的西门“望恒门”一直关闭,百姓出行非常不便。有人上书力劝文宣帝高洋打开西门,文宣帝没有同意,只是说了一句“当有圣人来启之。”其实这只是文宣帝的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为了防御西面的北周和西北的突厥入侵,如果开着定州西门,他们容易攻破。出于军事方面的考虑就一直未开。

“既然圣人到了,就能打开,你还不快去?”李圆通喝道。

“是,是,小人这就去打开!”关柝走下城楼,说也奇怪,原本锁住的城门锁被他轻轻摇晃了几下竟然打开了,关柝立即放下吊桥。

“圣人来了,圣人来了!”听关柝说圣人到了,盼了二十多年的城内百姓纷纷相告,准备一睹圣人的尊容,有序地站立道路两旁恭候圣人到来。

普六茹坚一行进得城来,他掀开帷幔,见城内百姓振臂高呼夹道相迎,便向百姓们轻轻摆手示意,抱以一笑,笑容中充满着自信。望着一行扬蹄而去的背影,关柝哆嗦着双腿,自喃道:“果然是圣人!”

注释:①下走:谦词:自称的谦词,指走卒,供奔走役使的人。

②特勤:突厥官名,指外交人员,一般以可汗子弟及宗室充任。

 ③元显:庞晃,字元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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