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新可汗沙钵略通过声望和武力终于使得突厥内部取得了暂时的和平,大逻便也彻底向自己臣服。望着自己的长子雍虞闾、幼子窟合真,他们长大了,自己也老了,他们的母亲——自己的可贺敦已经过世好几年,自己一直对北周千金公主宇文玄霓朝斯夕斯、念兹在兹,千金公主,你还好吗?
在天元皇帝病倒前,突厥的使者再一次来到了长安城,他们将沙钵略可汗的求亲信交给了太上皇——天元皇帝宇文赟,面对北方强敌突厥,他没有父皇的勇毅,他继承了北周之前的外交政策近交突厥、南定陈朝。这一次,千金公主不得不和亲突厥了。
“公子,你带我走吧?”宇文玄霓扑倒在陈伯信怀里,“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无论到哪里,我只要陪伴在你左右。”
陈伯信爱怜地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亲吻着她的双颊:“我这就让平伯准备车舆去陈朝。”
平伯准备好了车舆,待陈伯信和宇文玄霓相携上车后,便挥动马鞭疾驰,车舆一路颠簸向南而去。
车舆里的陈伯信和宇文玄霓四目对视,陈伯信爱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宇文玄霓依偎在他怀里,闭上了双眼思索着未来。
“我们到了建康,你那皇帝叔父会容下我们吗?”宇文玄霓无不担忧。
“我们不去建康,我们去江州,方庆兄弟在那里,只有去江州,我们才能安全。”陈伯信安慰她道。
宇文玄霓点点头,睁开眼含情脉脉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到了江州,你会拥兵自重,和你叔父夺取天下吗?”
“这个?说不准。设若我当了皇帝,必然封你为皇后。”陈伯信笑道。
“你想得美,本公主才不做你的皇后呢?”宇文玄霓笑道。
“难不成你要做沙钵略的可贺敦?”
“我才不呢,本公主舍弃了突厥可贺敦的名位和你私奔,只为了和你在一起,才不在乎什么皇后妃子呢。”宇文玄霓噘起了樱桃小口。
“不好,有追兵!”平伯驾快了车舆。
陈伯信闻讯,拔出腰间的佩剑准备随时作战。
后面一辆千乘和数十辆马匹离他们的车舆越来越近。
“应该不是追杀我们的。千乘是诸侯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乘坐,如果是追兵不会乘坐千乘,也不可能有这么少的马匹。”宇文玄霓掀起帷幔向后望道。
“凡事还是小心为妙!”陈伯信提高了警惕。
“前面的那辆车舆请停下!”后面追赶的车队中有人喊道。
宇文玄霓听声音有些耳熟:“是斛律见远的声音,应该是我们赵王府的人员。”
陈伯信闻言收起了佩剑。
“公主,请留步!赵王妃在此。”后面的千乘和马匹越追越近。
“平伯,快停车。我母妃来了。”宇文玄霓命令道。
平伯停下了车,后面的一行人马赶到,将车舆围在中间。首列的斛律见远下得马来,对车舆内道:“赵王妃驾到,请公主接驾。”
宇文玄霓闻言在陈伯信的搀扶下下得车舆,斛律见远旋即抱拳施礼:“公主,恕斛律见远甲胄在身,不便行礼!”
宇文玄霓点点头,向赵王妃千乘走去。
“女儿给阿摩敦请安!”宇文玄霓跪拜在赵王妃的千乘外。
千乘内传来赵王妃的训斥声:“女儿,你好大胆,好放肆。你这是要舍弃阿摩敦和你莫贺吗?”
“女儿不敢,女儿知错了,求阿摩敦原宥。”
“既然知错,阿摩敦就不再追究,你上车来,和阿摩敦回去。”赵王妃的声音平和了许多。
“阿摩敦,女儿不想去突厥和亲。”宇文玄霓泣不成声。
千乘内一阵沉默后,传出赵王妃阵阵抽泣声。
“阿摩敦,是女儿不好。”
“女儿!”赵王妃含泪下得千乘。
“阿摩敦!”宇文玄霓上得前来扶住赵王妃,和赵王妃相拥而泣。
“女儿,你好狠心。”赵王妃拭去宇文玄霓脸颊上的泪痕埋怨道。
“阿摩敦,女儿也不想舍弃你和莫贺,女儿只是不想去突厥和亲。”
“阿摩敦知道!”赵王妃扶住宇文玄霓双肩,“阿摩敦也舍不得你呀。”
“女儿只恨身在帝王家,自己的幸福却不能由自己作主。”
“这都是我们女人的命啊。”
陈伯信走到赵王妃面前双拳一抱:“见过赵王妃。”
“你就是那位陈朝王爷?”赵王妃扭转头来打量着,脸上愠怒。
“王爷不敢当,我只是陈朝一个落魄的质子而已。”
“你知道就好。为什么要拐走我女儿?”赵王妃斥责道。
“我……”陈伯信见赵王妃言语不太友善,况且又是公主的母亲,支支唔唔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阿摩敦,我和陈公子是真心相爱,我们已私定终身。求阿摩敦成全我们。”说罢宇文玄霓跪在赵王妃面前,梨花带雨。
“请赵王妃成全我和公主。”陈伯信也跪在赵王妃面前。
“闭嘴,没让你说话。”赵王妃朝陈伯信嗔目怒道。
陈伯信低头不敢言语。
“公主,你这一走,可是叛国之罪啊。你这一走,天元皇帝会饶得了赵王和赵王妃吗?还请公主以大局为重。”斛律见远道。
“这……”听了斛律见远一番点拨,宇文玄霓醍醐灌顶。
“公主这一走,不但会为皇室宗亲带来灭门之祸,还势必会造成突厥和大周的战争、大周和陈朝的战争,请公主权衡一下孰轻孰重。”
宇文玄霓一愣,细细品味着斛律见远的话。稍作片刻,对赵王妃道:“阿摩敦,我能和公子说几句话吗?”
得到赵王妃的首肯,宇文玄霓将陈伯信拉到一旁。
“公子!”宇文玄霓扑在陈伯信怀里。
“公主,你做决定吧!斛律总领说得对。无论你如何决定,我都不怪你。”
“我,我真的很难做出决择。”一边是自己母亲,一边是自己心仪之人,宇文玄霓摇摇头,在两者之间犹豫徘徊不决。
“唉!”赵王妃浩叹一声,背过身去,“你们走吧!”
“王妃,您不能……”斛律见远上前一步。
“你无需多言,天元皇帝那里我自有应付。”赵王妃打断了斛律见远的话。
陈伯信和宇文玄霓愣了数秒后回过味来,双双给赵王妃叩拜,赵王妃头也不回,眼噙泪水上了千乘,催促御者驾车返还。
斛律见远上得马来,千乘向赵王府返还,御者快马加鞭。陈伯信和宇文玄霓望着千乘的离去长跪不起。
赵王妃忍不住终究还是回头掀开了帷幔:“陈朝王爷,请善待我女儿!”
“谢赵王妃鸿慈,我会照顾好公主。”陈伯信再拜。
“堂堂大周,竟然一个御医都治不好天元皇帝的病,要你们这帮御医何用?”普六茹丽华斥责着几个御医。
几个御医面红耳赤,神色尴尬,跪拜在地,你望望我,我望着你,吓得大气不敢出声。
“天元大皇后莫急,臣举荐一位名医,此人姓姚名僧垣,为南朝高平令姚菩提之子。此人曾为梁武帝御医,西魏攻克梁朝荆州时被俘。姚公曾为先帝和佥州刺史伊娄穆、襄乐公贺兰隆、乐平公窦集等人医治过疑难病症,皆得痊愈。”普六茹坚道。
“传!”普六茹丽华听了父亲的举荐,如同暗室逢灯,心中甚喜。
“还不退下?”普六茹坚对跪拜地上的几位御医道。
几位御医恨不能立即离开,闻普六茹坚之言,千恩万谢旋即退下。俄倾,姚僧垣应诏入内,为还在熟睡中的天元皇帝把脉。
“天元皇帝的病情怎么样?”普六茹坚和天元皇帝的五位皇后询问着。
姚僧垣摇摇头,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普六茹丽华道。
姚僧垣道:“从目前脉相来看,天元皇帝主要是由于纵情恣欲引起,不能任其所为,否则如此下去恐怕小人也治不了……”
天元皇帝病情的由来,也许只有普六茹丽华和其余四位皇后知道,为了皇家尊严,她们只能将苦果咽下。普六茹丽华对着姚僧垣咛嘱道:“天元皇帝的病情,烦请姚公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姚僧垣应唯,普六茹丽华对他道:“自今日起,姚公暂为宫中御医吧。”
姚僧垣领懿旨谢恩退下。天元皇帝的其他四位皇后也散去。普六茹丽华叫来婢女小红:“你去把靳公公叫来。”
须臾间靳喜到来,普六茹丽华斥责道:“大胆奴才,你可知罪?”
靳喜慌忙拜倒在地:“天元大皇后息怒,老奴不知身犯何罪?”
“你撺掇天元皇帝到歌肆勾栏寻花问柳,可有此事?”
靳喜大呼冤枉:“老奴只是一个寺人,如何撺掇天元皇帝去得这种地方?”
“还敢狡辩?来人,将靳喜乱杖打死!”
“冤枉啊,天元大皇后。”靳喜说罢踅身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普六茹坚,“国丈大人!”
毕竟靳喜是自己安插在宫内的眼线,面对女儿,普六茹坚打了圆场:“靳公公一个寺人,怎么会撺掇天元皇帝去那些寻花问柳之地?天元大皇后多虑了。”
“父亲,这等诲淫诲盗的阉竖留着只是一个祸害。”见父亲如此偏袒一个寺人,普六茹丽华颇有怨言。
普六茹坚将女儿拉到一边,小声提醒:“靳公公是天元皇帝身边红人,是你能动刑的吗?”
“可是……”
“别可是了。靳公公是我们杨家救命恩人,如果不是靳公公,父亲不知死多少回了,不仅父亲会死,连你这个皇后位置也保不住。”
普六茹丽华刚要说什么,普六茹坚暗示她不要再说,普六茹丽华抬头看父亲的眼神,他的眉宇中不容置喙。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普六茹坚小声道。
“哎!”见父亲为靳喜说项,普六茹丽华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靳喜面前,“靳公公照顾天元皇帝不周,以致天元皇帝有恙,罚俸禄一个月。”
“谢天元大皇后,谢国丈大人!”这个结局已让靳喜惊喜不已,他不断朝普六茹父女叩首,后背早已被惊吓得浸湿。
小皇帝宇文阐坐在丹樨之上,环顾四周左望右望在找寻着天元皇帝。丹樨之下的章缝之侣介胄之臣们早已习惯了天元皇帝怠政。这段时间天元皇帝圣躬不豫,天元大皇后便颁布懿旨,诏令普六茹坚以天元皇帝国丈和大前疑身份主持朝政,突厥又来催促千金公主出嫁使得普六茹坚不胜其烦。作为辅政大臣,他也听朝廷和坊间传闻千金公主和陈朝质子私奔的消息,也不知真假,他以天元皇帝的诏令派郑译去调查。
郑译带着一行兵士赶到赵王府,将赵王府四周围得密不透风。赵王府侍卫总领斛律见远闻得司阍禀报后出得府来,见是郑译,抱拳施礼:“郑大人此意何为?”
“奉天元皇帝之命,今日要带千金公主回宫待嫁突厥。”郑译拿出诏书。
“公主近日去洛阳省亲未归,等公主回府后,赵王妃自当将公主送上。”
“省亲恐怕只是藉口吧?”郑译冷笑道。
“怎么,郑大人信不过我?”
“不是郑某不信,只是有诏令要带回公主。左右,给我进府搜。”郑译挥手向着手下道。
“郑大人,你当王府是你自家吗?” 斛律见远动了怒容,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郑译。
“斛律总领,郑某有皇帝诏书在此。你想抗旨?”郑译冷冷地道。
郑译说话间,他带领的兵士冲上前围住他,剑锋指向斛律见远。
“何事如此吵杂?”正在双方僵持之时,赵王妃闻得外面聒噪之声从府中走了出来。
“郑大人光天化日之下要搜查王府。”斛律见远鄙夷地斜了一眼郑译。
“赵王妃,郑某有天元皇帝诏书在此,烦请王妃行个方便。”郑译陪笑着将诏书递与赵王妃。
“既是有圣上诏书,那就请便吧。”赵王妃向斛律见远使了个眼色,“带郑大人到堂屋看茶。”
斛律见远会意,将佩剑插回剑鞘,对郑译略一抱拳:“郑大人,多有得罪,请!”
郑译也不客气,独坐赵王府客堂品着香茗。约莫半个时辰,一行兵士搜查完毕,将搜查结果向郑译汇报,这个结果也在郑译意料之中。郑译低头呷了一口茶,阴阳怪气地道:“赵王妃,这见不到人,天元皇帝那边郑某不好交待啊。”
“斛律总领不是告诉郑大人了吗?公主她去省亲了。”赵王妃显得很无奈。
“朝廷和坊间都在传闻千金公主和陈朝质子的风流轶事,说什么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不会真有其事吧?”郑译借用《国风·墉风·蝃蝀》里的一句诗含沙射影。
“放肆!哪个嚼舌根的乱说?郑大人,你这是在指责赵王和我教女无方吗?”赵王妃怒道。
见赵王妃动怒,郑译自知失言,将手中耳杯置于案上,拱手道:“郑某不是此意,郑某也只是道听途说。”
又过了半个时辰,赵王妃见郑译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看来郑大人的意思是公主不回来你们不走?”
“郑某不敢!”
“既如此,我跟你们走,我亲自向天元皇帝请罪。”赵王妃道。
“如此最好!”
“王妃,你不能跟他们走!”斛律见远上前一步。
赵王妃摆摆手,吩咐斛律见远道:“待赵王回来,告诉他我一切安好。”
“国丈大人,赵王妃被带到,您看怎么处置?”郑译问道。
正在草拟文件的普六茹坚闻言,揉了揉紧锁的双眉:“在宫中准备一间上好的房让她暂且住下,待天元皇帝圣躬康复再作圣裁。记住,要善待赵王妃,毕竟是天元皇帝婶娘,不得言行不恭。”
“唯。”郑译应声退下。
“公子,我,我有点冷。”虽然宇文玄霓身着了厚厚的襦裙,陈伯信给她盖上了棉被衾,但是她还是感到丝丝寒意。
“前面不远处就是乌凤镇,到了镇上我们就找间客栈税驾。”连日来一路南下的颠簸流离,加之躲避守城官兵们的盘诘,使得宇文玄霓倒下了,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小就没有吃过这般辛苦。这前不巴村后不落店的穷乡僻壤,陈伯信唯有安慰她。
平伯驾驶着车舆疾奔,一会眼前出现一座并不宽高的城门, 这是北周通往陈朝的最近的一道窒塞——崇武门。一行进出的行人和车舆有序地排着队等待着守正的盘诘,两个守城的小卒拿着画像对着待进城的百姓一一比对。平伯将车舆停歇在不远处的偏僻角落,和陈伯信思忖着对策。
他们知道遭到朝廷通缉了,一路上陈伯信也看到过墙上自己和宇文玄霓的缉拿悬赏画像,遇到的盘诘也没有今天这般严厉。过了崇武门,就是乌凤镇,再走上二百来里就可以到达陈朝的地界,到达江州。陈伯信脑海里不止一次浮现出和宇文玄霓松萝共倚、共挽鹿车的帧帧画面,当勿之急是度过眼下的难关。
“下一个!”守城的小卒放行了前面一个,拿着画像比划下面一个。
“军爷,这都半个时辰了,还能不能快点啊。”排队等候进城的人群中有人嚷嚷着表示不满。
“嚷什么,嚷什么!”另一个小卒提着刀冲过来对着嚷嚷的人吼道,“再乱嚷嚷你最后一个进。”
“我有主意了。”平伯环顾四周,低身对着陈伯信道,“我驾着车舆冲过去,你和公主趁乱混进去。”
“不行,这样做你太危险了。”虽然平伯提出的计策有点悬,陈伯信还是担心平伯的安全。
“管不了这么多了,老奴蒙受王爷恩惠,无以回报,请王爷给老奴一个结草衔环的机会。”
“这……”
“没有时间了,你和公主快下车。”平伯催促着他们,不容置噱。
陈伯信搀扶着宇文玄霓下了车舆。陈伯信向平伯倒头便拜,平伯扶起他:“都什么时候了,别磨磨噌蹭了。设若我死了,请王爷记得在我每年忌日给我上一炷香足矣。”
说罢平伯从车舆中取出两顶斗笠,一顶递给陈伯信,一顶自己戴上。他跨上车舆前室,扬一马鞭,车舆风驰电掣般往关门冲去。
“闪开,闪开!”正在排队等侯进城的百姓见此状慌闪一边。
几个小卒横槊欲拦,平伯拿着马鞭抽向他们,小卒们捂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马长啸一声向城门里疾奔而去,等候排队的人群也一拥而入,陈伯信和宇文玄霓趁势夹杂在百姓中进了城门。
城垛上的关柝见势不妙,弯弓搭矢对着车舆一阵狂射,平伯在乱箭中被射入车舆下。
“平伯!”陈伯信和宇文玄霓内心里召唤着平伯的名字,默默流泪。
陈伯信和宇文玄霓找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陈伯信戴上斗笠到药铺抓了一副药给宇文玄霓喝下,宇文玄霓出了一身汗后顿感体力倍增。没有了之前的舟车劳顿,他们来到酒肆,点了几个菜准备将就一顿。
几个官兵模样的人拿着两张画像向过卖比划,陈伯信见状压低斗笠,官兵向四周的食客望望,宇文玄霓一副男妆打扮,旁边的陈伯信头戴斗笠,官兵误以为是渔夫,并未多加怀疑,踅身离去。
“这画像上一男一女是谁啊?”几位食客议论着。
“这男的是陈朝的王爷,这女的是咱大周的公主。”食客中有人道。
邻桌几位食客来了兴趣,丢下手中碗箸,侧耳旁听。
有好事者接着说道:“这个公主啊,原本是准备嫁给突厥可汗的,谁知中途来了个陈朝王爷将她拐跑了。”
“邻国王爷拐走本国公主,有趣有趣。”
“可不是嘛。”好事者咪了一口酒后继续道,“据说这和亲公主是赵王的爱女,和亲公主不见了,这突厥自然不肯罢休,就向大周索要。咱大周也是没法子,包围了赵王府翻了个底窟窿都没找着。”
“都私奔了上哪去找?”
“是啊,所以大周朝就将这两人的画像贴上,全国缉拿。”
“那大周会不会和突厥打仗?”
“当然会。咱大周哪里是突厥的对手?据说这公主一出走,赵王妃就身陷囹圉。”好事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摩敦……”宇文玄霓闻知母亲被抓,刚一出口,就被陈伯信捂住嘴唇。邻座食客听闻有人讲话,回过首来,好在她女扮男装,又用鲜卑语称呼自己母亲,并未引起众食客的怀疑。
“自古以来婚妁之事父母作主,咱大周选中她嫁给突厥是她的荣誉,公主和这个邻国王爷这么做可真是太冷漠了,不仅害了自己的母亲,还害了咱们大周。”食客中有人摇头,有人叹气。
“哎,我听说,天元皇帝听说这事后气急攻心倒下了,赵王妃被押准备秋后处斩。”好事者加油添醋地说。
宇文玄霓泪眼婆娑。陈伯信只得将她拖出离开酒肆,来到客栈。
宇文玄霓再也忍不住了,掩面痛哭。陈伯信也不知怎么安慰,痛思这些日子的逃亡生活。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宇文玄霓哭泣着反省自己的过错。
“自私的是我,我不该带你走。”陈伯信仰首长叹。
“我不怪你,我是自愿的。”
“我们回去吧?”沉默良久,陈伯信轻叹一声。
“回哪里?”宇文玄霓抬头望了望他。
“回长安!”陈伯信哽咽着,“只有这样,才能救赵王妃的命。休整一下我就陪你回长安。”
“不!公子,你好不容易逃脱,回长安还是质子一个。这里离陈朝近在咫尺,你应该回江州。”
“不,我陪你回长安,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没事的,明日我向府衙投首,让他们送我回长安,我是大周待和亲的公主,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你只有回到陈朝,才是我最期望的,也是平伯最期望的。”
“我还是陪你回长安吧?”
“不,公子。平伯他不能白死!”
“哎,你我有缘无份。”陈伯信长叹一声,一拳砸在案几上。
宇文玄霓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束开秀发,拿着腰间佩剑割断一缕青丝,用鲛绡裹好端给陈伯信:“公子,留着做个念想吧。”
陈伯信接过裹有公主青丝的鲛绡小心地放入怀揣,并从怀揣中取出一本《庾子山集》递与宇文玄霓:“这是庾开府的文集,我知道赵王和你父女二人都喜爱庾开府的诗词,我爱乌及屋,闲暇时就拿来习文,但和赵王及你有天壤悬隔。我虽鲁钝,但已会背上几段。”
宇文玄霓接过,大受触动:“今日一别,不知和公子是否有缘再见?”
陈伯信双手握住宇文玄霓柔荑,泪湿襦裙。他深知,如此一别或许成为永别。
翌日一早,宇文玄霓向乌凤镇镇抚使投首。镇抚使不敢怠慢,即向县里呈上禀文,县宰大喜,报之郡守,郡守让人快马加鞭向长安方向发送捷报,由两百多人的兵士保护公主北上长安,一路上对公主嘘寒问暖,不曾有半点闪失。宇文玄霓的投首,自然也使得北周境内放松了对陈伯信的缉拿,陈伯信一路选择鼪鼯之径,历经艰辛,终于到达陈朝江州。
普六茹坚闻知宇文玄霓已押送长安,便放了羁押在宫中的赵王妃,赵王妃和宇文玄霓母女相见,抱头痛哭。普六茹坚便派人将母女二人送至赵王府,日夜把守,以防宇文玄霓再次出逃。
姚僧垣不愧为一代名医,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天元皇帝的圣躬逐渐康复,大喜之下,他封姚僧垣为长寿县公。对自己身染沉疴时普六茹坚将朝廷治理得井井有条,心中越发狐疑,他怕有朝一日岳丈的声望超越自己取而代之,他讨厌见到自己的岳丈,甚至在想,将岳丈召入进京是一个错误,是自己和先帝负隅顽抗的结果。
陈朝宣帝陈琐闻知质子陈伯信逃到了江州,将一腔怒气撒到了北周身上,趁着天元皇帝病重,不断侵扰北周边境。
天元皇帝听靳喜读完边报大怒,踏平陈朝名垂青史,完成天下一统的霸业是北周历任皇帝所希冀,自己还尚未出兵,小小的陈朝竟然敢冒犯天威,挑衅自己,实在有损大周威严。他艴然不悦,当即对郑译道:“郑译,你常在天面前谈论兵法,天从没让你参加过战役。天就封你为扬州总管,踏平岛夷。”
(按:南北朝时南北各方都视自己为正统,双方互有抵毁。北朝认为自己是中原王朝,南朝只是居住在东部沿海及海岛上的居民,以食鱼虾为主,见识短浅、坐井观天、固步自封,加之对南方少数民族有“东夷”蔑称,便以《尚书·禹贡》中“大陆既作,岛夷皮服”中的“岛夷”一词蔑称南朝;南朝则以华夏民族自居,认为北朝为胡虏建立,不是正统。盖因鲜卑这些少数民族有将头发束成辫子的习俗,故南朝蔑称北朝为“索虏”。)
郑译吓怕了,他知道自己绠短汲深,平素里和天元皇帝鼓吹兵法,是想在天元皇帝面前示好,以显示自己的威风,可真正让他打仗时就慌了,他紧张地用衣袖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佯作镇静:“设若是西梁这样的蕞尔小国,臣只要率领一支偏师就足够矣,但陈朝是大国,领军统帅要选择有威望和资历的人,臣的威望和资历都不够,难当重任。”
“那依你之见,何人适合堪此重任?”
郑译仰望了蒲垫上的普六茹坚,眼前这位国丈大人侃然正色。天元皇帝时不时在自己面前抱怨想除掉他,而普六茹坚也向自己委婉表达过想离开天元皇帝的视线中,自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遂了二人心愿。想到此他有了主意,对天元皇帝道:“臣认为国丈大人堪此重任,一则他身居国丈,官居长前疑、长司马、随国公,是当朝首辅,有威望;二则他参加过灭齐战争,有资历;三则他做过多地总管,有地方治理经验。设若国丈大人做统帅,我愿作为监军,踏平陈朝不是问题。”
天元皇帝想到自己见到普六茹坚这老不死的就心烦,想杀掉他又找不到来由,郑译的请奏正中下怀,一来设若他能灭掉陈朝最好,自己的功绩就超过了北周历代先帝;二来设若他战败了,自己正有理由杀掉他,此乃一石二鸟。反正有自己的亲信郑译做监军,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眼下,他也不敢拥兵自重。可是天元皇帝想错了,就是这个他最为信任的人却早已背叛了他,和他最讨厌的人暗通款曲。
天元皇帝越想越觉得郑译说得有道理,便对丹樨之下的普六茹坚道:“国丈大人意下如何?”
普六茹坚想到自己和女儿上次差点惨遭毒手,不禁后怕,巴不得离开这是非之地权做打算,于是起身上一步前,发出豪言壮语:“为国效力是臣之本职,有寅丈们视臣因国丈身份而居于首辅之位颇为不服,臣也每每汗颜,常恨自己尸位素餐,未有尺寸之功。郑大人之谏,正合臣之心愿。臣愿踏平岛夷,使江山一统。”
听普六茹坚最后一句将“臣愿踏平岛夷,使江山一统”提高了音量说得慷慨激昂,天元皇帝也不由赞道:“国丈大人真是义薄云天啊。愿国丈大人收复江南,功垂名就。”
看着亲手栽种的杮子树长得高大挺拔,普六茹坚笑了,他摘下一个灯笼大的杮子剥去了皮咬了一口,真甜!他吩咐舆台摘了一箩筐分了些给郑译送去作为答谢,剩下的让几个子女品尝。他不免发出一阵感慨,当初被周武帝外放到定州和南兖州时,一心想着回到朝廷,等真正回到朝廷又想离开。北周的几任皇帝对自己加以猜忌,自己有和北周皇室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自己是明帝的连襟,是武帝的亲家,是天元皇帝的岳丈,小皇帝宇文阐名义上的外公。自东汉以来,外戚势力逐渐状大,一直就是宗室和大臣们防范的对象。杮子树啊杮子树,长安城是我永远的家,离开京城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真的是一万个不舍啊!
“父亲,我想骑马!”五岁的少子普六茹谅缠着他的手恳求道。
“你要骑马干什么?”普六茹坚半蹲下来抚摸着他的脑勺笑道。
“哥哥们都会骑,所以我也要会骑。”普六茹谅噘着小嘴。
“你还小,等过几年爹再教你骑马。”
“我要当大将军,我要灭了陈朝!”普六茹谅拍着手道。
“五岁的孩子竟能说出这种话来,有志向,不愧是我杨坚的儿子!”普六茹坚不免笑了,“益钱,跟爹说说,这话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我常听二哥和三哥说要当大将军,要灭了陈朝。”
普六茹坚一惊,几个儿子确实长大了。长子晛地伐宅心仁厚,次子阿麽和三子阿祇文通武达,在自己赴定州的途中遇到前齐的残余势力,表现得刚毅英勇。特别是次子阿麽,有乃父之风,每每和他谈论兵法时都会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而且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好诗词,这些都是晛地伐所缺乏的。普六茹坚时常瞬间有舍弃晛地伐立他为世子的念想。
“好,父亲教你骑马。”
普六茹坚吩咐舆台从马厩中取出自己最为钟爱的宝驾月狮骢,扶着少子跨上了去。“我是大将军喽!”普六茹谅挥动双手,开心得像一个凯旋归来的王者。
普六茹坚揽辔上马,抓住儿子的手紧紧放在辔上,对着心爱的坐骑月狮骢说了几句只有他们之间才能听懂的暗语,月狮骢长啸一声疾奔而去。随身侍卫元胄见状,担心他们的安危,立即跨上一匹马赶在其后。月狮骢逸尘断鞅经过一片灌木林时,一只兔子从丛林中穿出,窜入月狮骢下方,月狮骢一惊,后蹄着地前蹄腾起。
“随公小心!”赶及而至的元胄惊呼道,但为时已晚,月狮骢将头一偏,前蹄半蹲将普六茹坚父子甩落下来。
普六茹坚戎马半生,放在平时遭此情形保持冷静终能化险为夷,今日不免有些紧张、手足无措,坠马之时将爱子紧紧拥入怀中。
元胄下马欲扶起普六茹坚,怀中的少子吓得呜呜嚎哭却毫发未伤,普六茹坚道:“益钱,你还想不想当大将军?”
“想。”普六茹谅哭泣道。
“大将军怎么能哭鼻子呢?”普六茹坚训斥中带有一丝和蔼的教导。
普六茹谅揉了揉眼中泪水,止住了哭声。
“这才是一个大将军所为,才是我杨坚的儿子!”普六茹坚笑了,用手慈爱地摸了摸少子的后脑勺,他视元胄为亲信,丝毫不避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本名。
“别拉我,我自己起来!”普六茹坚推开元胄的手,试图了几次欲罢不能,额头上浸湿了泪水,他明白自己的左足崴了。他强忍疼痛,用足平生之力站了起来,将崴了的左足跨进了马蹬翻身上了月狮骢,此刻的月狮骢仿佛知道自己连累了主人,表现得格外温顺,普六茹坚笑着抚摸着它身上的棕色鬃毛。元胄则将普六茹谅抱上了自己的坐骑。
“益钱,记住,大将军要死就战死在疆场,你明白没有?”普六茹坚大声道。
“明白!”普六茹谅回道。
普六茹坚坠马的消息传遍朝廷,朝中寅丈们不时有人来探望。一个午后,郑译来到了随公府。
“正义兄,你老实说,是天元皇帝派你来窥探我的病情,还是作为寅丈来看望我?”普六茹坚略带着玩笑问道。
“这个……二者兼而有之。”郑译笑着回道。
坐在榻上的普六茹坚捻须笑道:“天元皇帝怕我是装病,不肯去扬州赴任,是吗?”
“国丈大人真是神算。”
“天元皇帝最近可好?”普六茹坚压低了声音。
“回国丈大人,天元皇帝依旧每日风花雪夜、夜夜笙歌。”
“哎!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普六茹坚摇摇头,闭上双眼。
“这不是正合国丈大人的心愿?”郑译说着这话时将身子凑向普六茹坚,双眼盯着他的面庞。
“不要乱说。”普六茹坚闻听此言吓得从榻上站了起来,左足剧烈的疼痛感又迫使他不得不坐下。郑译虽然被自己收买,但终究是天元皇帝的心腹,郑译是偏向自己,还是更偏向于天元皇帝,他不知道。他的心思被郑译看穿了,他怕万一郑译向天元皇帝告密,他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郑译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端起案几上的耳杯呷了一口:“香,真香。”
普六茹坚趁势打破僵局:“这茶叫‘扶芳夜饮’,正义兄既喜欢喝,就带些回去。”
少时,舆台来报御医姚僧垣前来探视,郑译起身作揖告辞,临走时丢下了一句话:“国丈大人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郑译。”
普六茹坚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了,用手巾不停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姚僧垣也算是普六茹坚的老友了,两人叙述了一段旧情后,聊到了天元皇帝。
“天元皇帝不听愚职之言,耽恣声色,纵使术精歧黄的杏林高手,也药石难施啊。”姚僧垣长叹道。
“姚公为何不谏?”普六茹坚试探道。
“国丈大人又不是不知,天元皇帝口含天宪、喜怒无常,听不进人劝,设若触犯龙颜,必遭杀生之祸。”
“既如此,天元皇帝还有多少存日?”当普六茹坚问出这句话时就开始后悔,一来圣体违和属于国之机密不能随意打探,二来问这话似有祈盼圣上宾天之意。
姚僧垣倒也坦诚,也不藏着掖着,伸出三根指头。
“三年?”普六茹坚惊道。
姚僧垣摇摇头。
“三个月?”
姚僧垣点点头。
普六茹坚大惊,盯着姚僧垣的眼睛,那双炯目的眼神不像是在说谎。自己的命运即将改写,想到此,他有了主意。
翌日,就这样足疾尚未痊愈的普六茹坚崴着一瘸一拐的腿准备参加早朝,崴足的他不愿晚至,以至今天他走得特别早,在通往大德殿的御巷中空无一人,他边走边思索着什么,快到御巷的尽头见一人正背对自己,那个背影好熟悉,他并未仔细多想,还是上朝去吧。
“国丈大人!”那人叫着他。
见有人叫自己,普六茹坚停下脚步。那人回过头来。普六茹坚惊道:“来相士!”
来和走到普六茹坚面前长揖施礼,普六茹坚回礼:“来相士缘何在此?”
来和笑道:“来和在此恭候国丈大人多时!”
“啊!”普六茹坚一怔,“来相士戏我耳!”
“小人怎敢跟国丈大人开玩笑。”
普六茹坚见他一本正经不像在说笑:“不知来相士等候我何事?”
“天元皇帝让我看相,我刚从天台过来,掐指一算,国丈大人今天会参加早朝。”
“天元皇帝何故找你看相?”
“天元皇帝不是让我给他看相,而是给你看相!”
普六茹坚感到后背一阵凉意,额上冷汗冒了出来:“天元皇帝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我。”
来和看出了他的疑惑,望了望四下无人,道:“天元皇帝在这一点上倒是继承了他的父皇。”
普六茹坚忙问道:“天元皇帝怎么说?”
“他怀疑你装病,不肯赴任。”
“那你怎么说?我无灾障否?”
“国丈大人倒是无灾障,可天元皇帝从面相上看似乎存日不多。天命已经有所嘱托。”
来和的话应证了姚僧垣的说法,普六茹坚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大德殿内。天元皇帝盯着丹樨之下坐在蒲垫上的普六茹坚那只崴了的左足,心中一阵窃喜,普六茹坚却无暇顾及。
“国丈大人的足疾可曾有所缓解?”天元皇帝问道。
“回天元皇帝,臣的足疾较前些日子相比已好许多,待再休憩几日,必上扬州赴任。”普六茹坚应付着,他相信来和的话,近观天元皇帝脸色,长期的耽恣声色使得才二十二岁的天元皇帝脸上尽显阴霾之色。姚僧垣和来和都说天元皇帝存日无多,等他一旦驾崩,自己就再也不用去地方上赴任了,特别是郑译那天临走时丢下的那句话和来和说的“天命已有所嘱托”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天元皇帝也在想既然普六茹坚得了足疾,也不在乎他早走一天迟走一天,况且郑译先前也将他的病情向自己作了禀陈,打消了自己的狐疑。
“国丈大人将息贵体,这段日子可不上朝,亦不用为朝廷中的琐碎之事所拖扰,待身体无恙后再去扬州赴任。”
“谢天元皇帝!”普六茹坚用笏板挡住自己的脸,以掩饰自己的窃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