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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寅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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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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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悲歌•长安恨》连载

第四章 玄霓拜会陈伯信 长孙献策周武帝

“王爷,有位姑娘找您!”一位年迈清癯的苍头向屋内的陈伯信说道。

陈伯信头戴林宗巾,身着襜褕出得屋来,对苍头平伯点了点头。平伯会意,摆弄院内的花花草草去了。

“那天承蒙恩公相救,今日小女子特来拜谢!”宇文玄霓向陈伯信行了一个敛衽拜。

宇文玄霓身着朱色襦裙,脚着凤头履,缕缕秀丝挽成一个望仙九鬟髻,每动一下,髻上点缀金簪的步摇便跟着晃动,宛如翩翩起舞的仙子。

“原来是公主,公主言重了!”陈伯信扶住了宇文玄霓双臂,眼睛不知觉地移在了宇文玄霓的脸上久久不愿离去,宇文玄霓抬起头来,刹那间四目对视,不禁脸色绯红,羞赧中淡然一笑,将头扭向一边。

陈伯信自觉失态,赶紧松开宇文玄霓双臂,将目光移向别处。宇文玄霓岔开话题:“恩公是陈朝王爷,怎么不居在豪华喧嚣的江南,而是采薇于我朝……”

“哎,一言难尽!”陈伯信嗟叹道,“小可在贵朝其实是被扣押做质子!”

宇文玄霓抬头惊㤞地望着他,目光中有一种怜悯之情。

“说来惭愧,我本是陈文帝第七子,我的叔祖父是陈朝开国皇帝武帝①。武帝灭了萧梁政权,为和贵朝永结同好、互不侵犯,略表诚意,将唯一的儿子、我的堂伯陈昌送到贵朝做人质,陈周两朝倒也相安无事,怎奈武帝践祚不到三年而崩,贵朝权臣宇文护听说后,扣押堂伯不让其回国即位。割据自立的王琳趁着武帝病逝之际,联合齐朝欲灭我朝。国不可一日无主,宣皇后②心急如焚,懿旨诏我父亲临川王陈蒨火速即位。鉴于此,宇文护为了挑动我朝宗室矛盾,才将我堂伯陈昌放回。我父皇本无意帝位,听说我堂伯要回来,即派大将侯安都等人去迎接以便逊位,哪知侯安都在归途中将我堂伯扼死沉尸江中,父皇闻讯后痛不欲生。堂伯无子,父皇将我过继给堂伯为嗣,并派太尉侯瑱抵御王琳,终在芜湖水战大破王琳,始得王琳逃往前齐。父皇励精图治,整顿吏治、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在位期间,政治清明,百姓富裕,国势强盛,成就‘天嘉之治’。谁知天不假年,父皇在位七年便龙驭宾天,谥号‘文帝’。父皇遗诏我叔叔安成王陈琐和仆射到仲举、舍人刘师知为辅政大臣,辅佐我的皇兄、十三岁的太子陈伯宗。谁知我叔叔陈琐囚禁刘师知,逼其自杀;欺我皇兄年幼,篡位自立,将我皇兄废为临海王,不久便杀了我的皇兄。他又害怕文帝一脉不服和他争夺江山,将他们杀的杀,囚的囚。由于我过继给了我堂伯,不算文帝一脉,所以没有杀我,但又担心我会以武帝之孙名义和他争夺帝位,因此将我扣押到贵朝当人质……”

“没想到恩公竟如此遭遇……”宇文玄霓心悯同情,欲言又止。

“公主见谅,请千万别再叫恩公,折杀小可也。”陈伯信双手抱拳施礼。

“王爷!”宇文玄霓随即改口。

陈伯信摆了摆手:“也别叫什么王爷,小可只是一个落魄之人。公主设若不弃,还是叫我孚之③好了。”

“那还是叫公子吧。”宇文玄霓觉得这样叫不失礼节。

陈伯信颔首以示默许。宇文玄霓环顾陈伯信住处摆设,室内一南一北寝室摆列两张分别属于他和平伯二人且并不宽敞的眠床,南屋一只架几案上摆放着几部书籍,一张书案上摆放着一本尚未看完的书,寝室中间一张琴案上摆放着一把瑶琴,看来是陈伯言的寝室、书室兼琴室;一张破旧的胡床摆放厅堂;家居虽然破旧但也不失干净。如此瓮牖绳枢,竟不如一农家。

“小小陋室断壁残檐,不遮风日,让公主见笑了。”

“陈朝公子屈居此处实在委屈,我得呈报父王,给公子换处居所。”宇文玄霓不经意间摇了摇头。

“落魄之人苟活性命,有蔽风遮日之所已属万幸,怎敢有奢妄想?承蒙公主美意,小可在此已住习惯,毋庸相扰赵王!” 陈伯信自嘲中带有一丝戏谑,戏谑中带有一丝无奈,而这无奈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宇文玄霓进得厅堂,陈伯信安排平伯沏茶,宇文玄霓向陈伯信的寝室里望了望,欲进又止。

“寒舍虽简陋了些,请公主随便参观。”

宇文玄霓进得寝室,顺手拿了书案上陈伯信那部尚未看完的书仔细读了起来。

书案上是一本庾信的诗集《哀江南赋》,宇文玄霓轻轻念道:“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三年囚于别馆。”这不是和陈伯信的遭遇一样吗?宇文玄霓不禁问道,“公子也喜欢读庾信的诗赋?”

陈伯信点点头:“是呀,庾开府这首《哀江南赋》写得确实是好,每次我想家乡时,就会拜读一下。”

“庾世伯与我父王是忘年之交,父王很钦佩他的才华,我们北朝的很多文人雅士文章都学庾信体,早年的庾开府诗文以贵族雅兴为主,和徐陵的文学风格相似,并称为‘徐庾体’,在当今,其文学地位除了王褒外,无人能及。父王的骈文在文学风格、典故运用上都深受庾世伯的影响,庾世伯和我父王常有诗文往来,他还曾为我父王作过诗。我的名字就取自于庾世伯与我父亲交往的诗中。”

“‘玄霓临日谷,封蚁对云台。投壸欲起电,倚柱稍惊雷。白沙如湿粉,莲花类洗杯。惊乌洒翼度,湿鴈断行来。浮桥七星起,高堰六门开。犹言祀蜀帝,即似望荆台。厥田终上上,原野自莓莓。’是不是这首?”陈伯信边吟边笑道。

“公子也知道这首诗?”宇文玄霓有些惊讶。

“我不但知道这首《奉和赵王喜雨诗》,还知道《正旦蒙赵王赉酒诗》:‘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柏叶随铭至,椒花逐颂来。流星向椀落,浮蚁对春开。成都已救火,蜀使何时回’。”陈伯信吟道。

“没想到公子真是博学,连父王与庾世伯的一点私密,公子都了如指掌。”宇文玄霓笑着目光一移,移到了琴案上的瑶琴,“公子还有这雅兴,不知能否有幸听到公子的绕梁之音?”

“恭敬不如从命!”陈伯信施礼。

陈伯信坐到琴凳上,拔起丝弦,边奏边唱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本是汉朝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凤求凰》,宇文玄霓听后,腮旁一阵红晕,陈伯言见宇文玄霓如此羞赧,忙起身长揖:“失礼,失礼!小可只是胡乱弹奏一曲,别无他意,请公主见谅!”

宇文玄霓将头扭向院中,院中的一簇簇红色的芍药盛开了,如她的腮般羞赧。

夜幕渐笼,不觉已到戌时,清辉将赵王府门前照得彤亮,宇文玄霓留恋不舍地回头望了望闾巷另一头送她回来的陈伯信,直到陈伯信向她挥挥手,她才依依惜别地进入府邸。

赵王府的厅堂内,平素早已休憩的赵王今晚却一如反常地坐在胡床上翻看《春秋》,心神不宁的他时而翻看,时而将书阖上,双眼微闭紧锁眉头。婢女小玉给他打来铜洗水,他摒去小玉。赵王妃坐在东侧胡凳上,两人无言,默默等候着女儿。宇文玄霓进来请了安后准备进入闺房休憩。

“玄霓,你过来。”赵王阖上了《春秋》,放在案几上。

“莫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宇文玄霓有点害怕,父王今晚说话有些低沉,她为今天的迟归怕父王责备,便在西侧胡凳上坐下,准备聆听他的斥责。

“玄霓,你也不小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赵王今天的话语很平静。

“阿摩敦,你看莫贺。女儿才不嫁人呢,女儿要陪莫贺和阿摩敦一辈子!”宇文玄霓端起胡凳坐到母亲身旁,将脸侧卧母亲膝上,嘟着樱桃小口面向赵王妃娇嗔道。

赵王妃没有低头正视侧卧在自己腿上的女儿,她的心在流泪,怕女儿看出端倪,将脸扭向一侧。

母亲今天这是怎么了?平素自己躺在母亲膝上撒娇,母亲总是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咯咯”地笑个不停,然后天南海北的侃一会,今天却一言不发。父王对自己出奇地冷淡,居然还想盼着自己出嫁。他们不知道女儿已有心上人了。宇文玄霓心下忖道。

“玄霓,你今天这么晚才回来,上哪儿去了?”赵王质问道。

“女儿今天去岳庙敬香,顺便向前些日救我的陈朝王爷道谢去了。”

“嗯,陈朝王爷是你的恩公,你向他道谢,这是做人的礼节。既然已道了谢,今后你就别再和他往来了。”赵王道。

宇文玄霓一惊,脸从母亲膝上抬起,望着赵王:“莫贺此言何意?莫非认为男女授受不亲?”

“这是哪里话?莫贺虽说接受的是中原文化,但我们鲜卑民族不如汉人那般讲究。”赵王解释道。

“那是为何?莫贺是不是认为我们是天潢贵胄,他是陈朝质子就低人一等?”

“玄霓,不能这样和你莫贺说话。”赵王妃终于发话了,这也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批评女儿。

玄霓一怔,呆呆地看着母亲。赵王向赵王妃摆了摆手,对着女儿道:“玄霓,你误会了。莫贺一向认为陈朝王爷宽以待人,学识渊博,莫贺也一直和他以诚相交,也视他为知己。女儿你已到了及笄之年,也该嫁人了,你如果和他走得太近,怕引起非议……”

“莫贺说的话女儿不懂,还请莫贺明示。”宇文玄霓站身起来走到赵王身边,双膝跪地,将脸侧卧在父亲膝上。

“你和陈朝王爷即使交往也不会有结果,长痛不如短痛。圣上,圣上他……”

“圣上究竟怎么了,和女儿有关系吗?”见父王言语中吞吞吐吐,不免焦急地问道。

“圣上已承诺了突厥,将你许配给突厥尔伏可汗。”赵王眼睑有些湿润。

“什么?圣上要将女儿嫁到突厥。不,女儿不嫁突厥!”宇文玄霓哭喊着将头抬起拼命地摇晃着。

“玄霓,我和你阿摩敦又何尝舍得你远嫁突厥?突厥乃化外之地,粗旷野蛮;不似我们中原礼仪之邦。但圣上金口玉言,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能如何呢?”赵王无奈中不住地嗟呀。

宇文玄霓站起身后又回到赵王妃身边的胡凳上坐下,向脸埋在母亲膝上,赵王妃抚摸着她的长发,任她的泪水洒在自己的膝上。

普六茹坚下榻到定州总管府后旋即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惩治了定州慵懒的官员,这些部分是前齐旧臣,周武帝尚未来得及将他们另作他用;第二把火严厉执行《刑书要制》,一改前齐定州官员的苛政,将《刑书要制》公之于众,不再随意给百姓罗织罪名;第三把火灭掉了冀州前齐任城王高湝的残余势力。普六茹坚在定州声望俱增,不仅得到了定州百姓的拥护,还结交了李谔、尉迟崇等名士。消息传到长安城,周武帝和北周宗室们再也坐不住了。

齐王宇文宪向周武帝启奏:“普六茹坚镇守定州,不觉已十月有余,他平定前齐残余势力纵然有功,但臣听闻他在定州广交贤士,收买人心,被百姓称为‘圣人’。这‘圣人’二字只有陛下您才能配享,他一个臣子竟然被称为‘圣人’,可见他在定州已有了一定的声望。臣还听闻他收纳了尉迟崇的儿子尉迟义臣为义子,为自己培养一批年轻武将,一旦羽翼丰满成了气候必然会拥兵自重,到时朝廷再对付他就难了,请陛下尽早除之。”

“齐王你多虑了,来相士已经给他相过面了,他充其量是镇守一方的将军。来相士说得不错,普六茹坚镇压了前齐势力,稳定了北方,果真是镇守了一方。”周武帝拈须赞道。相比于齐王的顾虑,武帝更相信来和的占辞。

齐王无奈地紧闭双眼,不再言语。

赵王见状,从蒲垫上站起,上前一步道:“近日南兖州有流民构逆,南兖州太守剿匪不力。既然定州城的前齐势力已荡平,臣建议,不如将普六茹坚调入南兖州任太守,一来镇压南兖州的流民,二来以防他在北方割据。”

“这倒是个好主意。”周武帝颔首捻须,“那就任普六茹坚为南兖州太守。众爱卿还有何事启奏吗?”

汝南公宇文神庆手拿笏板上前一步:“启奏陛下,突厥来函催促和亲一事。”

周武帝环望了一眼赵王:“突厥如今风行草靡,和亲是唯一选择。佗钵可汗那边随便找个宗室女嫁给他算了,但是尔伏可汗指定要朕心爱的侄女为可贺敦。朕也为难呢,突厥是强国,不嫁会得罪突厥。所以这和亲之事,朕是一拖再拖。赵王,你的意思呢?”

赵王手拿笏板正色道:“陛下,舍一小女而使国家得到安宁,这犹如细君公主、解忧公主、王嫱般丰功伟绩,臣女一向以她们为私淑,臣恨自己为国家无尺寸之功,臣女设若能远嫁突厥,这是臣女之幸、大周之幸啊。”

“哎,赵王言重了。赵王平齐、灭稽胡斩杀刘没铎,赫赫战功,怎能说无尺寸之功?”周武帝颇有感动,“朕最钟爱的侄女将远嫁突厥,朕也不舍。诸位爱卿还有其他对付突厥的良策吗?”

汝南公宇文神庆上前一步道:“臣举荐一人,可对付突厥。”

“汝南公举荐何人?”周武帝问道。

“臣举荐开府仪同三司长孙兕三子、司卫上士长孙晟。”

“什么,小小的司卫上士也有破突厥良策。”章缝之侣介胄之臣中有人窃窃私语,嘲笑般摆着头。

宇文神庆并不理会他们的齿冷,继续道:“长孙晟虽然官职卑微,但有经天纬地之才,谋略堪比苏秦、张良,陛下应当仿效魏武帝唯才是举。”

“汝南公言之有理,速传长孙晟进殿。”

须臾间,长孙晟器宇轩昂进得殿来。周武帝打量了一番,只见长孙晟身长八尺、面如冠玉,两眉之间紧锁的两道竖纹清晰可见,似在深邃地思考着问题。武帝微微晗首,不觉赞口道:“长孙爱卿果然清新俊逸、意气风发。”

“陛下谬赞!”长孙晟行稽首礼。

“免礼。朕听汝南公说爱卿有旷世之才,对付突厥,朕想听听你有何良策?”周武帝道。

“愚臣斗胆瞽言萏议,《史记·张仪列传》里有一篇卞庄子刺虎的故事,说春秋时鲁国有一个叫卞庄子的勇士,发现有两只老虎,准备去刺死它们。驿馆的童仆制止他,谓:‘两虎食一牛,一定会为肉味甘美而争斗,两虎相争,必有一死一伤,到时你再朝伤的那只虎刺去,这样就会成全你一人杀二虎的美名。’卞庄子觉得有理,按照童仆的办法行事,果真成就了他一人杀二虎的美名。愚臣认为,突厥大小可汗林立,各自为政,但小可汗名义上臣服大可汗,实则心里不服,设若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向二虎一样鹬蚌相争,挫其锐气,我朝可以向卞庄子一样渔翁得利。”

“好计,如何做到?”周武帝来了兴趣,捻须倾听。

“愚臣听说突厥佗体可汗和尔伏可汗同时向我朝求亲,尔伏可汗指定赵王之女为可贺敦,而尔伏可汗向来对大可汗佗钵貌合神离,大有取而代之之意,不如……”

“不如什么?”周武帝身子向前微倾,直视长孙晟。

“不如来个移花接木,将赵王之女转嫁给佗钵可汗,制造他和尔伏可汗的矛盾。我们散布谰言,就说是佗钵也相中赵王之女,佗钵可汗虽已钟鸣漏尽、日薄虞渊,但毕竟是突厥大可汗,国与国之间只认君主;而尔伏可汗虽春秋正富、蜚英腾茂,但终究是小可汗,对于我大周的决策也无可奈何。这必激起他和佗钵之间的矛盾,设若他和佗钵能够火并,一旦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大周便可趁虚而入,灭了突厥。”

周武帝一愣,随之拍起身前的龙案叫绝。章缝之侣介胄之臣们也先是一愣,尔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只是这次的窃窃私语从当初的齿冷讥讽变成了点头赞许。赵王心里虽一万个不乐意让女儿嫁给一个年迫日索的老头,但从大局考虑还是认同了长孙晟的建议,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

周武帝大悦:“爱卿果真是好庙谋,设若张仪、甘茂、司马错在世,在爱卿面前也汗颜啊。爱卿当个司卫上士太屈才了,今封爱卿为奉车都尉,和众大臣一起上朝议政。”

“谢陛下!”长孙晟叩首谢恩。

陈伯信幻想着和宇文玄霓之间的缱绻旖旎、葳蕤潋滟,这段时间没见着她,便茶饭不思,病倒在榻上。

“王爷,你多少吃点吧,这段时间你瘦了许多。”望着榻上这段时间来逐渐清癯的陈伯信,老苍头平伯关切地道。

“平伯,这好几个月了,也没有公主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陈伯信叹道。

“王爷,我今天出门买菜时听坊间说突厥向周朝提亲,周朝已同意将千金公主远嫁突厥了。”平伯叹了口气。

“什么,周朝将公主嫁给突厥?”陈伯信闻讯如五雷轰顶,撑起双臂努力地试图使自己从榻上起来,却无能为力。

平伯将挣扎欲起的陈伯信又扶下:“听说周朝要将公主嫁给突厥的佗钵可汗。王爷啊,这缘分真的说不清楚,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强求也强求不了。这种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唯有祈盼周朝皇帝一高兴能将我们放回故国。”

“不行,平伯,你将我扶起来,我要去赵王府。”

“王爷,你的病还没好,你就在家安心养病吧!”

“平伯,你扶我起来,我只想到赵王府看公主,哪怕一眼也好。”赵伯信拖着尫羸的身体试图挣扎。

“这赵王府戒备森严,再说在这非常时期,公主是你想见就见得到的吗?”平伯扶起了陈伯信,喃喃道。

陈伯信在榻边坐了一会起身出门,平伯担心他的身体便紧随着,陈伯信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跟随,平伯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伯信来到赵王府前已经虚弱地倒在了门前的踏跺上。

“真他娘的扫兴,这个病怏子别死在王府门口,不然触霉头。”

“是啊,赶紧将他抬走。”

赵王府前两个司阍见状,一唱一和地来到陈伯信面前,一个抬起了他的头,一个托起他的身子。

“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陈伯信喘着气喃喃地说。

抬着陈伯信头的司阍说:“你是谁啊,居然要见我们公主。”

“有劳大哥通报一声,说陈伯信想见公主。”

“啥,陈伯信,陈朝的质子?”抬头的那个司阍闻言放下了手,言辞中充满了蔑视。

另一个扶身子的司阍也抽出了自己的手,揶揄道:“我们公主是金枝玉叶,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到的,何况是一个质子。哈哈哈。”

陈伯信慢慢起身挪到门前,使出浑身力气站了起来,敲响了门环。

两个嘲讽的司阍本以为弱不禁风的陈伯信就此罢休,没曾想趁他们不备还敢敲门,不禁火冒三丈,又过来拖他。

陈伯信一拳打在一个司阍的脸上,这个司阍捂着脸不停地哼着。另一个见势不妙,拔刀向他砍来。

陈伯信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然身体有恙,毕竟身子板还算硬朗,一脚踢倒那个司阍的刀,两个司阍没几回合便被他打得满嘴找牙。

陈伯信不停地敲打着门,门打开了,赵王府侍卫总领斛律见远走了出来:“何人在此喧哗?”

趴在地上的两个司阍挣扎着坐起来,其中一个一手捂着自己的脸,一手指了指陈伯信。斛律见远细细打量了一下,想起公主及笄那天曾见过他,不由地道:“陈朝王爷?”

斛律见远双手扶住半蹲着扣门环的陈伯信,一个司阍见此,爬起身提刀就要砍来。

“不得无礼,将刀放下!”斛律见远喝斥道。

那个司阍不情愿地将刀放入鞘中,瞪了陈伯信一眼,伺立旁边。

“不知陈朝王爷驾临赵王府有何贵干?”斛律见远抱拳行礼。

“我要见公主!”

“这……陈朝王爷,这个不是在下能决定的。王爷还是请回吧。”斛律见远劝道。

“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见不到公主我就不回去。”陈伯信身子歪倒下来,嘴里还在喃喃地道。

斛律见远示意两个司阍将陈伯信拖至对面闾巷中,正值赵王宇文招放班回来,正出步辇见到两个司阍在拖陈伯信,随即叫道:“斛律见远!”

斛律见远走上前来,双手抱拳:“见过王爷!”

赵王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个司阍在拖谁?”

“回禀王爷,是那个陈朝质子陈伯信,他来王府要见公主。”

赵王一惊:“他见着玄霓了吗?”

“他可能病了,尚未进门就被司阍们拦住了。”

“嗯!”赵王轻捻美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到府中找一顶步辇,让几个舆台抬他回去,顺便找个大夫给他把脉一下。陈朝王爷也是我的故旧,对他要不失礼节。对了,听玄霓说他的寓所有些破旧,你找管家再拿点金银细软,将陈朝王爷的住处修葺一下。”

“是,王爷!”斛律见远退下。

哎,一切都是命,我可怜的女儿,可怜的陈朝王爷,不是我有意要拆散你们,弱肉强食啊。突厥强大,大周只能暂且依附。对不住了女儿,对不住了陈朝王爷,君命实在不可违啊。想到此,赵王眼眶湿润了。

普六茹坚刚送走前来送告身任命其为南兖州总管的钦差大臣后,带上元胄和李圆通这两个亲信,悄悄策马扬鞭来到隔壁常山约见庞晃,约见这个最懂他的人。

庞晃设宴招待普六茹坚等人,酒过三巡,普六茹坚将朝廷任命他为南兖州总管的消息告诉了庞晃。庞晃一阵沉寂后,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羽箭:“随公还记得这支羽箭吗?”

普六茹坚先是一惊,而后道:“当然记得!”

十多年前,普六茹坚被任命为随州总管时路过襄州,来看望上司、任襄州总管的北周宗室宇文直,由此结识了宇文直的麾下庞晃,庞晃见普六茹坚气宇不凡,便有意结交他,时常约他喝酒。一次喝多了,庞晃借着酒兴对他说:“总管大人相貌不凡,日后设若登上九五之尊,可千万别忘了我庞晃呀!”

普六茹坚闻言,酒醒了一半,回望四周,捂住了庞晃的嘴:“元显兄不可乱说,一旦让圣上知道,这可是要诛连九族的呀。”

普六茹坚虽说有些害怕,但内心还是十分高兴。斯时天已黎明,门外一只报晓的雄鸡发出了啼鸣。借着酒兴,他从箭囊中取出一只羽箭递给庞晃:“元显兄设若能射中那只雄鸡的咽喉,日后我登上九五之尊,元显兄拿这支箭来见我,必当富贵许之。”

“这有何难!”庞晃接过箭,走出门外,一箭射中了报晓鸡的咽喉。

普六茹坚大喜,将两个婢女赏给了他。

时隔多年,普六茹坚接过这支羽箭,回味着当年的场景……

“定州乃燕、赵之地,有精兵良将无数,北有突厥。随公不如联络突厥,我们反了吧。‘白杨树头金鸡鸣,只有阿舅无外甥。’白杨树是指随公的汉姓杨,这首童谣都验证了随公你头上有冕冠啊。天意,天意!我庞晃第一个追随,杀入长安,杀了宇文邕这个狗皇帝,随公登基,我庞晃当宰相。哈哈哈哈……”庞晃举起羽觞站起身,借着酒兴大笑起来。

“对,我们反了。我李圆通当太尉。”李圆通将手中的羽觞摔落于地。

“我元胄当大柱国。”

普六茹坚的驺从们纷纷表态,热情高涨,唯有普六茹坚沉默不语。

见普六茹坚不说话,庞晃急了:“随公你倒是说个话,你只要一声令下,我庞晃立即整集部众,愿做随公马前一卒。”

“不可胡来!圣上对我恩重如山,我杨门一氏世代忠烈,公忠体国。你们这是要陷我杨坚于不仁不义吗?”普六茹坚说罢闭上双眼。

“恩重如山?随公难道忘了狗皇帝时常找人给你看相吗?这分明是对你有所狐疑。再说皇帝也是轮流做,我元胄祖上还是拓跋魏,魏不被灭,我也有当皇帝的份。宇文氏能当皇帝,凭什么你随公当不得?”元胄忿忿不平。

普六茹坚沉默良久,微微睁开微闭的双眼,那副双眼皮在眼睛睁开后显得格外清晰,眼中充满着睿智:“朝中有宇文宪、宇文招、乌丸轨、韩擒虎、贺若弼等一批良将,论实力我们远不能和长安抗衡,不如暂且去南兖州赴任,以打消圣上的疑虑。”

“什么?周朝要将千金公主嫁给佗钵?”完成和亲使命回到突厥的尔伏可汗听闻附离④报信后,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附离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委屈地退下。

尔伏可汗拿起了案几上的弓箭和兜鍪,冲出牙帐,跨马而去。

他冲到佗钵可汗牙帐前,帐前的附离见来者不善,横槊拦住。

“滚开,我要见大汗!”尔伏可汗怒道。

“大汗正在军议,没有大汗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守帐的附离毫无畏惧。

尔伏可汗闻言,一脚踢倒了一个守帐附离,另一个提槊戳来,被他抢过折断,冲进牙帐。

佗钵可汗正在和其子庵罗等一帮重臣商议军情,见尔伏可汗拿着弓矢冲了进来,厉声喝道:“摄图何为?”

尔伏可汗怒目嗔视佗钵可汗:“大汗为何要横刀夺爱?”

佗钵可汗大怒,指着摄图道:“你说什么?”

“周朝有众多倾国倾城的美女,大汗为何不娶?千金公主是我钟爱的女人,大汗却偏偏要和我抢?”尔伏可汗说罢取出了箭矢搭在弓上。

佗钵可汗一个贴身附离挡在他的面前,另几个附离拔出了刀向尔伏可汗走来。

“摄图,你这是要造反吗?左右,给我拿下!” 佗钵可汗怒道。

庵罗见势不妙,移开尔伏可汗的弓矢,欲将他往牙帐外拽。

尔伏可汗挣扎着庵罗拽他的那只手,怒嗔着佗钵可汗。

“父汗,您就饶了摄图吧,他只是一时颟顸。”庵罗不断地向父亲求情,说话间拽着尔伏可汗向牙帐外走去。

尔伏可汗被庵罗拽着极不情愿地走出牙帐,将手中的弓矢折成两段,瘫坐在草原上。他摘掉头上的兜鍪,猛捶自己的脑袋。

庵罗走上前坐到了他身旁:“摄图,有事好商量,何故发这么大的怒?”

“庵罗,如果是你喜欢的东西,你会让给别人吗?特别是女人!”

“这个……”庵罗摸了摸后勺,脸红地笑了笑。

“你还小,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雍虞闾都出生了,现在连窟合真都长这么高了。”尔伏可汗用手比划着。

“摄图,我父汗向周朝求亲,也没向周朝指定要哪位公主啊,你对我父汗是不是产生了什么误解?”庵罗拔起草地上的一根草衔在嘴里。

“反正我喜欢的东西只有我才配拥有,别人休想得到!”尔伏可汗恨恨地道。

“摄图,那我和我父汗说说,可不可以不娶千金公主,把她让给你?”

尔伏可汗被他天真的表情逗笑了,他忘记了刚才的仇恨,摸了摸庵罗的后脑勺:“你小子倒是天真,只是太懦弱了,如果你有你父汗的一半气魄就好了。”

“我……”庵罗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这个尚未弱冠的青少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庵罗,你以后要在骑马射箭上多下功夫,我们突厥是草原民族,一个尚武的民族。骑马射箭是每一个可汗必备的技能,箭射得好的可汗才能有号召力,有说服力,才会得到部落的拥戴和尊重。你父汗没有弟弟,迟早要将汗位传给你的。”

“那要是父汗传位给大逻便呢?”

“传位给大逻便,我摄图第一个不服!”尔伏可汗闻听此言,立马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庵罗笑了,站起身来和尔伏可汗击掌相庆。

突厥汗国建立之初,汗位实行的是父死子继的继承方式,突厥汗国的建立者叫阿史那土门,他是突厥部落首领阿史那吐务的长子,吐务的次子叫做阿史那室点密。吐务死后,土门承袭了部落首领,他励精图治,促进突厥部落逐渐强盛。西魏大统十二年,土门击败铁勒。为了取悦柔然,土门向柔然求婚,却遭到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的拒绝,双方自此交恶。他旋即向西魏求婚,成功地迎娶了西魏长乐公主。土门在西魏的支持下,率军大败柔然,迫使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自杀,柔然灭亡。土门建立了突厥汗国,自号“伊利可汗”。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叫阿史那科罗,次子叫阿史那燕都,三子叫阿史那库头。土门临终前传位于长子科罗,号称“乙息记可汗”;乙息记可汗临终前,长子摄图年幼,乙息记可汗怕他担负不了治理突厥的重任,遂将汗位传位于二弟阿史那燕都,也就是“木杆可汗”,木杆可汗的女儿嫁给了北周武帝宇文邕,也就是阿史那皇后;儿子便是阿史那大逻便。木杆可汗在位期间,突厥的对外大肆扩张,他西破嚈哒,东走契丹,北并契骨,威服塞外诸国。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归突厥。随着疆域不断的扩大,出于统治这些地区众多部族的需要,木杆可汗开始册立自己的兄弟子侄担任小可汗,管理地区事务。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他的弟弟阿史那库头和侄子、乙息记可汗的儿子 “尔伏可汗”阿史那摄图。突厥汗国内部从此出现了为大、小可汗并存的局面,大可汗为唯一正统,小可汗必须臣服大可汗。木杆可汗临终前,仿效其兄乙息记可汗的做法,传位于三弟阿史那库头,是为佗钵可汗。自此,突厥汗位从伊利可汗的父死子继的传位方式变成了兄终弟及。

“摄图,你教我骑马射箭好不好?这样大逻便就不敢欺负我了。”庵罗用胳膊肘捅了捅尔伏可汗的胸。

“什么?这个浣衣女的儿子敢欺负你?”尔伏可汗瞪大双眼,感到不可思议。

“是啊,我骑马射箭比不上他,角牴也不如他。你如果教了我,我就能够打败他了。设若我父汗娶了千金公主,等我继承汗位后,我就将千金公主还给你好不好?”

“你小子倒挺可爱。”

“那当然,我们是兄弟嘛!”庵罗自豪地说。

白云朵朵连成一片在蓝蓝的天汉中游走,一群大雁从苍穹中展翅飞过,尔伏可汗搂着庵罗的肩膀,指着这群大雁道:“我们兄弟就好比这空中并排飞过的大雁,哈哈哈。”草原上回荡着这对堂兄弟的笑声,经久不息。

注释: ①陈武帝:指陈霸先。

    ②宣皇后:陈武帝的皇后章要儿。

    ③孚之:陈伯信,字孚之。

      ④附离:突厥对卫士的称呼。在突厥语中音译为“buri”或“bori”,也可称 “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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