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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5月8日上午，王丹青一直后悔自己昨天晚上，千不该万不该的和黄家坪村党支部书记刘本山在一户农民家里喝下混账的两杯酒。
那天下午，从A村检查农业税征收情况之后再转身步行到C村的时候已是当晚八点多钟。刘本山把王丹青引到一位老百姓家里安顿下来，说这一家人人好心好条件好，而且在山顶上的泉水坑里放养了几十条至少有三四年没有捕捞过的红鱼，劝他不要有任何顾虑，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吃顿晚饭。
这位老乡的妻子好像提前有所准备似的，前后用了大约个把小时的工夫，便十分麻利地把独具山区特色的“对子席”摆上了餐桌。
于是，王丹青与刘本山被邀入席，在皓月与灯光的映照下在鸟语与花香的环境中，他忘却了身子的疲惫和心里的烦恼，随着主人虔诚的言行举止，开始了高山之巅别有风味的浪漫晚餐。
席间客人不多，除了王丹青和三位乡村干部之外，还有一位农民模样的陌生青年，他给王丹青的第一印象不仅是衣着不整，不修边幅，而且蓬头垢面看上去感觉有几个月没有洗理了。当时王丹青想，这个青年农民要么是家里太穷了，要么是最近太忙了，不然的话他不会以这副十足的穷酸样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边吃边想之中，王丹青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总觉得，农民就是这样，成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装扮和衣着对他们来说是件无所谓的事情。不能因为他们之间身份与地位的差异和装扮与衣着的不同而使他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更何况王丹青的兄弟姐妹都是农民，情况和境遇与这位青年农民相比也好不了多少。
王丹青端起酒杯准备向陌生青年敬酒，问之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可有什么致富门路，农业结构调整搞得怎么样。对方一听，对答如流：“王书记，我叫二棍子，住在旁边的三河口村，家里四口人，每年杀两头猪，卖两头猪，养的有蚕，买的有彩电、影碟机、摩托车，全年家庭纯收入都在一万元以上。您放心吧，我们当农民的就是要把田种好，把钱挣多，把家里搞富，没有这点本事还能在施家桥子混？来，王书记，您先敬我一杯，说明您礼贤下士；我再敬您一杯，说明我尊重领导。”听罢此话，王丹青心里感到很是安慰，因为农民富了，无疑是当官的高兴事儿。于是他毫无顾忌地接受了青年的提议，两人痛快地把酒喝下了。
刚刚拉开晚餐的序幕，弄不清这位陌生青年是由于找到了喝酒对手，还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喝酒，顿时酒兴大发：
“王书记，我再代表我们三河口村的干部群众各敬您一杯。”
“别慌，你先说说你今年的农业税收交了没有，交了多少？”
话音刚落，这人先是两眼发直，双手僵硬，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弹，抖动的嘴唇顿时吐不出一个字来。瞬间，他犹如大梦初醒，恍然大悟，兀地放下手中的酒瓶和酒杯，转向门外，拔腿就跑。
王丹青目睹此情此景，茫然不知所措地问这是咋回事，坐在旁边的三河口村干部对他耳语：
“这个家伙是我们那个村有名的抗税头子……”
村干部的回话，好像在冰封雪地里给王丹青泼了两瓢冷水。
后来他一直在想，自己亲民爱民本身没有错，但还是偏偏在这个问题上又犯了错。
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农民兄弟绝大多数可敬可爱，极少数可恶可恨。
回到乡里，另一个镜像在王丹青心里晃来晃去，它让他失去了瞌睡，翻腾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还是去年夏天的这个时候，王丹青在雷家庄子村召开税费征收动员大会，当着全体老百姓的面，他把税收政策入情入理地讲了个透，当然也包括拒不缴纳国家税收的严重后果。当时他的话音刚落，一对夫妻模样的老人来到了他的面前，战战兢兢地说：
“领导呀，你的话我们听懂了，如果我们种了国家的田，不向国家交税，那是会坐牢的呀！”
说到这里，老人家忍了一会儿，神情慌张地带着乞求的目光问王丹青：“王书记，我们现在手里没有钱，马上就回去拿，晚一点交过来，你不会抓我们吧？”
王丹青赶紧摆手告诉他们 “老人家，不会的，不会的，根本不会的！”
两老人听了，顿时出了一口长气，然后挪着年迈的步子，直接向对面坡上的家里走去。
一个小时之后，两位老人双手捧着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走到王丹青面前，然后一层一层地打开包着钱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毛巾和手帕，把累积欠下的4000多元农业税，一次性补缴到位。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王丹青问村干部，他们的儿女怎么没有过来参加会议，村干部对他耳语，说他们膝下无儿无女，两位都是年七十有余的孤寡老人。听到这个情况，犹如一声震耳欲聋的晴天霹雳，把王丹青在会上讲的那些大小道理击了个粉碎。那一时刻，他感觉自己在人性与道德上无法向皇天后土交代，在两位老人面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之罪”。
六个月后的次年冬月，王丹青偶然而意外地听到两位老人已相继去世多日的消息，两位老人当时交税的情景陡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于天昏地暗之中，想呐喊，想号啕，想捶胸顿足，想叫他们一声父母，更想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由于他的无能，让他们临终没能走出更不敢想象走出大山；由于他的残忍，无情地压弯了两位老人本来就直不起来的腰；还有，由于他的官僚，撇掉了幸福的字眼，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忽略和践踏了两位孤寡老人基本的生存权利。那一瞬间，王丹青恨不得用钻天入地来藏匿自己曾经与他们有过的交集；用远走高飞来逃避已经存在于他和老人之间的事实。 一阵沉思，一阵忏悔，一阵祈求，一阵祷告……
远处的山谷，好像回荡着他而且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
“我，有愧来到人世，枉为九品乡官，天皇地王佐证，我向你们谢罪……”
